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实体版作者艾米》第28/103页


  她大吃一惊,这就是爸爸的那个重婚?人长得不丑,就是有点显老,再就是乡下人的打扮和作派。
  那女人倒很大方:“你不想叫我大妈,那就叫我姑姑吧,我叫潘秀芝,我带你去见你爸爸。”
  她跟着潘秀芝左拐右拐,在一间间土墙屋之间穿来穿去,看到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子在地上爬,还有猪羊到处乱窜,最后终于在一间相当破旧的土墙屋前停下了脚步。
  潘秀芝说:“我进去看看他在不在家。”
  过了一会儿,潘秀芝走出来:“他现在不在家,在队里谷场上赶雀仔,我带你去找他,你可以把东西放他屋里,你走累了要歇歇脚也可以。”
  “我把东西放这里吧,太重了。”
  她跟着潘秀芝走进那幢黑乎乎的屋子,潘秀芝介绍说:“正屋是顺发一家住的,你爸爸住在那边的偏屋里-”
  她跟着潘秀芝来到偏屋,所谓“偏屋”,就是傍着正屋的一面墙搭出来的一个小棚子,屋顶是斜的,很低矮,所以叫“偏屋”。
  她走进爸爸的屋子,天啊,那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又矮又黑,床都没一张,就是在地上用土砖垒起一个尺把高的台子,上面垫了些稻草,铺上一床又破又黑的棉絮,再铺个破床单,就是爸爸的床了。
  她还看到那床水绿的被子,已经烂得丝丝挂挂,但还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土床的一角。
  锅盆瓢碗都放在一张又矮又破的桌子上,墙角有个土砖垒的灶,把那半个屋子的墙壁都熏得黑黑的。
  屋子里唯一的亮点,就是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子,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她那时还很小很小,抱在妈妈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好像在滴哈喇子,胸前戴着一个围嘴。爸爸那时好英俊啊,留着分头,很浓的眉毛,很亮的眼睛,穿着有口袋的制服。妈妈那时好漂亮啊,梳着两条长辫子,很大的眼睛,很直的鼻梁,小嘴抿着,很矜持的样子。
  她把带来的东西放在爸爸屋里,空手跟着潘秀芝去找爸爸。
  又是七拐八拐,左弯右弯,终于来到队里的打谷场,看见一个佝偻的老人,坐在树荫里,脖子上搭一块肮脏的毛巾,头上戴一顶破草帽,过一会儿就“哦呀”叫唤一声,大概是在吓唬麻雀。
  潘秀芝向那个老人走过去,说了会话,那个老人就向她走过来了。快到跟前了,那人站住了,不再往前走,站在那里,用肩上那个乌颜皂色的毛巾擦眼睛。
  她问潘秀芝:“这就是我爸爸?”
  “是啊,怎么不是呢?你连自己的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她走上前去,把爸爸擦眼睛的手拉下来,仔仔细细看了一下,的确是爸爸,只不过比她印象中的爸爸老多了,脸很瘦,身上也很瘦,背很弓。
  她问:“爸爸,你不认识我了?”
  爸爸哽咽着说:“认识,认识,我的今今,我怎么不认识呢?我到队里去请个假,回家做饭你吃。”
  爸爸走进打谷场旁边的那幢土墙屋,她也跟了进去,看见爸爸正点头哈腰地跟一个十分干瘦的中年男人说话,说女儿来了,要请假回家。
  那个干瘦男人向她这边望了一下,很大方地挥挥手,大约是准假了。
  爸爸连忙叫她:“今今,这是队长,快叫队长好。”
  她从来不爱跟陌生人套近乎,但看到爸爸那卑躬屈膝的样子,知道爸爸很想讨好这人,只好无奈地走上前去,叫了声:“队长好!”
  队长咧嘴笑着,露出很黑的牙:“好,好,你好,你来看爸爸呀?”
  “嗯。”
  “好,还挺孝顺呢,那你跟爸爸回去做饭吧。顺才,你下午就不用上工了,陪陪你女儿。”
  爸爸又是一阵点头哈腰,然后转过身,跟她一起往外走。
  潘秀芝跟爸爸低声说了句什么,爸爸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等潘秀芝走了,她问:“爸爸,刚才那个人叫你什么呀?”
  “刚才那个人?哦,他叫我顺才。”
  “他怎么叫你顺才?”
  “我以前就叫岑顺才,后来才改成‘岑之’的。”
  “顺才不好听,你叫他们别叫你顺才了,要叫你岑之。”
  爸爸苦笑着说:“这哪里是由得我的?我在这里是受他们管制的,还不是他们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想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
  她觉得爸爸太窝囊了,比她小时候在红姐姐他们面前还窝囊。
  爸爸问:“今今,你一个人来的?”
  “嗯。”
  “路上怕不怕?”
  “不怕。”
  她在爸爸那里待了三天,有时陪着爸爸在打谷场上赶雀仔,有时在村里逛逛,还跟爸爸一起,到潘秀芝家里吃了两顿饭,见到了那个据说是同父异母的哥哥。
  那个哥哥叫岑永革,长得比一般农村人秀气,白白净净的,上过中学,在村里小学教书,放暑假了,就下地劳动。
  哥哥比她大很多,完全像个大人,似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觉得很陌生,听她叫“哥哥”,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没应声,也没叫她“妹妹”,夹了几筷子菜,就端着碗跑到外面吃去了,理都不理她,令她大失所望。
  她衡量了一下形势,知道叫爸爸打哥哥是不太可能的事,哥哥不仅比爸爸长得壮,气势上也比爸爸强大,爸爸对哥哥也像对那个队长一样,点头哈腰的,让她非常失望,这像个什么爸爸?看人家卫国的爸爸,多威风啊,想打儿子,就可以打儿子,不像这个爸爸,这么窝囊。
  每天晚上,她都和爸爸到小河边去乘凉,爸爸就一点一点问她和妈妈这些年的生活,她就一点一点讲给爸爸听,什么事都讲,包括她当“小偷”的事。
  爸爸似乎对她讲的每件事都很担忧,她和卫国去工厂拿冰吃,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帮她打红姐姐那帮小孩,爸爸听了很担忧;卫国为她偷香蕉,爸爸听了担忧得要命;她对那些小孩子讲偷香蕉给毛主席吃,爸爸听了简直就吓懵了,连声嘱咐她说:“今今,这个话可说不得,当心被人告发,会判你反革命罪,抓你去坐牢的。”
  她觉得爸爸太胆小了,像是吓破了胆一样,见到队干部,就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见到生产队的社员,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房东顺发是爸爸的远方堂兄,但爸爸对顺发也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还要她也点头哈腰,卑躬屈膝。
  她觉得爸爸的背可能就是点头哈腰给弄弯了的。
  她不肯对那些人点头哈腰,总是直直地站在那里,顶多问个好。
  爸爸私下劝说她:“今今,这些都是管制我的人,你在他们面前可别大拿拿的。”
  她回嘴说:“他们管制你,又不管制我。”
  爸爸再不敢劝她,好像怕她生气了会跑掉一样。
  她没想到爸爸会变成这样,心里很失望,她心目中的爸爸,是一个连拷打都不怕的人,连水库都敢跳的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这个“管制”是个什么玩意?怎么这么厉害?一下就把爸爸变成了个胆小鬼。
  晚上,她就睡在爸爸那个土砖垒出来的床上,爸爸在地上睡。刚躺下的时候,爸爸坐在床边给她打扇,半夜的时候,她听到爸爸在帮她打蚊子,她问:“爸爸,你一点儿都没睡?”
  “睡了,睡了,我看到你在蚊帐里翻来翻去,知道有蚊子咬你。”
  她问起爸爸这些年的生活,爸爸总是说:“我什么都好,就是想你和你妈妈。你回去告诉妈妈,我从回到这里起,就一直是一个人住在一边的,我没有跟潘秀芝在一起,她一直很照顾我,但我不爱她,我只爱你妈妈。”
  “你们离婚了吗?”
  爸爸摇摇头,无奈地说:“离不掉,队上不批准。你妈妈她跟那个军代表结婚了吗?”
  “没有。她说她不会给我找后爸爸。”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擦擦眼角,说:“今今,你回去后告诉你妈妈,叫她遇到合适的人了就再结婚,我是没指望的了,就算离掉婚了,我戴着这么个帽子,窝在这个山旮旯里,也不能连累她。她那么聪明漂亮,再找个人容易得很。”


第一十九章
  岑今告诉爸爸:“妈妈说她不会给我找后爸爸,她说她有了我就够了。”
  爸爸说:“我也是。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天天都像在天堂里一样。不过,即便你不能天天在我身边,你能来看我,跟我在一起待几天,我也很满足,也像在天堂一样。
  她大胆地说:“其实妈妈这次也来了,在县城等我。”
  爸爸惊喜地睁大眼:“你妈妈她在县城?”
  “嗯。”
  “为什么她不到这里来?”
  “她说你是别人的丈夫,你们一家人团团圆圆享福,她到这里来算什么?还怕别人叫她破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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