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55/66页


“来不及给你解释。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要做好准备。组织上要营救你。”

他觉得自己真的好像在云端,晕晕乎乎――

“你要小心。别紧张,也别太放松。今晚还会有一次审讯。曾南谱在南京来不及赶回。由我负责主审。你照平时的做法就行。明天一早巡捕房要派车来运送你。党组织的内线关系已在那边花过很多钱,车子会在路上多耽搁半小时。另一辆黑色的汽车会来把你接走。那是组织上派来的营救小组。万一被敌人发现,万一发生战斗……你要记住,一旦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你要死死咬住,对敌人说营救你的是顾福广派来的人。”

昨天夜里的提审场面具有一种奇异的双重特点。从它的形式上来看,它比以前的审讯更激烈,郑云端甚至冲上来亲手打他两记耳光。可要是从审讯过程中询问的内容来看,它顶多只能算走过场。顶多只是把以前问过的东西再重新问一遍。他渐渐不耐烦,态度变得越来越强硬,使得审讯在旁观者看来变得更加激烈。

夜里他几乎整宿没睡着。他无法把那些对话的头绪理清楚。他只是觉得那储藏间似乎在变得越来越闷热,他脑袋靠着的那个墙角也变得越来越狭窄。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来接他。他没有再看到郑同志(此刻――十小时之后――他在心里又叫一声郑同志)。两名年轻的特务把他交给全副武装的巡捕。让他惊讶的是,其中竟然有外国人――后来在车上林培文用英语问过他(林培文在南洋公学上过两年英文课),他只是笑笑,没回答他的问题。摸出一支短铅笔头,在烟盒锡箔纸的背后写上几行字,递给林培文。

For we walked

Changing our country

More often than our shoes

Through the class war――⑴

他告诉林培文,那是共产国际里一位诗人的作品。原先是德文,他刚把它翻译成英文。

汽车把他送到望志路的一幢石库门房子里。站在客堂间吊扇下欢迎他的人,他很久以前就认识。他叫一声:陈部长。当年,林培文在会场里,他站在演讲台上,当年,他是学运部的负责同志。

几小时后,他离开那幢房子。他强迫自己调整,强迫自己不要过分激动。情势变幻实在突如其来,他的世界被整个颠翻过来。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这是对党的诬陷!如果让它得逞!革命事业将会遭受极大损失!我们必须阻止它!我们必须揭露它!这是党交给你的任务!

整整四年,他都是跟一个骗子在一起,整整四年,他把一个阴谋家当成党的代表,当成他与党之间唯一的联系,当成他的指路人。民国十六年春天的大屠杀使他与南洋公学的党组织失去联系,他的同志被捕的被捕,退党的退党,他生命中最要紧的人(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被青帮流氓的铁棍砸在头上,再也没能醒过来。那年十一月他从无锡乡下回来,发现所有人的热情都烟消云散。仅仅几个月前,谁都声称自己是共产主义的同路人。三月时有个同乡学生来找他,宣布要同帝国主义和军阀作最后的决战。半小时的慷慨激昂后,那同学忽然对他说,他的舅舅原本在无锡教书,现在失业在家,能不能请林培文帮他找个教职?你有办法,你是共产党,你还是国民党区党部的学生委员,当时所有的学校都被两党联合组成的国民党党部接管。

可现在他在路上看到那同学,人家把他当成陌生人,看都不朝他看一眼。他先前曾想过去武汉找党组织,可不久武汉也开始清党。他感到愤怒,不是对敌人(对敌人他只有更加冷酷的仇恨),而是对那些风一刮就倒的墙头草。

就在这时,他遇到顾福广。他刚走出那家门庭萧索的书店。几个月前这书店摆满各种文字的左翼书刊,市党部还没来得及在这里贴上封条。因为这里是公共租界,书店老板是德国人。当时,他感到危险逼近――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那时他根本不可能意识到这完全是另一种危险。――他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他往弄堂里走,在拐角处疾转,看到弄口有两个短褂男子望着他,他紧张,加快步伐,怀疑背后有奔跑追逐的脚步声。这时,顾福广来到他面前,顾福广躲在横弄口,朝他低声喝道:“这里走!”他懵懵懂懂被拉进一幢石库门,穿过天井,从另一扇门走出去。

他现在回想起来(尤其在听过郑同志说的那个故事之后),这很可能是顾福广设计的圈套,如此拙劣,他当时竟然无从识破。

他感到羞愧,他想自己是多么轻信啊。他觉得根本的原因在他自己,他那时一腔憎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反动派复仇。

对一个革命者来说,仇恨是危险的,他的内心应该更宽广。他的敌人是那个制度,是那个阶级,他应该更冷静,他应该比敌人冷静一万倍。

他一想到陈部长的话,就觉得无地自容。

他向陈部长提出正式的要求,希望组织上让他重新入党。老陈告诉他,在严峻的对敌斗争中,党组织早已吸取教训。队伍必须更坚定,对党员的要求会更严格,重新入党的程序将会更加严密,而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工作。最要紧的是完成任务。

你的任务是去把真相告诉那些受到顾福广蒙蔽的同志,党欢迎他们回来!

他站在东厢房的窗口,朝民国路对面茶馆里的同志招手。那位同志随身携带秘密的党内文件,它们会让受蒙蔽的同志获悉中央的最新策略。但首先要揭露阴谋,向全体同志揭露顾福广的阴谋。

他看着在床上沉睡的薛维世,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老北门捕房的事。陈部长向他问起过薛,他觉得党的情报系统果然神奇,对他们的情况一清二楚。陈部长告诉他,内线同志报告说,这个姓薛的家伙身份特殊,与法租界警务处政治部的马龙特务班关系密切。党组织曾将一笔钱存进中国实业银行的户口,这笔钱专门用来对付法租界那些腐败的警察,组织上对这个新成立的马龙特务班极为关注。而在法大马路中国实业银行营业所柜台上班的秘密同志偶然发现,这个姓薛的家伙曾用支票兑取过这个户口里的一小笔钱。组织上对这个姓薛的做过一番调查,认为他还不能算是坏人,还不能把他归入反动派。他救出冷小曼,是出于他们之间的私人感情,冷小曼向顾福广说谎,并不代表她就背叛革命,并不代表她就投靠巡捕房。

林培文让小秦把薛维世叫醒,让他来吃晚饭。林培文夹给他一块熏鱼,对他说:“上午在礼查饭店,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昨天晚上提货的事,你也详细说说那到底是什么武器?”

“她怎样?特蕾莎现在怎样?”

“这我们还不知道。我们有人留在现场观察,报告回来的消息说,那个白俄女人已被礼查饭店的人送往公济医院。你必须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们,顾福广很有可能再派人去医院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应该去问冷小曼……”

⑴布莱希特的一首诗。大意是:我们穿越阶级的战场,转战许多国家,比更换脚上的鞋子更加频繁。

 ̄文〃√

 ̄人〃√

 ̄书〃√

 ̄屋〃√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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