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39/66页


少校说,他会请武器专家来看看。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拿它干什么。少校问她在哪里?这个女人目前藏在哪里?

“她会跟我联系的。我不能问她地址,不能问她联系方式。”他再次说谎。因为这谎言,他从少校那里出来后,就不敢直接回家。好像只要他不回家,福履理路的那幢房子就根本不存在,别人就不会获悉冷小曼藏在他家。当然,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自己不想回家,这会,他怕见到冷小曼。他是个喜欢跟生活讨价还价的人,能少付点就少付点,能拖延支付就拖延支付。

他跑到亚尔培路的回力球场。“Haialai”⑴新近增加比赛场次,现在每天都在开赌。但这会,下午的比赛已结束。他坐在球场对面的“Domino Cafe” ⑵,望着那堆壮汉那堆“Juan”⑶和“Osa”⑷在洋葱和烟熏火腿的刺鼻气味里叫嚷。老虎机的手柄在阴暗处哐啷扳动,偶尔会有一两下硬币跌落的清脆响声。球勺堆在墙角那张桌上,像一堆从被猎杀的庞大怪鸟身上切割下来的巨喙。

他刚坐下就看到美国佬白克。跟那帮回力球员一样,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白色长裤,白皮鞋。可他的汗好像更多些,腋下两大块黄黑的污渍。他正混在那堆家伙的桌上,叫喊着要请人喝酒(要不是他嗓门大,小薛也不会一眼看到他)。在他左边,是个半秃顶,右边的又毛发太旺,早上到现在才不过半天就长出一脸胡茬。

白克一看到他,就开始挪动屁股,思开那帮家伙,冲到小薛跟前,重重跌坐到椅子上,差点把裤缝都绷裂。

“好久……”,“你最近……”,白克依旧这样吵吵闹闹,好像他不是个漂洋过海跑到东方的罪犯,好像那几年美国政府的大狱全都是白蹲的,没让他学会安静。好像他只是在黄浦江边的哪座洋行大楼门口跟人寒暄。

要不是玻璃门外有辆涂着红色油漆的装甲车呼啸而过,要不是架在炮塔上的那挺机关枪指向熙攘的人群――像波塞冬或耶和华的权杖指向大海,分开通道。要不是那尖利的警笛声刺透玻璃、刺透所有人的耳膜,白克又怎么会想起来对小薛讲那个故事?

装甲车运载宋子文的银元⑸。从上海造币厂驶向中央银行金库。这会它出现在亚尔培路,既不是规定行驶线路,也不是通常出行时间。就是因为这个,白克朝咖啡馆的木质地板上啐一口唾?i,咒骂道:“要是迪林格先生⑹在此……”

那以后,迪林格先生突然跳进茶室,在桌上,在火腿盘和咖啡杯之间为非作歹。白克说,迪林格老兄是他在印第安纳州立监狱服刑时的同仓哥们(这多半是在吹大牛)。他说那时他根本看不出迪林格先生的厉害,那家伙好唠叨(难道比他自己还唠叨?)。他说,迪林格那会老在设想抢银行的事。如何闯进门,怎样吓唬住警卫,惊恐的顾客会乱作一堆,有人会朝警察局打电话。在接到报警电话和紧急出动抵达银行之间,有一小段欢乐时光。要改装车辆引擎,让它比警察局的车子跑得更快。配备的火力要比警察更猛,哪怕在大街上发动战争,都要把那帮混蛋警察打得抬不起头来。白克说他根本想不到,到头来迪林格老兄还真的能干成。他也没想到迪林格居然能成功越狱,而他白克自己,也居然跟着迪林格先生瞎起哄,一窝蜂冲出监狱大门。

他提到“娃娃脸”尼尔森⑺,他还说起那对雌雄大盗⑻。就好像说的都是他自家人,他足以为他们自豪。一直到坐在回力球馆那道铁丝网背后,他还在说。穿蓝色褂子的服务生跑来收钱,他都没顾上看那家伙身上挂的号牌。

昨天晚上,小薛赢到一局连位⑼配彩。凌晨回到家里,望着枕头上冷小曼脸颊上的泪渍,他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情场得意。≮更多好书请访问 电子书≯

⑴回力球场的名称,其名可能与西班牙词汇"回力球戏"(jaialai)有关。

⑵多明诺餐馆,似乎是西班牙风格的小餐馆。

⑶西班牙人名:胡安。

⑷西班牙人名:奥萨。

⑸一九三○年代初世界白银价格大幅波动。其时财政部长宋子文宣布停止使用银两,发行一种新的全国通用银元。

⑹John Dillinger,一九三○年代初叶美国的一名专事持枪抢劫银行的大盗。

⑺⑻都是些一九三○年代初的美国持枪大盗。

⑼必须同时猜中第一第二两名的赌票。

三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上午七时三十五分

星洲旅馆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夜里,冷小曼忽然开始觉得毫无把握。对小薛,对她自己操控小薛的能力,对所有这一切她都觉得没把握。事情的起因是她躲在福履理路的房子里无所事事,是从一大早小薛就不在家。还因为太阳终于从一整个上午的阴云里冒出头来,因为她自己内心那股无以名状的柔情。

或者说,直接的起因是她发现一条脏衬裤。当时,她在替小薛打扫房间。那条短裤就卷在床脚下,广东绉纱,镶花边,在阳光下散发着残余的香水味,发潮的灰尘味,以及随风扬起的一丝陈旧的骚味。

随后,接二连三的迹象相继出现。长柄簸箕底下一只有口红印渍的烟蒂,那件用伦敦“Fintex”⑴公司羊毛薄花呢裁制的套装背心口袋里有块黏作一团的粉扑。她在西装口袋里找到一个小记事本,封面皮套下夹着一张照片,烟雾从那女人的眼角边飘散。照片背后有一组五位数字。她忽然感到对这个洋场小开一无所知。她告诉自己,让她气恼的不是另有一个女人,而是她如此快就信任他。

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占据,无法遵守对自己的命令,尽管她是直到夜里,直到睡在枕头上才哭出来的。深夜,她倒在那张床上,疲倦已完全战胜那副床枕在她心里造成的不洁感。

可第二天早上她醒过来,看见穿过窗帘的阳光照在小薛的脸颊上,呼吸到骤然变得清新深邃的空气,内心又涌起一股斗志来(后来才确定那天正是今年的出梅日)。她想,这其实是件好事,会让事情变得更单纯。会让责任如山岩一般从阴暗背景中突然呈现,压到她眼前,再也不会被愁云惨雾遮蔽。

她想她完全能够战胜那条衬裤的女主人。她没有当即去质问他(直到两天以后)。她现在把他看成一个敌人,一个需要她去征服控制的对象。她想,也许突然与他拉开距离是个好办法。挑逗他,迫使他自己前来追逐她。可惜的是她没法离开这里,她没别的地方可去。在某种程度上,她想要的效果的确已实现,她的那种突然变得冷冰冰的态度,多少让他有些疑惑不解。

他常常外出,她不去过问,望着他的背影冷笑。可两天后的早上,他忽然在厨房里问她:“你不是说――你们领导想要见我?”她觉得他眼神闪烁,不敢望她,她想那是内疚。这些天来,她故意对他冷淡,他总是欲言又止,躲躲闪闪。也许他察觉到一些变化,也许他有些惭愧,也许潜意识中,他想帮她做点事,献献殷勤。

“不急。没到时间。组织上会通知我们的。”

他在磨制咖啡豆,而她在煮麦片,厨房里充满食物的香味。温暖,好似一对各自忙碌的情人。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回头看看他,他的后半截衬衫下摆露在裤腰外面。

“一我是说你那个领导。顾先生。”

“看见他你就知道啦。”她看出他是想找话搭讪。她觉得这些天来的做法很有效。

“可他怎样跟我们联系呢?电话?他又不知道这里的号码。你没把房东的电话号码给他吧?再说,那里打电话也不方便。”他兀自在唠叨,咖啡豆在磨臼里嘎吱作响。

“我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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