《碧海剑歌》第48/166页


她并没有看见我,视线被雪牢牢牵住,有风拂动她淡绿的裙衫和黑发。我有些隐秘的庆幸,她用一根棍子支起窗户,正好挡住了我。可是她还是看见了我的脚印,一个个无可挽回地留在那里。等我惊觉这一点,她已经转身回走,任凭小小的雪片翻跃窗棂,浸润房内的空气。

店田因为炉火旺盛而温暖干燥,阿吉和我把烂醉的书生架回人字二号房。经过玄音房间的时候,我和阿吉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到她。阿吉嘲弄地向我撇撇嘴,我不予理睬。书生已欠下一两银子的酒钱,我和阿吉扫视他的房间,发现他只剩下些书可以拇抵充了。每年总会有一些这样的人,仕途受阻、抱负落空、为人陷害、情场失意,他们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来到这个不大不小的渡口寻醉一场。好些的清醒后自行离去,不然便只能扫地出门。

掌柜的偶尔给他们几钱碎银子,多半不给。开始我还为这些人担心,后来慢慢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大家不过各司其职,扮演着上天要我们扮演的一些角。演得好演得不好,如何开始如何收场,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数。

书生扑在上,嘴里喃喃地说些什么,不一会儿酣睡去了。

这天客栈即将关门的时候,出去买物事的伙计终于归来,带回了些米粮鸡鸭,赶车的手上都冻起了疮子。我们很高兴,决定给所有的客人加菜一道。闻说掌柜的回乡看望老母亲,尚困在苏州无法回来,阿吉地笑。

冰封雪结的流云渡来往的人很少,如此守着静静的客栈,难免让人思忆起家乡的亲人,没过两天,小厮阿财趁着元宵节近,掌柜的又不在,与我央求了一阵,回家探亲去了。客栈里只剩下我、阿吉、一个小厮、一个厨子,以及房中的几个客人。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多是无亲可探,每逢佳节,也只有彼此聚在一起算是个伴。

玄音姑娘也依然悄无声息地呆在这里。她每天让人送饭到房里,从不在店堂中露面。那些带刀剑的江湖中人曾瞥眼之间注意过她,但目光都只停留在她的房门外。她整天在房里,无人说话,也不弹琴。有几次我到后院劈柴,见她的窗子关着,纷扬的雪无声地贴在窗纸上。我不由得有些怅惘。阿吉曾向她献殷勤,煮了汤圆端去放在她的房门外,一个晚上动也没动一下。阿吉于是放弃对她的留意,仍旧开始全心照顾大田的生意。阿吉便是这般无甚耐心的人,自认识以来,似乎只有留在流云客栈这件事,在他来说还算长久。我也有些炕透他。直到元宵节过后的第二天,这一切似乎有了些微的改变。

来人是一个佩带长剑的男子,一身湖蓝绸衫,衣摆在风雪里猎猎翻卷。我正站在门口望着满天大雪暗暗叹气,这个男子穿越风雪朝我走了过来。

“客住店?”我看见他的长剑,心中突地跳了一下。剑鞘上红宝石的光芒在雪白之中格外扎眼。

“嗯。”男子看了看我,我赶紧替他掀开门帘,他一弯腰,走了进去。

这类人在流云渡也并不是少见的,以我的经验,要看这些人中的一个在他们一群人中地位如何,大抵要看他的佩剑。名剑配英雄,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时常听到一把剑因主人的传奇而成名,又使一个手持它的人因之具有尊贵身份的事情。甚至于有一段时间,我和阿吉商量着要动用各自的积蓄去铸造一把剑。但是没过多久我就首先放弃了。我不是那些上天入地的剑客,我得干活赚钱。赚钱是不需要剑的。

阿吉见到这个男子的剑也不小地吃了一惊,急忙开始奉承拍马:“客您一路辛苦了,打尖还是住店呀?”

“住店。”男子的声音淡淡的。

“有来,咱这儿天字一号上房还空着,正好给您大人住了,客您来得也巧了,您打哪儿来呀?”阿吉跑前跑后,十分热络。我无意与他争抢,只上前问道:“客尊姓大名?”

“叶听涛。”男子回答,随着阿吉向内堂走,我也跟随其后,准备去登记名牌上写上他的名字。心想这回又是我赌赢了,我赌天字一号会住个三个字名字的人。阿吉仍旧喋喋不休,并开始问到叶听涛的剑上:“客您的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啊,也只有您这样的人物才配使它。”

我不皱了皱眉,果然,在阿吉抚摸叶听涛那把佩剑的时候,叶听涛右手一振,阿吉仿佛被一股气浪推翻在地:“哎呦!”阿吉痛叫。叶听涛冷冷看了他一眼,自往天字房去了。我扶起阿吉,数落道:“你也就是手痒痒,什没好碰非碰那玩意儿,武林中人都拿它当命似的。”

阿吉摸摸脑袋,看看叶听涛已走远,狠狠地“呸!”了一声。

叶听涛走进内廊之前,我注意到他扫了一眼登记名牌,在“玄音”二字上停留了一下。我心中一凛。风声时而拍打窗户和门帘,像鬼在桥。以前青娘听到这种声音总是很害怕,深更半也会来桥,要和我睡在一起。我不得不许多时间把她哄回去,哄到她睡着。青娘的脸孔在我胸中荡漾开来。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里传来一声的唤声:“小二。”

我吓了一跳,一时不能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但旋即明白是玄音。我和阿吉都愣了一下,我起身:“哎!姑娘有何吩咐?”

玄音没有回答,我听见轻轻的脚步声,她回了房。“叫你过去呢!”阿吉贼忒兮兮地拱了我一下,我不由得着慌,不及细想,赶紧朝内廊走去。

“进门。”玄音坐在房里,用一块白绣帕轻轻擦拭琴弦,动作缓缓的。

我蹑足进门,站在门槛前面,往前走了两步,便不敢再走了。玄音一挥左袖,我感到一阵风拂过面颊,身后的门关上了。我心里呯呯直跳。

“方才来的是何人?”玄音问道。她的声音就像屋外的冰雪,我的脖子里凉凉的。

“一位客……叫叶听涛。”我答。

玄音的眼神轻微地一动,低头瞧着琴弦:“作何打扮?”

“蓝衫子,跟过路侠客差不多的模样,佩剑上还镶着宝石,想来挺名贵的。”我快速地说,毕恭毕敬。

“嗯……”玄音沉吟,没再说话,眉头微微蹙着。她仿佛是忘记了我还站在这儿。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担心她是否还记得那天窗后之事,窗外风雪依然,我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冲口而出:“姑娘房中可需要火炉?”

玄音一怔:“不必。”

“暖暖手也好啊,姑娘的一双手是弹琴的,不像我们这些粗坯子,冻烂了也不打紧。”

“……”

“……呃,姑娘别见怪,我们这些粗人不会说话,您……”

“……好吧。”

“哎!”我很高兴,急忙跑回大堂,在柜下掏出一个黄铜暖手炉。那是掌柜的交代给贵客用的,轻易不拿出来。我用袖子把它擦擦干净,揣在怀里。阿吉坐在堂角的一条长椅上斜眼望着我,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雪势小了一些,有两三个客人出门查看,问了问我们附近的道路,便决定趁天没黑赶去附近的村落,看看有无商队的马车可搭。那几个客人结帐的时候,我和阿吉都得了些碎银子,阿吉顺手收进腰带里,我则趁牵马的当儿把它藏到枕头下的小布袋中,又把里面的银子都倒出来,摊在铺上数了一遍。十两六钱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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