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印》第105/120页
艾诺维的声音插了进来,说道:“两个都别闹了,坐下来说话……”一手紧紧地握着派垂安手腕,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语从何起。派垂安笑道:“别这样。变成喀尔提又不是多辛苦的事――嗯,至少没你以为的那么辛苦。”艾诺维摇了摇头,心情显然沉重至极,说道:“好,就算我真有什么天大的理由,非将你变成喀尔提不可,你又怎么会……彻头尾地变了一个样子?”派垂安瞧了他一眼,本来一直带点嬉闹的神情突然间审慎起来,说道:“这么说你还没想起来、封完月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艾诺维身子震动了一下,英俊的五官突然间剧烈地扭曲,咬着牙道:“不,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么?”派垂安双手疾出,按住了他的太阳穴,说道:“想不起来的地方就不要想,先让自己静下来――嘿,你难道不欢喜再见到我么?”
索朗陀耶见到他按着艾诺维的双手微微地发出银光,心想这人果然不是混说的,确乎是货真价实的月之喀尔提;当时摒息静气、留神着后续的发展。只见艾诺维闭上了眼睛,很显然是渐渐地平复了下去;半晌之后他睁开了双眼,慢慢地道:“让你费神了,派垂安。我是很欢喜能再见到你。可是上苍为证,你原来的模样可比现在中看多了。”派垂安援了搔脑袋,说道:“这可没有法子。我原来的身体出了一点状况,已经不能用了,好容易勾引来的几个家伙里头,又只有这一个勉强合格……”说到这个地方,拍了拍腰间的短剑,说道:“看仔细了喔:这个才是‘我’。至于这一个,”指了指自己胸口,说道:“只能算是我的宿主。这人名叫萨拿,在使徒里头排行第九,原本是驻在禁镜城里的。亚拜罗尼发出了动员令要暗算于你,我当然乘着这个机会一路追将过来,就省得自己费神了。”
众人这才恍然:何以这名使徒在昭城与娃蒂恶战之时,居然能够在无有人质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却又何以在费妮丝雅手中不堪一击。对不死之身的喀尔提而言,那一记重击根本只是他装死的凭藉。艾诺维凑向前去,看着他腰间那柄长度只及一般长剑三分之一、当作匕首却又太短的佩剑,赫然见得剑身近剑柄的地方,隐隐浮着一只眼睛!那自然、是派垂安精魂凝成的结果了!
艾诺维既愧且咎,百感交集,说道:“这么长的岁月,你就把自己依附在你这把窦剑的身上啊?那,那岂不是……”打了一个冷颤,不敢再往下说。索朗陀耶思及如此漫长的岁月不言不动,附着于无有生命的物件之上,当真是难以想家的折磨与禁锢,也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派垂安笑了起来,在他两人眼前拍了拍手掌,说道:“怎么搞的不约而同摆起这种苦瓜脸来了?你们不觉得这种遭遇别致得紧么?咱们这把宝剑有型有款,比起一般的帅哥,可还要值钱许多,”说到这个地方,见艾诺维头颅深埋,下巴绷得死紧,突然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容易欺负啊,艾雷。 ,本来还想再欺负你一阵子的,谁让我心软。见了你这般模样,这段梁子就算是这样揭过去了罢。我说,情况没有你想像的那么糟――”顿了一顿,突然间冒出了众人绝料不到的一句话来:“你应该已经见过景晖他们了?”
艾诺维豁然抬头,失声道:“你――难道――?”派垂安摸了摸鼻子,笑道:“没那么神啦。我的资质与境况,怎能够跟日长老相提并论?刚开始的那一千年里,确乎让夜辉这个家伙给拘得动弹不得。但后来渐渐地就明白了形神分离、不役于形的道理。只不过当初既然将精魂寄托到了夜辉身上,总没有办法像景晖他们一样地自在纵横,快意于宇宙之间。到最近这几千年里,凝聚在向天崖上的十二只乌鸦,其实都只是纯粹的能源结晶体,和他们的精神意念不相干了。”艾诺维将信将疑,却又止不住地欢喜,说道:“难道你――”派垂安刮了刮鼻子,说道:“不跟你说我没那么神的么?我目前意念所及,大的是以剑身为中心的一千公里,没法子再多了。”
艾诺维一口气长长地吁了出来,紧握着派垂安的手,脸上神情百感交集,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已经种了,而且是一万八千年前便已种下;果也已经收了,虽然是至于今日他才初次听闻……无论是要道歉,或是要说恭喜,这漫漫岁月中的种种波折,又岂是短短几个字便能诉说净尽?而,以他和派垂安自幼及长、出生入死打下来的交情,其实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因此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阁下脱口而出的,反倒是一个轻描淡写的问题:“你把这萨拿拘来作了宿主,那些使徒难道不起疑心?无论怎么说,这位仁兄的脾气,总没有可能跟你一样?”派垂安笑得奸诈,说道:“那自然是天差地别。不过这其实也不难打发。像这样,”将脸一垮,摆出一副冷淡愁苦、厌世绝情的神气,说道:“我失恋了。少来烦我!”
艾诺维纵声大笑。索朗陀耶也是忍俊不禁。他素来冷静自持,不轻许人,但这派垂安出现了才不过半个时辰,磊落潇洒,灵动刁钻,忍不住动了倾心交结之意。却是此念一动!便止不住地有些怀疑:“看样子这一位也是他的至交好友,怎地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又想。“他身旁的人一个比一个出色。神代末期的风起云涌、八方风雷,可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景况?”只一想到这个地方,胸口便不自觉地发热。当真是恨极了自己其生也晚,没能赶上那样的时代。
派垂安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雷月,说道:“要将这玩意儿变回原来的样貌,时间只怕还早了一些,”瞧了艾诺维一眼,说道:“别勉强。你还记得月印是怎么封的么?”艾诺维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呼吸变得既深且缓,好半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说道:“细节……记不真了。但……”派垂安伸出手去,握在他的臂膀之上,说道:“嘿,打起精神来啊。有了景晖他们的先例,你还怕见她不着么?”
便在这个时候,卡鲁奇的声音插了进来,说道:“你们,你们先等一等!你们从刚才说到现在……封印,封印是艾诺维下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他搞出来的?那么,那么爸爸他……之所以会变成喀尔提,然后又消失,也全部是他……是他……”他这一路询问下来,没见艾诺维或派垂安作出任何反驳,情绪越来越是慌乱,声音也越来越是粗哑;说到末了,几乎已经转成了哭号。冲向前去,一把揪住艾诺维领子,又摇又晃,叫道:“你说话呀!是你害死了爸爸,是不是?告诉我你没有,告诉我!这一切只不过是我听错了,是不是?你说,你说呀!”
面对着卡鲁奇如疯似狂的反应,艾诺维眼角微微抽搐,却是一个字也不曾辩白。他其实比谁都更明白:整个封印时代是他一手造就,卡鲁奇跟随吉托如是长久,没有可能一无所知;只不过吉托去后,这小子将情感的重心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心灵深处,实是刻意将片段听来的讯息给抛到了脑后。一直到了今天晚上,事情的真相已经摊开得如是明显,才使得他无法不去理会。内在的冲突如此激烈,自然一发不可收拾。
索朗陀耶见卡鲁奇闹得不可开交,从后头抱住了他,说道:“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不好受,但你师兄难道就好受了么?大丈夫生于人世,有时不得不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封印一事关系了亿万生灵的性命,”卡鲁奇叫道:“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要爸爸,这个臭小子害死了爸爸――”使力挣开了索朗陀耶的抱持,恶狠狠地盯着艾诺维,胸膛起伏沉重,突然之间、两行清波决堤而出,哽着声音说道:“我恨你!我,我……我再也、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掉转身子,便朝下山的小径飞奔而去。
艾诺维一声不吭地目送着他冲下山去,脸上神情复杂之极。索朗陀耶叫道:“卡鲁奇,卡鲁奇!”回过头去,朝艾诺维说道:“你就这样让他走了?他这时候最需要的,其实是你的安慰不是么?”艾诺维摇了摇头,说道:“茉咪他们驾来的小空舟,现下想必停在望海坪等待我们。让那个姑娘去安慰他吧。这小子其实比谁都需要家,需要有个人照应他。总不能老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跟着我……”派垂安在一旁用力鼓掌,说道:“好一个用心良苦的媒人哪!只是这样一来,人家只怕连一杯谢媒酒也不会请你吃,这岂不是太吃亏了?”艾诺维淡淡一笑,说道:“要喝谢媒酒,咱们自己摆一桌就是了。有索朗陀耶这个金主在这儿,要吃要喝还怕没有着落吗?”派垂安对着索朗陀耶挤了挤眼睛,说道:“你现在知道自己交友不慎了罢?乘着酒席还没有摆,要溜还来得及。”
索朗陀耶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心下怀疑:“他为什么不要卡鲁奇再跟着他?卡鲁奇自己有家并不是理由……啊,难道……”突然想到艾诺维半开玩笑地表示过“封印还还要再下一次”,蓦地里明白过来:“做这件事需要何等庞大的能量,若真的再下一次封印,封完之后他岂能再活?这个时候先吵翻了,到时候就少掉了一份伤心……”想到这个地方,一股子怒气突然间涌了上来,一把抓住艾诺维的手臂,说道:“你要当大仁大义的英雄,把别人的心情都当成什么了?凭什么呼荷世界的安危动荡,只能够由你一肩承担?能量有没有必要再封一次,也不应该是在这等短促的时间里便能作决――”派垂安在一旁抚掌大笑,说道:“精采,精采!狄利昂当年也是这样子跟他吵架的!否则的话,封印这码子事还轮不到我们来插手呢!”索朗陀耶大声说道:“我可没说我赞成他再去下一次封印!”
艾诺维横了他一眼,脸上神情深不可测,说道:“这是在吵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怎么从谢媒酒扯到这里来了?我都还不知道索朗陀耶原来这等小气――”拎起卡鲁奇留在地上的酒袋子,拈了一拈,说道:“这好像是我的红宝石钮扣换来的吧?那就不需要跟你客气了。”技开瓶塞,自顾自唱了起来。
索朗陀耶为之气结。派垂安低声笑道:“不是跟你说了,这叫做交友不慎么?要想落跑的话,这就请便罢。”索朗陀耶在他背上重重地捶了”下,说道:“要说倒楣的话,阁下可恍我倒楣多了。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怎不及早把他掐死?”派垂安笑道:“那自然是因为我生性古怪,就欢喜自讨苦吃。”
索朗陀耶忍俊不禁,瞧了独自坐在火堆旁喝酒的艾诺维一眼,低声问道:“他现在的性子,是他原来的个性么?我是说,封印还差了一个。”派垂安横了他一眼,脸上神色古怪至极,说道:“干嘛?轮到你想帮他作媒了吗?仔细让费妮丝雅知道――”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索朗陀耶瞪了好几眼。派垂安只作没有看见,继续说道:“啊哟,是不是我会错意了,其实是你自己想嫁给他?我说兄弟,这不大好吧,”这一回索朗陀耶不再跟他客气,结结实实在他肩膀上播了一记。派垂安愁眉苦脸,摆出一副瑟缩害怕的模样,抱着头道:“就算说中了你的心事,也不必杀人灭口嘛?”
索朗陀耶看他越闹越乐,反倒宁定了下来,双臂环胸,只冷眼盯着他瞧。派垂安又闹了两句,见他没有反应,深灰的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两转,露出了明镜至极的光芒来,笑道:“你真的很像狄利昂。”
索朗陀耶眼眸中光芒一闪,说道:“那一位想必聪明绝顶,修养绝佳,才会让你这种祸害活到现在。”
派垂安纵声长笑,朝艾诺维招了招手,道:“艾雷,还有酒罢?丢一袋过来。”艾诺维皱了皱眉,抛了一个酒袋子过去,说道:“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派垂安笑了一笑,说道:“太久没吃你的排头,一时忘了。”拔开瓶塞,先递给了索朗陀耶。
索朗陀耶有些奇怪,喝了两口酒,问道:“他为什么不让人用他的小名叫他?连你都不行?”派垂安接过他重又递过来的酒袋,也喝了几口,说道:“这我也不是十分明白。好像他总以为昵名是小孩子用的。打我十岁上认识他起始,他就不怎么肯让人叫他艾雷了。打了三次四架,才硬生生换了过来。嗯,”脸上露出淘气的神气,说道:“我有时存心呕他,便还用这个名字叫他。管用得紧。嘿嘿。”
索朗陀耶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他不喜欢小孩子么?”这才想到从相识到如今,艾诺维从不曾以昵名称呼过自己。派垂安摇了摇头,说道:“应该说是他没有时间当小孩子罢。你刚问我艾诺维原来的性子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嗯,你问的是八岁还是十岁的时候?”见索朗陀耶横了自己一眼,并不答腔,知道这一招对他而言已经不大管用,笑了一笑,说道:“很接近了,但还不完全。他本来应该要更忍心一些……不,是忍心得多。”索朗陀耶有些不解,道:“忍心?”
派垂安作了一个斩杀的手势,说道:“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我说的忍心,就是你能够想像的那个意思――”顿了一顿,说道:“你大概很难相信罢?月的封印便是以他自己的母亲造成的?”
索朗陀耶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地瞥了艾诺维一眼,说道:“他自己知道么?”派垂安瞧了他两眼,淡淡地道:“你别太放在心上了。万物有生必有死。他现在是因为月的能量尚未回归到自己身上,才无法真的了解‘割舍’的紧要与必然――”见到索朗陀耶露出茫然不解的神色,他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莫说是现在的他了。千古以来,除了月妖精一族之外,本来也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明白。若不是承袭他的能量成为属月的喀尔提,我本来也一样不会明白的。嗯,在一般人看起来,这就叫做‘忍心’了。”
索朗陀耶重重地甩了甩头,只觉得派垂安言语虽然简单,但深渺悠远,有若无尽思量的空间,一时间惘然怔仲,只觉得自己自幼及长、一直笃倍着的慈悲容让,都突然间变得清浅了。派垂安扬了扬眉毛,说道:“更忍心的事还在后头哩。除了这六个封印之外,他本来还打算再加一个的。”索朗陀耶身子震动了一下,问道:“再加一个?怎么样的一个?”陡然间记了起来:艾诺维在地封印开放之后也曾经说过:封印应该要有七个。
派垂安瘪了瘪嘴,脸上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说道:“你可以称之为守护的封印,也可以称之为时间的封印,更不妨说它是意志的封印。总而言之,他是打算把这第七个封印加在风火水地日月六个封印上头,以确保它们不会松动,不能破坏,”索朗陀耶大惊失色,道:“他可没有这么做罢?”这话问得其实颇为多余。试想第七个封印如若当真封了下去,过去数十年间,呼荷世界的能量岂有可能失衡?只是他全付意识,一直让“再下一次封印”这个意念所盘踞,想到如果封印永世无法解开,全呼荷世界的人世世代代、都无法再品尝到诗歌之美,爱恋之情,便不觉一阵毛骨耸然。
派垂安白然不知道他的心神竟然跑了有这么远,摇了摇头,说道:“自然没封成,否则我们这些喀尔提焉有可能出现?据我猜想,他是把原来预计要做成第七个封印的能量散放出来,造就了六组喀尔提,”索朗陀耶大愕道:“那又是为了什么?照你这样说,喀尔提的出现,分明是违背了他的本意?”
派垂安斜了艾诺维一眼,脸上再一次流露出精灵古怪之色,说道:“他小子没把自己的能量计算好嘛。封印下得太深了些,能量也用得太过了些。否则的话,又何致于到得末了、非得牺牲到日长老和月后不可?即或如此,省下来的能量只怕仍然不够他造成第七个封印。至于另一个原因……其实,那恐怕才是真正的原因……”沉吟迟疑,没再往下多说。
索朗陀耶只听了前半截子,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说道:“封印封得太深了些?意思是他如果重下一次封印,那情况也不会跟以前一样了?”派垂安懒洋洋地道:“那当然啊。凡事总是一回生、二回熟嘛。如若这回还是封得太过,将来尚有第三回,第四回,也未可知。”
索朗陀耶啼笑皆非,实在不知道要把这个人如何是好。有关封印一事谈到这个地步,他所受到的冲击实是难以言宣。整个晚上思潮起伏,辗转周折。艾诺维见他两人相熟到了一个程度,过来加入了他们,三个人絮絮长谈,只绕着封印过程的种种曲折打转。不知不觉酒尽食罄,倦极而眠。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早要出发的时候,索朗陀耶才想了起来:派垂安说过要跟自己解释佛兰珂的伤势状况的,可自己每次想问,话题老是莫名其妙地岔了开去,到得未了,硬是连一个字也没能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