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33/66页


少校满意地长吁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手在那排烟斗前举棋不定。

“那么――他就是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那么他就是她的上级?有人想跟你见一面,那是不是他呢?小薛有些惊慌,他怀疑自己会不会让人一眼就看穿。

“恭喜你又答对啦!”少校再一次找回歌唱般的欢快节奏。忽然之间,他又变得沉默,若有所思。准备出发上岗的巡捕们在窗外楼下某处空地上列队集合,口令在沉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不太整齐的跑步声,尖锐的哨音,装甲巡逻车的司机试着拉响车载警笛,让它发出两声短暂的刺耳尖啸,撕破笼罩在薛华立路这幢大楼周围的潮湿气幕。不一会,四周又安静下来。

“我要的,不仅是找到他,抓住他,让他交代出组织里的其它人。不光是这个,甚至根本不是这个。我要你去熟悉他,开动脑筋研究他,摸清他的行动规律,看看他到底能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让他变成大明星……”

少校突然停顿下来,他望望小薛,似乎有些疲倦,像是长篇大论已让他耗尽气力,他喃喃地说:

“我们需要一个大明星。”

小薛以为他完全明白萨尔礼少校的意思。少校一定是觉得该到他显显能耐的时候啦,同时,顺便――也该到让他小薛(老友的这个孤苦伶仃的儿子)显显能耐的时候啦。

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想得太多,做法对不对啦,后果啦,甚至――意义啦。他从来只管眼下――未来这两个字在他看来就等于明天,顶多是下一个礼拜三。他常常误以为自己是赌徒,结果要不就赢要不就输,千万不要去想别的东西。在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时,他就变得越来越听天由命。但是,事实上,他总是由着自己的处境引导他去做某件事,而不是让他不去做那事。他不懂得停下来,想一想能不能回头,他一直看着眼前唯一的这条路,往前走。

他走在法大马路的骑楼下,在中国实业银行的门口停住脚。至少,巡捕房的这份活让他手头突然变得很宽裕。出门前,少校让他到特务班的马赛诗人那边转一圈,人家递给他一张支票。这不是巡捕房的薪水,账户以注册在福煦路的某家娱乐公司的名义开立,在一定限额内支取,对马龙特务班正在进行的一项特别调查活动给予必要的赞助。“青帮的红包”,马赛诗人说。他在银行里把支票兑换成现金,到水果行提上一篮花旗橘子,沿着被一家小鞋帽店和宝芳唱片行夹在中间的楼梯往上走。

楼梯通向星洲旅馆,招牌在二楼窗外的骑楼上高挂,帐台就在二楼楼梯口。打开门,冷小曼站在门背后。他刚想伸手去抓她旗袍袖子下露出的那段胳臂,她就侧身避开。而等到他挠着鼻子(用那只刚缩回的手),刚堆起讪讪的笑容时,她又突然扑上来搂住他。

她喝过一点酒,桌上有酒杯,有酒瓶,她的嘴里有酒味,而她不太喜欢喝酒(很少去碰餐桌上的酒杯)。他假装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假装完全被动地亲吻。她的动作里有太多的兴奋,像是因为刻意而显得过火的表演,他假装自己的手是完全自然地滑落,从她的后颈一直滑落到她的腰下。

幸亏他假装,幸亏他装得不明就里,反应迟钝,要不然他对她的举动所产生的误解就会让他错失一些东西,错失聆听她的故事的难得机会。她很快就从他怀里退身(幸亏他没有使劲抱她)。

窗外飘荡着从留声机喇叭里传出的高亢戏白。间或有琴弦拨动,咿咿呀呀,还有响板,与无休无止的牌九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因为走过许多路,也因为刚刚那短暂而激动的拥抱,小薛的衬衫下全是汗,而她的旗袍腋下也有一小块深色斑渍。

她告诉他的故事可谓悲欢离合,他从前以为只有小说里才会有这样的人物,这样难以抉择的处境。他很难相信判决爱情有时候就是判决生死,他也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被自己的处境逼迫着走出那样许多路(往深里想,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一刻他觉得自己错失良机,有一刻他觉得自己不该听她述说,他可以简简单单,做一点更加轻松的事,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他怕自己落到陷阱里,再也不能回头,他觉得自己离开那个陷阱只有一步之遥。

二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时十五分

冷小曼找不到别的办法。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要说服他与老顾见面,组织上出面找他来谈谈。“要争取让他成为我们的同路人”。还要确保安全(对他的身份我们至今没有把握)。

况且她还有一件为难的事,她对老顾说了谎。宝来加号船舷旁他们偶然遭遇,此前她并不认得小薛。他们俩并不是旧相识,她对组织撒谎。她当然不是要他来帮忙圆谎――

也许她可以再主动些。她还是有点把握的,多多少少――

她感到惊奇,如果说开始时她还是在扮演某个受难圣女的角色,怀疑自己的激情,乞求观众的尊重……可她自己却越来越深入情境,如同一场戏剧性冲突在内心展开。最终演变成一场无休无止的辩论,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也是她自己。她想感动别人,却先把自己给感动,她想让事实变得更有说服力,结果却是逼迫自己越来越诚实。

她说到她对汪洋的崇拜,他的敏捷,他的热情,他的才华洋溢的演讲。她也谈到他的霸道,以及他在监狱里表现出的勇气。她爱他么?她问自己(目光同时扫向她的听众),并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后来一但是后来,她斟酌着词句,因为这是困难的段落,因为她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甚至包括组织。后来她才发现,汪洋的工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他身边的一切都成为他的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次要的附属物。他对所有人都同样热情,对许多女同志都充满热情,但同样,所有其余的热情都是次要的,唯一要紧的是工作。

她失望过么?她在内心里问自己(就好像小薛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探究)。然后断然回答,她根本就来不及失望。她和汪洋同时被捕,她告诉小薛,大逮捕,组织被整个破获。刚进监狱吃的那些苦头,她不想说太多,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说出那些事来,会让她在小薛面前丢脸。就好像那些事实在太丑陋,以至任何人只要稍稍沾上它,都会觉得丢脸。

她已完全入戏,暗自祈求观众的响应。她希望小薛适时提出问题,好让她有机会再次审视自己,好让她有机会辩白。她告诉他曹振武提出的条件,她告诉小薛:“他说以当时的形势,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要把她从那里捞出来,唯一说得过去的理由是自家人,只要她是他的太太,他就有理由说服人家释放她。”她希望小薛支持她,或是反驳她,嘲笑她的软弱,但他只是沉默。像是个预先已对表演者充满崇拜之情的好观众。

这一次,她希望由薛来提出那个问题,那么――曹振武提出这条件(或者说她一开始的拒绝),到底与汪洋的死有没有关系呢?那样她就可以辩解说,曹振武绝对不是这样的人,这担保她不敢对组织说,但她希望能告诉小薛。她有过怀疑,戈亚民问她那个关于时间的问题时,她曾细细思量,她询问别人汪洋牺牲的具体日期,回想天气,云彩和风,回想士兵的军装,掰着指头排算,努力想要确定汪洋的牺牲,是不是正在她先是拒绝继而接受的那段日子里,或者能够排除也好。她怀疑是因为她自责,在她已变得十分模糊的记忆里,她最后接受曹振武的求婚,是因为他告诉她汪洋早已牺牲。她恍恍惚惚――不是思绪而是一种纯粹的感觉――回到过去,好像再次置身于那间军法处办公室里,好像再次体验(也许只是她的想象)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此她鄙视自己。

在她的预计里,小薛一定会说――按照他的性格,那不是你的错。他会安慰她,对她说,你是毫不知情的,汪洋的死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希望他能这样来宽解她,虽然她会讨厌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

他叹一口气,喷出一团白烟(她觉得他轻佻的毛病是怎么也改不掉啦),如云雾般散开,悬挂半空中,距离他的脸大约十公分左右。他沉默良久,像是在寻找一句恰当的评论,像在担心自己不是个够格的听众,他忽然感慨说:“偏偏是个电影,偏偏是你来演。”

她以为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他是在感慨她的命运,命运好像存心赋予她比别人多得多的戏剧性冲突。好像存心让她变成这样一种悲剧角色:无论她怎样选择,最后的结果都是错的。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鼻子一酸,泪水滑落。她想他懂得她,于是她也觉得自己完全能够懂得他。她觉得他们俩是同一种人,都是在随波逐流,都是在任凭别人为自己的人生编写情节。她想她对自己也说过很多(坐在贝勒路那间过街楼的窗前),可哪一句都不如这句好。

她觉得这话里还带着点悲天悯人的讽刺意味(也许说话者本意并不如此)。仔细想想,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的。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她确实隐隐有种感觉,像是说,她的生活里有某种不太真实的成分。她也有些分不太清楚,这虚假的感觉究竟是因为激情的消散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还是因为老顾交给她的工作让她不得不变成另外一个人。

旗袍下粘着汗水,从腋下还在不断往外冒。她觉得自己像是浸泡在黏乎乎的汗水里,浸泡在一种不真实的状态中。周围的声音变得滞涩,变得遥不可及,只有那两张牌九还在某人的手指间碰击,噼啪声越发清脆。

警笛声像从水底旋转上升,缓慢而又执着地浮现。伴随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起初是楼梯上凌乱的脚步,然后是敲门声。

开门。旅馆茶房站在外面,身后走廊里站着几名巡捕。

“怎么回事?”小薛拉开木制百叶窗,朝街上看。

“老北门捕房。不要走出房间。准备好证件,等候检查。”

有人在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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