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全集.com》第59/66页


中国共产党上海区委员会致全上海市民同胞――

小薛认为,单单这样一份声明,租界报馆根本无法刊登。他说,最好从头说起,把它讲成一个故事,如果它是一个有关事实的报道,报馆和电台就会冒险发布,因为本地市民最喜欢这类“耸人听闻”的消息。林培文转头瞪他一眼。

要不要在文稿里揭露明天将要发生的事件,林培文对此犹豫半天。他有些担心,少数同志还未收到警讯。最后,他还是决定写出来。他把稿子誊抄二十多份,小薛也在帮忙誊写。

他们俩骑着自行车,四处送递那叠稿件。小薛陪着他,对租界的各家报馆电台,小薛比他熟得多。将近四点,他们回到民国路。

从八里桥路回来的小组成员发布惊人消息:冷小曼在蜡烛店里出现!发布者本人接受朴季醒的指令,来民国路召集小组其它人去八里桥路集合的。等到林培文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他立即报告说,冷小曼此刻在蜡烛店,已被捆绑起来。

林培文一秒钟都没犹豫,他掉头出门直奔八里桥路。小薛跟在他身后。

幸亏及时赶到。

林培文望着凌乱的店堂。吃剩的食物,到处是烟蒂,原本方方正正堆叠的纸箱被人推得东倒西歪,纸箱后墙角地板下的枪支和炸药早已被人取走。

林培文怀疑自己这边的消息已泄露,他大张旗鼓召回小组同志,顾福广不可能不起疑心。朴季醒一看到他们就匆匆驾车离去,他不得不假定,顾福广已获悉谎言败露的消息。他一定会孤注一掷。

他不知道顾福广准备拿那种新购置的武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顾福广的计划,不知道他的行动时间,也不知道他的行动目标。所有的计划都藏在顾福广的脑子里。在他召回的同志中,有人说行动目标是一家银行,还有人说集合地点在跑马总会对面的马房。马霍路周围一家银行都没有。这是顾福广向来的行事作风,他总是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刻才把方案告诉具体的执行人员。

他们走进店铺后的库房,顾福广一定是在这里开过会,铁皮罐头里塞满烟头,只有顾福广才会这样一支接一支抽香烟。冷小曼靠坐在墙边一只木板搭成的货架上,她抓着小薛的一只手不放。

林培文环视阴暗的库房,窗户全被木板条钉死,早晨的亮光和柴烟从板条缝隙间钻进来,煤球带着夜晚的潮湿,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烟气。隔壁友益里弄堂传来洗刷马桶的声音。他注意到纸箱半空,里头的鞭炮拿掉很多。他还看到桌上有一张纸,顾福广常常坐在桌边那个位置。

林培文拿过那张纸,凑着灯光仔细看。他能看懂那草图的意思。顾福广在制定计划时,向来十分严谨。他在行动前总要仔细勘察地形。开会时他会拿一张白纸,用铅笔在上面画出街道,标明宽窄,画出建筑物,门和窗,他会在图中指定埋伏火力的位置,汽车接应的位置……

可他看不懂街道两侧一格格排列整齐的小方块代表什么。他注意到顾福广在这些方格边上设置火力,街道这一侧有两处,对面有一处。攻击目标在街道这面,顾福广的习惯是在攻击目标的位置画上个大猪头,两个大耳朵,占满半个猪脸的圆鼻头,鼻孔是两个黑点。他看到草图右边位置画着一个三角形,他猜想那是个巡捕岗亭。猪脑袋对面街上写着一个小字,像是在说明问题时随意的涂抹,他仔细看,是个冠字。

从板条缝透进的光线亮起来,他把纸放回桌面。冷小曼也把头凑上来仔细看,忽然叫起来:“这是法大马路。”

她用手指点着纸上的位置:“这是东自来火街,这是西自来火街,这个冠字,一定是冠生园。方格是骑楼的廊柱。目标是中国实业银行!边上就是星洲旅馆。”

林培文转头看她,有一句话他不得不当面问她,他要她当面回答他:

“星洲旅馆那一次搜捕,你被带进老北门捕房。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你不把事实告诉顾福广?”

“我说不清――我怕一说实话,你们就会掐断联系……”

“那么――你告诉我,”他又掉转头来,望着小薛:“你与巡捕房的马龙特务班究竟是什么关系?你通过冷小曼与顾福广接触,究竟是出于什么意图?”

小薛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支支吾吾:“是朋友,普通朋友……不,是个好朋友……”

林培文朝他微笑:“别紧张。我们党完全掌握你的情况。我们希望同你保持联系。如果你相信我们,如果你相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着一种正义的事业。我们可以成为你的朋友。”

五十三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时十分

像《申报》和《大公报》这类大报馆,只把消息简略地刊登在本埠新闻栏内,这是人家自觉其身份使然。而那些较小型的报纸中也有以刊发新闻稿件为办报主旨的,比如《市民新报》。这类中等大小的八开报纸,则在头版的右下角上全文刊发那份声明。去年,这家报馆曾被上海特别市党部清党委员会封查,原因是他们在一种壮阳药的广告里,配发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先生在北伐军总司令任上全副戎装的照片。在北伐胜利前后的混乱时期,此类拿总司令开玩笑的广告铺天盖地,到处都是,后来渐渐肃清。在报馆值班审阅大样的主编格外小心谨慎,小薛提醒他,明天早上申时通讯社发给各家报馆的电文稿中一定会有这份声明,他不妨预先把稿件的来源写成那家通讯社,意思是责任可以由别人家去承担。至于那个复杂的故事,《市民新报》用两个整版来报道,基本沿用林培文写的那份东西,只在一些词句上稍作改动。

小薛要是能碰到李宝义,他也会给他一份的。即使是《亚森罗宾》也有它的固定读者。他把冷小曼送上有轨电车后,顺手从站点旁兼卖报纸的烟杂店拿来一份《市民新报》。林培文正在忙于疏散安排他召回的小组同志,至于冷小曼,最方便的办法是先去福履理路的小薛家休息。

小薛不能陪她去,他有事要办。他在敏体尼荫路找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往薛华立路警务处萨尔礼少校的办公桌上打电话。

少校一定是守在电话旁边。少校一定看过早上的报纸。没等他报告,少校就开始朝他发火:

“报纸是怎么回事?你还向我报告什么?报纸上全都有!他们不是共产党,那是一帮犯罪团伙,那是诬陷共产党的阴谋。为什么不先来向我报告?正在策划一起暴力活动,什么活动?为什么不报告巡捕房?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在法大马路的蛋糕房里喝咖啡,屋角那台西屋无线电里的广播声让他很得意,他觉得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主意。

让少校再次原谅他的是那个情报。少校不得不原谅小薛,他要是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没法从那脱身,这个重要情报也没法送达警务处。小薛有时会觉得少校在跟他玩猫捉老鼠似的游戏,他有时觉得少校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想少校大概是把这当作管理租界的一种绝妙方式。他坐在高处俯瞰着你,他容忍你的小花样,只要他还想跟你玩下去。

十一点,他准时来到麦兰捕房。马赛诗人在门口等他。他看到在一间大会议室里,马龙特务班全体在场。

少校在隔壁小房间里。面对这个惊人的情报,少校表现出锚桩般的稳定。一九一二年在法属西非,他处理过科特迪瓦的土著人暴动,大战后他在河内搜查过当地民族独立运动小组的炸药作坊。在他心情好时,他会对小薛炫耀海外履历中最光辉的业绩。他目前最感兴趣的是共产党,小薛的消息多少有些让他失望。最让他失望的是小薛把这消息捅到报纸上,捅到广播电台上。小薛明白他让少校失望,他认为少校的失望绝大多数应当归结为因判断失误而带来的窘迫和自责,有一小部分纯粹是受到挫折的荣誉感在作怪。

少校对小薛凭记忆画出的图纸相当满意,他让马龙班长把草图拿到隔壁的会议室去。如果能够成功镇压顾福广的这次行动,小薛就能够挽回在少校那里丢掉的面子,也会帮少校挽回面子。他希望顾福广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他甚至希望巡捕房当场击毙顾福广。他相信林培文也希望如此,那是他刚刚结交的朋友。顾福广是妄图向林培文的党栽赃的阴谋家。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顾福广将在何时发动攻击。

少校并不为此焦虑不安。他在抽他的烟斗,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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