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37/66页


问题在于,他坐得那样近。距离那张桌子只有一步之遥,可他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需要一个迹象,一个哪怕与实实在在的证据仅有一丝牵连的记忆印痕,一张纸片——

他确实想起一张纸片。几个他不认识的德国字。他用手比划着,告诉特蕾莎。

“有一张图纸。横剖面。像一支步枪。有三角支架,又像一挺机关枪。他们说,这东西是最新研制的,这东西威力巨大。”他努力回想那幅草图,可他能想起来的东西那样少,而他的思绪还不时被记忆中礼查饭店潮湿的樟木味,被几块发霉的斑点,被黄浦江上海鸥鸣叫的声音打乱。特蕾莎呢,她这会在想什么?她在记忆中寻找什么?

现在,轮到特蕾莎陷入沉思。轮到她来回忆。她偶尔会喃喃对自己说:“真有那件东西?真有那件东西?”好像在吟诵某种古代歌谣。

“据说很昂贵。”自信心逐渐在恢复:“要很大一笔钱,顾先生有些犯愁。”他补充道。

“他一定要得到它不可么?他要拿它干什么?”

这不算是个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对于虚构者来说,这并不需要由他来告诉听众。可对于一个虚构故事的讲述者来说,事无巨细,他自己都必须有一个答案,虽然他不必说出来。而此时此刻,他还无法想象,究竟可以拿这东西去干什么?

他渐渐明白,刚刚他无意之间,正在朝特蕾莎的侧翼发动一场袭击。打击对象是她的亲密助手,她的买办,她与危险顾客打交道的联系人。他向她投诉此人的背叛。指证他,告诉她,有人在背着她做生意,也许用的还是她的资金。这与商业道德无关,这直接触及到在这险象环生的租界中生存的基本规则。

短促袭击业已结束。他觉得应该由他来打扫战场,尤其是及时照看受伤者,以防对手反噬。

“为什么你老问我这些事,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他想让自己的音调更轻松一些,带点轻佻的喉音,像那些电影里的公子哥儿。他把视线稍稍压低,望向她缎袍在腹下的皱褶,在大腿以上紧紧绷起的地方。她的软缎拖鞋踢在脚边。她赤脚踏在地毯上,脚趾甲上涂抹着与嘴唇同样鲜艳的颜色。直到这会他才看出,卧室墙上挂的油画里,那被浓烈斑斓的点彩包围着的,那一团雪白的,被几根似乎仍然在向外膨胀的弧线勾勒出来的巨大肉身就是她本人。是她情欲迸发时候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两条分界出上下两半截肉身的弧线,像是在无止境地向中心延伸。她与画上那团肉身的区别仅仅在于头发,画里的头发像一顶黑色的皮制头盔,在耳朵边的脸颊上形成两个卷翘的岬角。而她的头发看起来更蓬乱狂野。他看到她脚跟边的茧皮,他想,大概那也是一处被画家重新美化修饰过的地方。

他内心隐隐有一丝歉意,尤其是——他想,冷小曼还在家里等着他。可他转而又想,难道不是你们——你们俩,你们和其它所有人把我逼到这个境地的么?你们逼着我成为你们的自己人,要不然就杀掉我(他觉得在那种情形下杀掉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他看到她从沉思中被唤醒的惊奇眼神。她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吐出的烟雾正在嘴角边冉冉上升。他恍惚觉得冷小曼在背后望着他,在他背后某个被阳光照射成透明状的地方,冷小曼正望着他。这既让他羞愧,又让他亢奋。

他的耳朵被她脚底的茧皮摩擦着,她的衣服现在一直卷到下巴底下,被她的手臂挡住,把她的脖子、腋下塞得满满的,好像她已被淹没在一团融化的白银泡沬中。她的两只手别扭地压在屁股下面,好像那是两只垫脚,好像她自己是一只刚画到一半的彩蛋,没有那两只垫脚就会滚到不知哪里去。而她的头确实在靠垫上左右滚动,好像一只做成钟摆的女神头颅。

“这会我就像——”她睁开眼睛,吃力地寻找合适的比喻:“就像一只从里面被刺穿的热水袋。”

“内胆。”小薛说:“那叫内胆。”特蕾莎又学到一个中国词。

他们各自陷入一种半思考半做梦的状态。而他还在摸她,那个仍旧是水汪汪的地方。霞飞路传来有轨电车的铃铛声,对他此刻十分敏感的听觉是一种折磨,刺激他的耳膜,让他不时打一个寒颤。他觉得她下面的毛发反倒比头发更脆,质地更硬,会沙沙作响,犹如在咀嚼一种酥皮点心上卷曲的糖丝。

“唔唔,很好……我要两根手指,两根,多一根也不要。从两边夹住它……你告诉我,如果我让你来做那笔生意,由你……很好。就这样……跟你的老板做成这笔生意。由你代表我,你行不行?”

三十一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六日上午七时四十五分

特蕾莎相信这说法,但不是因为小薛提到那张图纸,那确实很有说服力。可主要的原因是,小薛说他前天夜里看到陈和顾先生会面。此前,陈从香港发来电报,说他将在前天上午再次回到上海。直到今天上午他才出现皮恩公寓,还向她胡说什么,船在舟山附近遇到今年第一场台风,在吴淞口搁浅,陷入泥沙,凌晨涨潮才被领航员引入航道。

这件事——加上陈总是解释不清银行账目中的差错(尽管英弟对此常有些补充说明),她突然意识在她背后,陈正在从事纯属他个人的贸易活动。她不能把陈赶走,她的生意需要中间人。中国买办向来背着大班搞花样,天下乌鸦一般黑。可总得给他点警告。把这单生意夺过来,似乎是合适的办法。她甚至不用对他挑明,只要让他交出货单。

要是你想更深入,更彻底刺探她的内心。她如此相信小薛,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归根结底是因为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正发生一场所未有过的紊乱。

前天下午,就在陈(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漂浮于舟山洋面呕吐不止——或是在吴淞口之类的鬼地方进退两难的当口,她收到信差送来的一张便条。落款是毕杜尔男爵。消息让她大吃一惊:她的朋友玛戈,毕杜尔男爵夫人,此刻正在金神父路⑴广慈医院里,由肠道科专家施行抢救,她在休克前曾乞求别人让她见特蕾莎一面。她来不及打电话叫车,冲出皮恩公寓的电梯口,拦住一辆黄包车,直奔广慈医院。

等她赶到医院,玛戈已瞳孔放大,停止呼吸。死亡原因是急性巴比妥酸盐类中毒。玛戈脸上还残存着冷湿的汗水(她想她为什么还会出汗呢?),皮肤已变成一种黯淡的青白色,面孔好像整个缩起一圈,人中部位的凹陷显得格外深刻。

毕杜尔男爵从遮盖玛戈身体的床单下取出一叠文件,缎带扎成一捆。

“我没看。是她的私人信件,写给你的。她说过,不想对着空洞窗口写日记,写给你的信,对她来说就是日记。她说要是她活着,绝不会让你看这些信的,她会羞愧难当。”男爵的声音中充满疲倦,并不十分悲伤。就像是那番决斗已比出结果,一死一伤,活着的再也没力气走下拳台。

读那些信,她用掉整整一个夜晚。第二天上午又重新开始阅读。玛戈写起信来,像小学生完成法语写作练习。使用几种过去时态,有一种仅用于书面文体。特蕾莎想,那一定是很久以后补记的事件,她仔细地区分出昨天发生的事和一小时前刚刚发生的事。

开头几封信并不那样直白。充斥着诸如“布里南先生一定能巧妙地处理这些事务”,“他果然是一位极其高贵慷慨的(或者体贴的)朋友”这类客套话。写到后来,写作者越来越激情四溢,越来越沉醉其中,似乎变得更加迷恋于直接描述这种手法。

你尝试过阅读由你的女友亲笔写给你的——而她本人业已死去——有关她背着丈夫偷偷与别的男人私通的最最详尽的报告么?

“有时候,我觉得女人就像锁孔,男人就像钥匙,总有一把——只有一把是对的,是完完全全与这个锁孔合为一体的,每一条槽,每一个齿口。不仅仅是感觉、思想,是似曾相识的容颜。更是身体,是拥抱,是我们所谓‘下面’的那个地方。只有他的才合适,刚刚好,一放进去我们就感觉到无比快乐。你知道,那天下午,赛马俱乐部的那天下午,那是第一次,他甚至是站着的——我是说,我们俩都站着,他甚至没有进入到最深处,而我却觉得从来没有那样好过……”

有些话,就连特蕾莎都看得面红耳赤(尽管写出这些句子的人早已死去,身体冰凉。)——

“我们又在进行一种新的冒险。我们(女人们)骨子里都想把自己变成某个人的奴隶,跪在他脚下,乞求他给予幸福。我觉得——精液(请容许我,医生们不都那样叫它么?)的味道很好闻。有些像新鲜的麦粉,或者杏仁粉……但也许,要看它是从谁的身体里冒出来的……”

“长崎果然如他说的,奇妙的港湾城市。侍女端来一种有毒的鱼,她告诉我们这叫“fugu”⑵,是“欢乐的鱼”,吃完盘里的鱼,我觉得晕乎乎,像是条在水里旋转的鱼。夜里,透过旅馆的窗缝,木屐声让人焦虑不安……那都是些艺妓。你想象不出来,长崎简直就是一座十七世纪的荷兰城市,用割成长条的青石铺成街道……”

想不到仅仅三个月,她的女友就变得如此疯狂。也许在去长崎之前,玛戈早已发疯。信中隐约提到过精神科医师。她很少提到她丈夫,一次是在莫干山的度假旅馆(男爵的一项投资)。另外一次,她丈夫和客人们(殖民地的那帮老派冒险家)坐在客厅里,抽着吕宋岛雪茄烟,讨论着什么界外筑路,什么“大上海计划”和“自由市计划”,像是在研究两种象棋布局。那跟土地投机有关么?玛戈在信中问道,可难道金钱会带来自由么?只有爱才能让人感到无限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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