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47/66页


他每天都要出门,而她呢,几乎总是趁他外出时给老顾打电话。不断有消息和指令传递给她,从那天小薛去见过老顾以后,电话变成一天两次。她觉得正是以这种方式,她才得以每天有机会提醒自己,这是一项任务,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一旦他出门,她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去见那个白俄女人呢?她先是越想越气,直到怒火中烧。然后又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自己也并不对他就是实实在在的,她自己也可以说是在利用他。这样一想,她就觉得释然。

等到他晚上回家(有时是下午),她会越来越忘记白天的那种坚定信念。他们在一种鹅卵石铺成的小巷里散步(她忘记这习惯是从何时开始的)。晚风温暖而轻柔,他们向南一直走到肇家浜,绕个圈从另一条路回来。这种时候,她往往对生活产生错觉。那些她在别的时候以为是演戏的部分变得像是事实,而白天她清晰看到的那些残酷的真实,现在倒变得虚假,变得像一场梦幻。她觉得她的世界被分成白天和黑夜两个部分,让她感到羞愧的是,她似乎更喜欢属于黑夜的那一部分。

回到家里,他们就开始更换白天的衣服。她不想在他面前换衣服,而他根本不在乎她在不在跟前。现在是她在渐渐填满他的空间,她的衣服,她的摆放东西的习惯,她买来的花,食物,她从他桌角那堆灰扑扑的东西里挑出来的书放在床头柜上。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很快就把这里变成她的世界。

夜里基本上就是说话和休息。有时也会做爱。可说实话,多数时候她并不真想做这件事,因为每当这种时候,她常常发觉自己又回到那种表演的状态中,努力把自己装扮成那种更风骚的女人。往往是,好一阵沉默,她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用手势或者亲吻把他拉回来,事情便会朝那个方向发展。她既怕他过分紧张,又怕他过分松弛,她一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便会听任自己去勾引他,听任自己去扮演一个本不属于她性格一部分的角色。

事后,她常常会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常常发现每当她觉得自己表演过火近乎滑稽的时候,小薛却总是表现出更加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真实和假装是灌在环型玻璃管中的两种液体,一旦你夸张过头,反倒进入一片真实的水域。

小薛把他刚写完的那张纸折叠两次,递给她。明天她会用电话与老顾联系,老顾会让她把这张纸送过去。如果严格按照规定方法来处理这类报告,它本应该用密写,用化学药水,装在不相干的容器里,或者夹在书里。可那种事对小薛会有多么不可思议啊,会让他觉得有多可笑啊。

他突然从椅子里站起身,转头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

“这种事情实在太危险,你应该离开这里。你不应该再干下去!”

她望着他,默然。

“你根本不适合他们!你应该跟组织脱离关系!他们有太多仇恨!这些全都与你不相干,让他们去!”

她有些感动,虽然她觉得他的思想在根本上是庸俗的。但她觉得他纯粹是为她考虑。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感动。现在觉得,他之所以肯替老顾打听那些事情,纯粹是想帮她完成任务,纯粹是想找机会带她离开,那样的话,她就更应该感激他。

“我不能离开。我无法脱离……这是我的工作……这是一种事业。我和你不一样……不一样的,我相信革命。”

她有些慌不择言。她无法找到一种合理的表达方式。她脑子里充斥着许许多多的词句,可她觉得那些话都太理论化,不适合用在目前这种情形下。

“我无法离开。我是刺杀案的重要嫌疑对象,巡捕房在通缉我。”

她试图用一种他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她没有意识到,这倒很有可能把她自己的辩白引入歧途。

“我可以想办法。我有朋友,我在法租界警务处有认识的人。关系很好。是政治部的警察。他是法国人,很有地位,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你弄出这个圈子。”

“那是不行的……你办不到,连他也办不到。”她想她这是溃败,是在从整个防线上后退。她应该跟他谈谈帝国主义的犯罪性质,她应该跟他谈谈阶级压迫的真相。她应该告诉他,她鄙视这种逃跑的想法,她完全不屑于巡捕房里一两个殖民主义分子的伪善,不屑于他们的帮助。可她却觉得这些话对小薛将会完全不起作用。她不愿意说他听不懂的话,她不是一直都在捕捉他的思想么?她不是一直都在寻找一种适合他自己的——又能真正开导他的方法么?

“办得到的。你愿意我就能办到。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他忽然停住嘴,而她并未察觉到他在说大话,她并未发现他在说他办不到的事。她只是突然觉得憎恨,憎恨自己的软弱。她觉得自己在一瞬间里有些动摇。她想起从前在监狱里发生过的事,她想起她以前曾做出过的选择。

她冲着他叫嚷起来,内心洋溢着对自己的憎恨,洋溢着对他的愤怒,洋溢着一种想要借以净化自己的愤怒:

“你滚!你别想来劝诱我!你别想来侮辱我!我不爱你!我一点都不爱你!我是在利用你!我是在完成任务!”

她看到小薛惊恐的眼睛,她在心里狂笑。她要战胜他。她一定要战胜他。她怀着一种残忍的快意把这些话统统倾倒出来,她不想刹车,她不想话到半句就停住。

她扑到他面前——只是她自己的想象,因为他就在站在她面前,与她相距顶多十公分——攥紧拳头向他捶去,她又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她又拿手打他耳光,但他们靠得太近,她没法退回一步打他耳光,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她只能在他的背上使劲拍。

他在吻她,她觉得愤怒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消失。她想,完蛋啦,她想,他又要把她弄到床上去啦。让她羞愧的是她不想抗拒,她只是有些讨厌自己。

四十二

民国二十年七月二日下午三时三十五分

顾福广最担心的是人心涣散,这会他明显感觉到这种迹象正在出现。林培文已失踪三天。刚开始顾福广怀疑他被人抓捕,可从冷小曼那里传来的消息说,林培文并不在租界巡捕房。他透过一些关系打听帮会的动向,同样一无所获。他让人守在法华民国路那幢房子周围观察动静,既没有搜捕行动,也没发现周围有其它异常情况。渐渐他觉得有可能是林培文自行脱离组织。但他没有向其它人透露这种想法,公开场合他坚持认为林培文已被逮捕。

按理说,如果有人被逮捕,就应当认定与他相关的所有活动地点均已暴露,人员应当立即撤离。林培文是小组负责人,重要联络点他几乎全知道。小组里有人来问顾福广,要不要撤离民国路?可他想行动在即,没工夫再做这些事。他告诉人家,根据可靠消息,林培文此刻羁押在法租界巡捕房。表现极其英勇,一个字都不说,民国路那房子暂时看来还是安全的。他只是在八里桥路蜡烛店周围增加几名暗哨。

在他看来,这是所有可能性中最坏的一个——林培文已擅自离开。他总是往最坏的方向判断,这是他在危险处境中一般都能作出正确选择的秘诀。

冷小曼的谎话也让他有所警惕。在组织最深层的部分,在它的思想控制,它的行动策划上,他是在孤军奋战,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他。孤独感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有时这让他绝望,让他消沉。如今他自己对付这种不良心态的方法只能是立刻回到行动上来,一旦回到具体事务上,心里就会好过些。从前,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去找老七。

老七一死,他身边就没有女人,他也不想去另找一个。老七在的时候他就常常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弱点,他的安全隐患,可他那时很难让自己不去想她。就现在,他也很难让自己不去想她。他怎么能不想她?英雄难过美人关,从前他用这话来自嘲,来宽解自己,现在他一想到这句话,心里就有些难受。

最最让他难受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老七的长相,圆脸盘,他记得,长长的刘海从额头垂下两绺,遮挡住眼角和脸颊,把整个脸勾勒得更像一片瓜子,一只鸭蛋,他也记得。可眉眼嘴唇鼻子他就怎么也想不出来。

夜深人静他竭力回想时,每每跳进他脑子里头的却是她的屁股。他想到高兴的事情时,这屁股冲着他咧嘴笑,他替老七难过时,这屁股又像是在朝他哭。他严肃地猜想道:这大概是因为那是她活到最后在他眼里的样子。他现在觉得老七身体上最美的部分就是屁股。在他的想象中,它变得更圆润,更宽广,足以挡住射向他的子弹,足以挡住朝他袭来的危险,足以承受他的每一次胜利和失败。

他从黄浦滩路拐弯,走进英大马路。他身着烟灰色派力司长袍,月白色小纺裤褂,翻一道袖口,深灰色丝绒礼帽压得很低,看起来像是位刚走出写字间,眼睛被阳光刺得发酸的钱庄业高级人士。他貌似闲逛,东张西望,可看法与众不同。他以工部局规划设计师般的精确眼光来研究道路建筑。计算距离,时间,格外注意那些巡捕岗哨驻扎地点,那些路口耸立的两人多高的交通岗亭,重要大厦的门口两侧,区域交界处用沙包垒起的工事、铁闸。他关心他们的服色,佩枪或不佩枪。

他一路看到大量银行,钱庄,以及许多储蓄业信托业的公司。他不喜欢外国银行,它们大多集中在外滩四周,岗哨林立,而且都是一些大楼。他尤其不喜欢大楼,现场难以控制。可他也不喜欢那些排场太小的营业所,就像伯力的格斗课程原则,总是要攻击要害,那才会完全牵动对手,让他只顾保护自己,无睱反击。

他倾向于一间中等银行,位置在两个租界的交界地段。他转到虞洽卿路。白天这里拥挤着成千上万人,跑马总会那一侧人更多。有人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阅读马报,一阵乱翻之后又冥思苦想,用一支两头削尖的双色铅笔不断在纸上敲击,以此来平息内心的兴奋。他沿着赛马场的围墙向南走,喧闹声如潮水从西面的看台阵阵涌来,那是一种疯狂,他想,而他是另一种疯狂。他比这些人赌得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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