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萝全集》第27/83页


“朝夕,还吃得惯吗?”连波微笑着看着朝夕,头顶的灯光不偏不倚刚好打在他肩上,让他脸上呈现一种梦幻般的光芒,“喜不喜欢这里的环境?”他的声音低沉悦耳,问她话时连眼睛都含着笑,“我其实很少来,好几次都是蔻海他们拉我过来聚餐,觉得这里挺不错的,女孩子应该喜欢。你呢,喜不喜欢?”

朝夕抬眼看他,不语。

连波放下手中的刀叉,双手交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定般,终于进入正题:“朝夕,我知道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们家的原因让你小小年纪就承受那样的苦痛,我没有权利要求你原谅,我只是希望……希望你能真正的开心起来,过去的已经过去,你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看着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很难过……你这个年纪应该正是活蹦乱跳的时候,就跟小时候一样,每天都是笑呵呵的,朝夕,我还能见到你笑吗?”连波说着握住朝夕桌面上的手,紧紧拽着,“好妹妹,答应哥哥,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好吗?我知道这很难,哥哥也有些事情没法忘记,可是人既然活着总要向前看而不是把自己囚在过去,那样会很不开心……”

顿了顿,他长吁一口气,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自己的故事,你愿意听吗?”不容朝夕回答,他浅尝一口红酒,自顾说了起来,“我想你是知道的,我跟你一样,也是被妈妈带着改嫁到樊家的,之前我其实有过一个很幸福的家庭,我父母都是部队上的人,我从小也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我的父亲是我们那个部队出了名的文官,写的文章经常获奖,我从小爱看书爱写东西都是受我父亲的影响。有一年暑假,父亲带着我和母亲去乡下老家探亲,我们那里有个很大的水库,我和小伙伴们都喜欢在水库边玩,父亲再三告诫我不要去水边我偏不听。结果就出事了!那天我和邻居家的俩兄弟又跑去水库游泳,还没游多大一会儿,邻居家的老大脚抽筋,扑腾几下就沉下去了,我赶紧扎进水里救他,岸边没有下水的孩子见状连忙大声呼救。刚好父亲就在水库下面的田边跟老乡说话,闻声连忙跑上来跳进水库,父亲的水性很好,很顺利地就把邻居家老大推上了岸,而我因为在水底待的时间过长也不行了,父亲回头又来救我,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把我救上岸后大家才发现邻居家的老二不见了人,父亲意识到不妙连忙又下水找人,几个老乡也下去了,可是没用,老二的尸体一直到傍晚时分才被发现。

“本来父亲救了邻居家老大,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是邻居因为幼子夭折悲痛欲绝反咬一口,说父亲为了救自己的亲生儿子而没有救他们的儿子,根本没有资格当一个解放军。他们跟父亲闹不甘休,还带着一帮人闹到了部队上,部队领导得知后非常重视,虽然事情后来查清楚了,但为了安抚老乡还是给了父亲一个很严重的处分,不久一纸复员通知下来,父亲提前结束了军人生涯。你想,父亲带着一个莫须有的处分到了地方上,有哪个单位敢要?他完全是蒙冤啊,因为当时他并未发现邻居家老二也溺水了,就是发现了,他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难道救自己的儿子就有错吗?为什么那些人就不想想,如果换作是他们的孩子溺水,他们可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吗?!你根本无法想象,父亲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他热爱部队,原本打算一生献身部队,谁知道……

“而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母亲也受到牵连,预备党员都通过了,最后还是没能入成党,母亲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登台演出过,被团里发配到后勤管服装道具。可是相比于父亲的痛苦,这些都还不算什么,父亲找不到正式的工作,不得已在供销社当临时工,帮人卸货扛货……父亲原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出了那样的事后更加沉默寡言,我常常一个礼拜跟父亲说不了十句话。可是悲剧并没有就此停止,我九岁那年,父亲在一次下班途中为了救一个小学生,倒在了车轮下,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他还有意识,他浑身是血流着泪跟母亲哆嗦着说了一句话:‘这下他们该撤销我们的处分了吧,我是合格的军人。’说完就没了呼吸……”

讲到这里,连波的情绪已经很激动,双手捂着脸,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他才从那样的悲恸中缓过来,哽咽着继续说:“朝夕,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恨吗?父亲死不瞑目啊,母亲去父亲的部队申冤,希望领导能撤销父亲的处分,报告写了无数次,始终得不到落实。人都死了,他们还不肯还父亲一个清白。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大,那段时间我变得非常孤僻,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信心,连学都不肯上了,母亲发现后马上停止给父亲申冤,她跟我说:‘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但绝对有正义,你爸爸只是暂时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这就要看你争不争气了,只要你争气,你爸爸早晚有一天会沉冤昭雪,妈妈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母亲的话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发誓要为父亲讨回公道,帮他撤销处分,我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篇文章发表在部队的文艺刊物上,文章反响很大,很快得到上面的关注,上头派人重新对事情做了调查,父亲的处分终于撤销了,通知下来的那天我和妈妈抱头痛哭……

“我很感谢母亲,她一直试图用爱抚平我的创伤,即便受到那样的待遇,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谁,更教育我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要像父亲那样勇敢坚强。为了让我有个好点的成长环境,她不惜带着我嫁人,嫁给了樊伯伯,可我知道她一直忘不了父亲,多年的积郁成疾让她没能活过三十六岁就去了,她去世时很欣慰和满足,她说她终于可以去见父亲了……朝夕,你能理解那样的爱吗?就是母亲那样的爱让我重新认知了这个世界,虽然现在还是没有忘掉过去,但这不会影响我做一个积极向上的人,这样我才无愧于母亲对我倾注的爱。你也一样啊,朝夕,我知道你心里有恨,从你的沉默,从你的目光中我就能感受得到,你有多么恨这个世界!可是朝夕,听哥哥一次吧,人生的路总是要自己走的,而活着必须要有信念,知道什么是信念吗?”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朝夕打断他,摇着头,只觉脑袋和耳朵都轰轰地响着,她声音发颤,“我什么都不要听,不要听!我不是你,我没有你那么纯洁高尚,我龌龊无耻卑鄙下流,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谁都救不了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样了,就让我这样吧,求你了,只能是这样了……”她凄厉地哀求着,浑身筛糠似的抖,像是有条鞭子在无情地抽打她一样,她满脸是泪,恍惚听到了“啪哒啪哒”非抽打声,先是背,继而抽到了心尖,内心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愈发的战栗起来。

“你怎么了,朝夕,不舒服吗?”连波连忙起身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按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朝夕,朝夕,看着我!不管过去你经历了什么,现在你有哥哥,什么都别担心,哥哥会保护你,从今往后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伤害,你要相信哥哥好吗?朝夕,你一定要相信我……”

朝夕泪流满面地抬头看他,嗫嚅着嘴唇久久凝视,那目光仿佛着了魔般火花四溅,让人看着灵魂出窍惊心动魄。而她突然就没了声音 ,神情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情绪荡然无存,

那样子吓到了连波。

“朝夕……”连波的脊背冒出一股寒气。

朝夕这时候也不哭了,眼神散开,好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吸进了一个冰冷阴森的黑洞,眼泪和呼吸都在这一刹那冻结了。也许是灯光的角度原因,她的脸陷在一片黑暗里,唯独露出一双大得骇人的眼睛,而她的睫毛上还凝结着泪珠,目光闪闪地看着连波,几乎是呻吟着吐出一句话:“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1)

樊疏桐回G市的那天刚好赶上农历过小年,很多单位的门口都挂着“欢度春节”的大红灯笼,街上已经能听到零星的爆竹声了,各家商场门口人满为患,每个人手上都是大包小包地提着,忙着采办年货。一年多没回来,又建了很多高楼,有些片区都可以赶上深圳了,樊疏桐透过车窗看着往后疾驰的城市风景,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啊。曾几何时,G市还处在城市建设的初级阶段,街上看不到几栋像样的高楼,也没这么多车,每到上下班时间,街上的自行车倒是蜂拥如潮水,将本来狭窄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那个时候他也就十来岁,经常偷大人的自行车溜出大院,满街疯跑,每次都要老爸派警卫到外面寻人。蔻海和黑皮他们也跟着他喜欢上了骑自行车,年纪稍大点后,每天上学放学有军车不坐,偏要自己骑车,一路飞驰,甩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

这才几年的工夫,他们都长大了。

樊疏桐这次回G市是准备长期定居的,老雕终于同意让他回来,但退出是不可能的,老雕要他继续把公司开下去,专门负责G市这边的生意。樊疏桐不答应都不行,他很清楚,入了这条道不是你想退出就退出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是这道理。老雕还给他派了好几个助手,也就是马仔了,樊疏桐当然就更明白了,那是老雕的眼线,放你人回来没有问题,但不可能脱离他的视线。

因为身心疲惫,樊疏桐此次回来没有通知任何老友,他想好好清静几天,恢复点元气再出去见人。

樊疏桐的助手有一个叫阿斌的,潮州人,小伙子很精明,做事也非常麻利,他比樊疏桐先回G市,负责打点新公司运作的诸多事宜。阿斌在机场一接到樊疏桐就说:“樊哥,事情都办妥了,公司就在四海路,您可以抽空去看看,还需要什么您吱个声。哦,对了,您的住处我也安排好了,是栋别墅,就在城东,环境很好……”

“停车。”樊疏桐突然叫司机停下。

车子嘎的一声刹在了路边。

“樊总,这里不准停车。”司机紧张地说。

樊疏桐没理会,转过脸瞥了眼坐旁边的阿斌,目光森冷:“阿斌,我是哪里人啊,你知道吗?”

阿斌畏畏缩缩:“您,您好像就是G市的吧。”

“既然我就是G市的,还需要你给我安排住处吗?”

“这个……”

“开车,去军区大院。”樊疏桐冷冷地一声令下。

司机诚惶诚恐地踩下油门,调了头。阿斌讪笑着说:“樊哥,雕哥说要我务必安排好您的衣食住行,你看这……”

樊疏桐心里明镜似的,冷笑道:“衣食住行?我既然有家,难道还操心衣食住行?你知道我家老头子是干什么的吗?家里啥东西没有,还用得着你们来安排?阿斌,别当我是傻子,我只是大多数时候装糊涂而已,人不能太聪明,明白吗?”

“是,是,樊哥说得有理。”阿斌额头冷汗直冒。

“你可以把我的话带给雕哥,我愿意做一只青蛙,只要不逼我跳出井,大家都会相安无事。我不是要仗我爹的势,我只是希望回家住,这么多年漂泊在外面,没有孝敬他老人家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我这次回来就是好好孝敬我爹的,听明白了吗?”樊疏桐的脸绷得像钢条,抬头又冲司机喝道,“开快点,我要回家过年!”

军区大院坐落在这座城市的最深处,占地面积很大,还没进入大院,一驶入那条冗长的林荫道,四周的一切就静下来。这条林荫道很有名,怎么有名已经无从说起,可能跟这里实行交通管制有关系吧,外部车辆如果没有通行证是不得进入这条道的,因为是军事重地。因为附近没有商住楼,也没有大的市场和商铺,人流量比市中心要少很多,显得行人稀少。可以说这里完全是隔绝在繁华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凡是进出大院只要是坐着车的,身份都非同寻常,这里的车驶出去,交警一般都不拦的。

结果,樊疏桐的车就被拦在大院外,因为是外部车辆,警卫不放。阿斌可能还不知道规矩,把在深圳码头的嚣张气势放这儿了,凶巴巴地跟警卫说:“怎么不能进去啊,知道我这车上坐着谁吗?”

“坐着谁都不行!”站得笔直的警卫丝毫不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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