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萝全集》第43/83页


“秀才,你要打坐就去庙里,咱家不缺菩萨。”樊疏桐没好气地说。

连波根本不朝他看,端详着手里的一个小泥人,像是灵魂出了窍。那泥人正是照着朝夕样子捏的,是连波送给朝夕的生日礼物,平常摆书桌上,朝夕搬走后连波每天都拿着那泥人儿轻轻摩挲,都给摸得光溜溜的了。他抚摸着泥人朝夕的小脸,喃喃自语:“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她才走的。如果我做错了,她可以说的啊,为什么就这么走了,还不肯见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樊疏桐瞧着他这样子就恨铁不成钢:“你别犯傻了好不好,她走肯定有她的理由,她已经成年了,未必事事都要跟我们交代,你能给她当一辈子保姆吗?”他拉开书桌边的椅子,一屁股坐上去,打量着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连波,“秀才,你清醒点吧,你必须认清事实,朝夕不属于我们这个家,就算她也喜欢你,理智也不会让她选择留在这个家,她迟早是要远走高飞的。我知道一说这话你又不高兴,可你不能回避问题,她跟我们家有着怎样的恩怨你可以忽略,她会忽略吗?她有没有亲口告诉过你,她不介意过去,她原谅了所有的人,她想留在这里,她说过这话吗?她没说,你能忽略得了吗?”这么说着,樊疏桐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是我,是我一手造成的恶果,这些年我都没办法忽略,她是受害者能忽略吗?再说她马上就要读大学,像她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在大学里那不是一堆的人来追啊,轮得上你吗?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我知道你从小就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个活在理想世界中的人,看什么想什么都是美美的,以为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可现实往往不尽人意啊,连波……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该面对现实了,别老像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似的,哥哥我很少说你,因为你从来不需要大人操心,从小就比我听话,正因如此我才很担心你,因为你没有受过挫折,很多事情你都想得太单纯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朝夕吗?”

连波突然打断他,抬起头来,目光透着刻骨铭心的忧伤,绕过樊疏桐,落在了窗外葱茏的树木上:“你以为我真是呆子,书读傻了,什么都看不清?不,哥,你未必真正懂我,你们都不会真正懂我,朝夕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你们根本不知道。这是肯定的,在妈妈带着我来到这个家之前,我经历过什么,你们又怎么会知道呢?”

“你是说你父亲蒙冤的事吧?”樊疏桐对连波生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大致情况还是了解的。

连波恍惚着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你想听吗?”

“问题是,你想说吗?”

“哥,其实我才是个罪人,你明白吗?”

这么说着,连波的眼眶蓦地通红,下巴都哆嗦了,连带他手心的小泥人也战栗起来,大颗的泪珠滴落在泥人身上,立即渗出斑斑印痕。

樊疏桐被他的样子吓到,赶紧拿过那泥人放到桌子上,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怎么了,秀才,有话好好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动不动就哭啊?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我都听着呢,慢慢说,别着急……”

连波狠狠地把左手□自己的头发,扯了一把,哽咽道:“哥,相对于你的罪,我的罪才是最不可饶恕的!多少年了,我从不去想这个人,实在是害怕去想,那就像沉在心底一块碎了的残骸,早已面目全非,我甚至都记不起她的样子了……”

“你在说谁啊?”樊疏桐没听明白。

“你不认识,是我小时候遭遇的那个人,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好也是八岁,跟朝夕当年是同一个年纪,长得也很可爱,像外国小朋友。因为她父亲是新疆人,在我们家住的附近卖羊肉串,她的样子就是典型的新疆人,眼睛大大的,睫毛特别长,大人都喜欢逗她,连我妈也很喜欢她,每次在路上碰到都要瞧好一会儿。因为我妈想女儿都想疯了,如果不是我爸被人冤枉离开了部队,家境窘困,也许我现在有一个亲生的妹妹了。我每天放学都会经过她爸卖羊肉串的摊位,她经常就在她爸的旁边摆把小凳子做功课,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抬头看我两眼。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其实一直都认得彼此。因为我嘴馋,特别喜欢吃她爸做的羊肉串,省下零钱也要去买。久而久之,她和她爸都认得我了。我听附近的邻里议论说,那小女孩很可怜,因为她没有妈妈,据说她妈当初是下放在新疆认识了她爸的,婚后不久就生下了她,可是她妈是城里人,一心想回城,跟丈夫离婚不成就收拾包袱偷偷地走了,抛夫弃女,不知道去了哪里。很惨的是,她爸没文化,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找有关部门查找,一直没有结果。我听大人们议论说,其实他妻子是跟别人跑了,连她妻子老家的人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可怜的新疆人又怎么会知道。但他不死心,带着当时还不到三岁的女儿四处寻找妻子,一边卖羊肉串一边打听妻子的下落,从此开始了流浪生活,他们流浪到我们城里的时候,那孩子已经八岁了。

“可能是意识到再也找不到妻子了,而且女儿也大了,到了上学的年纪,那新疆人不想女儿将来跟他一样没文化,一个汉字都不会写,就索性在我们那里住了下来,一边卖羊肉串,一边艰难地供女儿读书。我们家附近的人都挺同情他们父女的,经常有人送他们吃的,也有人送家里小孩穿不了的衣服给那孩子,我妈还给那女孩打过毛衣呢,跟他们父女都很熟,包括我爸,还上门给他们家修过水龙头……然而,这仍然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我父亲为了救一个放学的孩子葬身车轮,那孩子……就是那个新疆人的女儿,我和妈哭天抢地赶去医院的时候,我爸已经不行了,而那女孩,毫发无损……”

说到这里,连波已经泣不成声。他很少谈自己的父亲,有时候不小心说到了,也会很微妙地带过,家里人也都尽量不在他面前提起,因为那是他永远的伤口。如果从外表上看,他似乎已经走出了往事的阴影,也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庭,待人和善,见着谁都是一脸阳光。他活得特别真,充满爱,又不吝惜将爱给予他人,哪怕是在街上见着一条流浪的小狗,他也会百倍疼惜地抱回家,谁都说樊家的连波有颗菩萨心肠,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走出了过去,乐观地生活在现在,其实不是……在他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仍然留着一片荒凉地,照不进阳光,寸草不生,那里竖着父母的墓碑。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卸下面具和包袱,独自走进心底那片荒凉的坟地,祭奠亡父亡母,跟上苍祈求赎罪……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可以走进他心底的坟,那里不仅仅有他为父母立的墓碑,也有为他自己立的,从那件事后,他就整个地将自己埋葬,然后再重塑一个全新的自己,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必须活着,不单单是为自己活,也是为父母活,甚至,为那对可怜的父女活。他活得有多累多绝望,没有人知道,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哥哥樊疏桐,也从未窥见过他心底的黑暗和绝望。

就如此刻,樊疏桐木愣愣地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弟,忽然间就不认识他了似的,惊讶中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震动。

(4)

“后来呢?”他被这个故事牵引,急于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连波深吸一口气,仿佛触到了最最伤痛又不得不触及的伤口,身子轻微地战栗,那不光是疼痛,还是一种灵魂的撕裂,活生生地被撕裂!

“后来,还能怎么样呢?我失去了父亲,一夜之间我们家就塌了,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家完全不像个家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新疆孩子,我恨她,恨死了她,每次经过他父亲的羊肉串摊,只要她在旁边,我就狠狠瞪她,恨不得一脚踹死她,是她夺去了父亲的生命,毁了我的家!父亲去世后,她爸曾经带着她上我家来。她爸嘴里叽里咕噜,一会儿汉话一会儿新疆话,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我当时就把他们赶了出去。我妈心很软,流着泪说,那不是他们的错。可我听不进去,只要见着他们父女,我就没好脸色,那个新疆汉子其实非常善良,虽然语言不通,但看得出来他非常感激我父亲的救命之恩,对我父亲的去世也很难过,为了表达歉意他经常送羊肉串到我家来,因为他知道我喜欢吃。可是自从父亲去世,我再也没吃过羊肉串,这辈子都不会再吃……而恨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情,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至少要给点苦头给那对父女吃,我心里才稍稍好过一点。我妈因为整日为父亲的事劳碌奔波,根本也顾不上我,完全不知道我幼小的心里生出了多么可怕的毒蛇……有一天,我经过那个卖羊肉串的摊位时,没有看见那个新疆人,只看到他女儿在旁边的凳子上写字,估计是生意不好,她爸忙别的活去了。我盯着那女孩盯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怎么惩罚他们,于是我走过去跟那个新疆小女孩说,跟哥哥玩儿去吧,好不好?

“那女孩很高兴我能跟他说话,连忙点头,放下笔就牵住了我的手,然后我就带着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天黑,已经出了城到了郊区的边上了,因为我一路都在犹豫,犹豫了很久,但理智还是没能斗得过仇恨,我骗她说我们可能迷路了,我去找人问路。她丝毫没有怀疑,忙点头。可是我丢下她就跑,拼命地跑,回到家后我妈抱着我就哭,还以为我被人贩子拐走了,说最近城里经常丢小孩。妈妈的话顿时让我恐惧不已,我害怕了,虽然我恨那女孩,但也没想过要让人贩子把她拐走,我经常听大人说人贩子如何残忍,不仅把小孩卖掉,还把小孩弄残了逼小孩乞讨,我吓坏了!于是我趁妈进厨房做饭又跑出了家门,去找那女孩,当我满头大汗地跑到丢下她的那个地方时,不见了她的人,不知道是我记错了地方,还是那女孩自己走了,反正我怎么找都没找到,我当时还安慰自己,可能她自己回家了吧,我就没找了,也回了家。第二天我才从邻居那里知道,新疆人的女儿失踪了,也就是说那女孩没有自己回家,她爸疯了似的找了一晚上,附近的人都帮着找,后来有人帮着报了警,警察也在找,十几年过去了,至今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跟我有关,因为我从未对人说起过,包括我妈妈。但我妈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她知道我恨死了那个女孩,而那女孩失踪的下午,我也不见了,我妈心里有些明白又不能肯定,经常套我的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我说出那天下午发生了什么,可我死也不肯承认。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说出来,我妈就会恨死我,就再也不爱我,而且会内疚一辈子,她是个善良的人,决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一直到母亲临终,她都说不出话了,只看着我流泪,那个时候我……我就知道她还没有放下那件事……

“哥,你也应该记得的,那时候我妈已经不行了,就是闭不了眼,我当时要你和爸出去,我说要跟妈妈单独说几句话。你们出去后,我就伏在母亲的耳根边说,妈妈,我发誓,我会用我余生的全部力气来找到古丽,不找到她我就不躺进坟墓。那个女孩叫依兰古丽,因为名字太长我们都叫她‘古丽’。果然,妈妈听了我的话后终于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可是哥,我上哪儿找她啊,世界这么大,我找不到啊……我选择当记者除了跟父亲的冤案有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查找古丽的下落,而最让我痛不欲生最让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古丽的父亲,那个新疆人自女儿失踪后不久也不见了,不用说他是去找女儿了,可怜的人,妻子没找到又丢了女儿,又开始了流浪的生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个新疆人,但我们那有个街坊在邻市见到过,说还在卖羊肉串,人瘦得不像样子,衣衫褴褛,穿得像个乞丐,不久又传来消息,那个新疆人死了,他死了!听说先是被一群流氓打伤,没钱去医院医治,导致伤势越来越严重,最后倒在街头再也没有起来,刚好我们认得的那个街坊看到了,说是下着雨,当时都快冬天了气温非常低,那个新疆人就那么躺在污水里,蜷缩在一起,街坊开始只是因为好奇挤在人群里围观,后来认出是那个新疆人的时候那人已经没气了,街坊只得脱了自己的外套盖住了他的头,并打电话叫来了警察……

“哥,我怎么可以原谅自己!我犯下了这样的罪我怎么能原谅自己!所以在见到朝夕时,我仿佛就见到了当年的古丽,虽然她们样子不同,可在我的感觉上她们就是一个人,我拼命地对朝夕好,其实是为了赎罪……哥,我赎得完吗?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你把朝夕带走交给她父亲的时候,我会那么恨你,因为你分明也在重走我的路,你也想丢了她……好在最后被爸找回来了,可是哥,你还是犯了罪啊,陆阿姨精神失常包括邓叔叔意外身亡,你能逃脱得了良心的谴责吗?我恨你,可是有时候又可怜你,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哥,我不是傻子,我也知道朝夕还恨着我们,可我从来不怪她,只想对她好,如果挖出我的心给她吃能医治她心灵的伤口,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刀剖开自己的胸膛,把自己的心双手奉上,我做得到!你们都以为我是迷恋她,想跟她发展,我不否认有这个念头,如果她将来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会娶她,一辈子对她好,照顾她,替自己赎罪,也替你赎罪……”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樊疏桐将头磕在桌沿上,拼命用拳头敲桌子,他战栗得比连波还厉害,过往的青春仿佛一场残酷的马拉松竞赛,他原本咬牙坚持着,饱受煎熬,心想再不堪起码也要跑到终点吧,可是连波的告白让他佯装坚强的意志轰然倒地,他跑不到终点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犯下了怎样的罪,他根本没有资格跑到终点。他像扑倒在自己的坟墓上一样,伏着身子低声饮泣,从来视流泪为可耻的他,从小混世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终于崩溃至此。

“哥,你别哭……”连波反过来劝樊疏桐了。

可是樊疏桐摆着头,用最后残存的勇气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拼命摇头:“连波,怎么这么残忍啊,我们竟然有着这样相似的命运,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你还能以另外的姿态活着,可是我已经死掉了,活不过来了,怎么办,我怎么面对朝夕,我对她做了那样的事……不用她恨我,我自己都痛恨自己,鬼迷心窍,居然跟着她一起往悬崖下跳,我陷在这样的深渊里出不来,我怎么办!连波,教教我,你如何能做到坚强地活着,宽容地对待每一个人,那么仁慈,那么善良,那么真诚……我怎么就做不到啊,我恨自己就连带也恨别人,包括恨朝夕,恨她拖我下地狱……”

连波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完全是无心地问了句:“她怎么拖你下地狱了?”

“她,她……”樊疏桐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张嘴吃力地想吐出后面的字,可是就在刹那间,一分钟吧,也许是数秒,他突然就住嘴了,戛然而止。他的样子有些可怖,瞳孔散开,像是已经断了气,或者正在断气,犹自绝望地瞪视这个伤心的世界。

“哥,你怎么了?”连波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樊疏桐猝然倒向椅背,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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