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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秦书》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张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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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作品相关
  编辑推荐
  张浩文著的《绝秦书》从民国十五年写起到民国十八年旱灾达到高峰时结束,展现了灾难发生的全过程,重新审视了造成这场大灾难如此惨绝的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故事高潮通过身处灾难之中的周克文与从军、从商、从学的三个儿子围绕着是赈济灾民还是乘机发家致富展开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斗争。面对如此大灾难考验,人性究竟是善良还是邪恶,是温暖还是冰冷,相信读完这本小说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答案……
  作者简介
  张浩文,陕西扶风人,海南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文学小说集《狼祸》、《三天谋杀一个乡村作家》、《长在床上的植物》等。在《天涯》、《钟山》、《花城》、《中国作家》、《小说界》、《山花》、《上海文学》、《大家》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数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并有多篇被选入各种年度小说选本。国内《小说评论》、《文学自由谈》、《文艺报》、《文学报》及国外《侨报》(美国)等媒体都发表过关于其小说的研究和评论文章。
  谨以此书祭奠民国十八年大旱灾中三百多万死难乡亲
  民国十八年,
  遭下大年馑。
  高粱面涮糊汤,
  三天喝一顿。
  庄稼汉实可怜,
  日子真格难。
  打下二斗秕谷子,
  一口吹上天。
  叫声过路的,
  我要卖老婆,
  老婆跟我受可怜,
  光景实难过。
  大的七八岁,
  二的两三岁,
  还有一个怀抱的,
  谁要都给谁。
  不是我心狠,
  实是我家穷,
  娃他妈你甭伤情,
  设法逃活命。
  ——陕西民歌《卖老婆》


第一节
  土匪早就来了。
  土匪是敲锣打鼓来的,周家寨人不知道。可狗知道,狗知道也不顶事,任凭它们对着社火大喊大叫,就是没有人理会。周家寨人乐疯了,耳朵里灌满了鞭炮声锣鼓声,根本听不见狗呐喊。狗急了,去拽黑丑的裤腿,黑丑正端着老碗喝烧酒呢,一个趔趄把酒全灌进领口了,他骂道,我日你妈,转身踢了狗一脚,狗也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它委屈地呜呜着,想给黑丑解释,黑丑不耐烦,见狗还磨叽,就在地上摸石头。狗害怕了,这才转身离开,它也骂了声,我日你妈,不管这事了!这条公狗给旁边的一条母狗摇摇尾巴,它们一起跑到麦草垛背后快活去了。
  狗的话人听不懂,这就把一件大事耽搁了。
  社火有周家寨的,也有四邻八乡的,把全寨的人都惹到了寨门外的麦场上,他们在那里耍把戏。今天是五月五,周家寨人过节呢。周家寨一带的关中道上,端午节可是一个大节,甚至比过年还热闹。过年仅仅就是过节,可端午不光是过节,还是庆典。他们不是庆祝屈原淹死,也不是庆祝伍子胥砍头,这些都是古人,离他们太远了,他们不惦记那些跟他们八竿子打不上的事。周家寨人很实在,他们庆贺的是眼前脚下的好事情:夏季丰收。对周家寨一带的关中人来说,夏季收成就是一年的收成。
  夏季收的啥?大烟么。漫山遍野的鸦片果子变成了庄户人家里满罐满坛的大烟膏,这黑乎乎的软膏比金子银子都贵重,他们一年的生活就指望它了。既然比金子银子都贵重,当然更比粮食贵重了,所以周家寨一带的人早就不种粮食了。有了大烟,啥都可以换回来,还愁粮食么?当然,他们也不是不想种粮食,农民么,种粮食本来就是他们的本分,可是种大烟的收成比种粮食高多了,一亩大烟顶得上十亩麦子,重利之下谁还愿意种粮食?再说了,这大烟特别耗地力,种一料大烟土地就得歇半年,根本没有空当种粮食了。
  今年的收成格外好。自民国元年(1911年)到现在十五年了,难得有这么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周家寨的社火今年也格外出彩,连多年没有见过的血社火都上阵了。一个画着漆黑脸谱的大汉骑在马上,威武森煞,他头顶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女子额颅上横劈着一把菜刀,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滚到衣服上,白底红点分外刺目。既然是血社火,当然要流血了。不过今年的血社火与往年不同,添了新花样:首先是高空叠人,那满脸鲜血的女子竟然站在了黑脸汉子的头顶上;其次是火龙出世,那高空中的女子手擎火把,不时对着它吹气,每一口气都从嘴里带出一条火龙,火龙张牙舞爪,蹿上高空。这人上叠人的社火叫高芯社火,这口吐火龙的社火叫喷火社火,今天周家寨把血社火、高芯社火、喷火社火一锅烩了。这样的新鲜玩意儿以往谁也没有见过,这阵势把周家寨人看瓜了。黑丑惊呼,我的爷,阴曹地府没关门,把这等怪物都放出来了!他后悔没把瘫在炕上的老妈背出来,让她也开开眼。可看看身边的人山人海,黑丑就知道自己后悔也是枉然,人太多了,他一个精壮小伙子挤进人堆里都使了牛马力,再背一个软塌塌的肉包袱根本不可能。不过黑丑也不着急,他知道社火在麦场上耍够了就要进寨子里去,最后的压轴节目是到各家各户去送福,到时候把老妈从炕上扶起来就可以看见了。
  周家寨的社火之所以这么俏,是因为去年端午节赛社火时他们输了。周家寨一带的端午节跟别处不同,耍社火不是各耍各的,他们嫌那样太单薄,不热闹,要远近十数里的村庄成群结伙耍,村庄之间争奇斗艳,后来就有了社火赛。端午这天,各村的社火装扮好了,大家集中在一个村庄,从这个村庄开始一路耍下来,到最后一个村庄耍完了,就评出优劣来。得了状元的社火队不但有奖赏,明年的社火还要先从他们村耍起来,这叫龙头。最差的社火队虽然不处罚,但来年耍社火要最后才到他们村,这叫鼠尾。去年周家寨就是鼠尾,全寨人没面子,今年憋足劲儿要翻身。
  跟周家寨社火势均力敌的是一队狮子社火。公狮母狮率领十几个欢蹦乱跳的狮娃,滚动一个碌碡大的绣球。狮父狮母块头很大,一看就是三人合演的。他们不时踩上轰轰隆隆的绣球,做出腾挪跳跃各种姿势,博得众人接连叫好。那绣球上站一个人尚且不易,站三个人简直神了。周家寨人急了,怕自己的社火队吃不住劲儿。黑丑高声吆喝,百锁,你撑得住吗?骑在马上的黑脸汉子回应说,我没事,就看引娃了。说着他故意抖抖身子,头顶的白衣女子就风摆柳一样晃。那女子骂道,百锁,你尻眼钻蝎子了!女子身子晃荡,脸上的血自然就洒了下来,滴在黑脸汉子的脑门儿上。黑脸汉子抹了一把说,引娃,你吓得尿裤子了吧,还是血尿呢。女子笑着说,我看你口干了,给你喝一点儿。那血当然不是人血,因为那女子额颅上的菜刀就不是真菜刀,木头的,涂上彩,跟真的一样。木刀不可能劈进女子脑门儿,她脑门儿那里粘了一团掺了胶水的面疙瘩,木刀插进面疙瘩,周围抹上猪血,刀劈活人的样子就出来了。黑丑看着晃里晃荡的社火,担心地喊,你们甭斗嘴了,小心芯子!芯子就是一根拇指粗的铁杠子,它下端插在一个小巧的木头架子上,木架子固定在黑脸汉子身上。汉子穿上衣服,架子包在里面,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铁杠子上端拴一个精致的皮套子,皮套子做成马甲的样子,那女子穿上它身体就悬空了,这样看起来就像是站在下面人的头顶上。
  社火在麦场上耍了一阵,太阳落山时他们该要送福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寨门口,却不料被拦住了。四个端枪的护寨队员守在门口,凡是本寨的人一律放行,其他人都被挡下了,社火队更是不能进,因为他们化了装,谁也弄不清他们的真面目。
  周立德不停地给愤怒的社火队说好话,他是护寨队的队长,负责寨子的安全。周立德解释说每年大烟一入库土匪就猖狂,周家寨已经吃过亏了,不能不防,所以生人不能随便进寨,请大家谅解。他说已经派人去请各村的乡约了,让他们来辨认本村的社火队,这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正说着,有一个村的乡约来了,周立德叮咛他一定认真查验,说人命关天,马虎不得。那个乡约看了看自己村的社火队,说没问题,但周立德见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儿软,就感觉这里边可能不保险。他说,麻烦乡约把他们的名字叫一下,看能对上不?果然有一个人乡约拿不准,他说人脸上抹了油彩就变样了。周立德觉得问题严重,他要大家先把油彩洗了,验明正身再补妆。
  这下社火队不干了,那个狮子社火队吆喝说,把我们当贼防啊?你们这地方我们还不去了呢,打道回府!他们收拾家伙就要走人,别的社火队也纷纷响应。
  周家寨人在家门口等社火呢,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到寨门口一看,他们不乐意了,送福送福,咋能送到寨门口就打住了呢?送福不到家,来年出麻达!老辈子人都是这么说的,把福送到半路撂下了这不是祸害人吗?
  黑丑数落周立德,哪里有土匪?土匪还给你耍社火?想得美!
  周立德说,怕他们混在社火里嘛。
  黑丑说,要是怕土匪你把护寨队扎到你家里去,我不怕,光一杆还怕人抢吗?我还等社火送福呢,我妈还等着看社火耍把戏呢!
  寨里其他人也纷纷参言,说这光天化日的,哪有土匪?大过节的,不要搅了一寨人的兴头。
  周立德两面受敌,他解释了这边解释那边,安抚了里面安抚外面。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人吼了一声,大家立马哑静了。
  放人,看把你能的!
  说话的是周克文。他是周立德的父亲,周家寨最有脸面的财东。
  周立德赶紧闪到一边,让社火队鱼贯而入。
  土匪出来了!
  他们呼啦一下就控制了明德堂,活像变戏法一样,狮子眨眼成了强盗。这很容易,社火的行头全是布绘和纸扎的,只要一把撕开,狮子死了,强盗活了。土匪乱拳捶开绣球,里面藏的长枪短枪伸胳膊蹬腿都挣出来了。周克文率领一家人在门口接福,除了在寨门口值守的周立德,当下被土匪捉了个干净。跟着社火看热闹的村民见了这阵势一哄而散,赶紧跑回家躲了起来。他们不是怕土匪看见他们,而是怕他们看见土匪。土匪做的事都是见不得人的,他们最怕别人看见自己。这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更是为了自己的安全。因此在土匪看来,最保险的方法是把见了他们真面目的人杀掉灭口,反正杀人是他们的职业,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周家寨的人以前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七拐老汉的事情让他们见识了土匪的心狠手辣。上次土匪抢明德堂,别人都躲了,七拐腿不好使,跑得慢,慢也罢了,他还不时扭过头去看,可能觉得抢劫这事很稀奇,一辈子难得碰上一回,不看几眼亏得慌,结果被土匪发觉了,出寨时顺手把老汉掳了去。其实那是晚上,黑咕隆咚的,离得又远,七拐能看见啥?但土匪认定他看见了,从那以后七拐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周家寨人也就是从那以后晓得了土匪的厉害,他们宁愿碰见阎王也不愿意跟土匪打照面。
  村民一哄而散在情理中,按说护寨队现在应该挺身而出,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可周家寨的护寨队压根儿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成立的时间短,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一见气势汹汹的土匪立即就乱了阵脚,任凭周立德怎么吆喝都没有用,根本组织不成队伍。他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寨墙,躲在工事里死活不肯出去。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周立德也不能把谁枪毙了。再说了,周立德一家人现在都在土匪手里,他即使胆子再大,枪法再准,也不敢贸然行事,也只能跟护寨队员一起猫起来干着急。
  周克文蒙了,一时半晌反应不过来,直到枪管子把他肚皮顶疼了,他才说了声,噢,都来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好像土匪是他请来的客人。土匪脸上都涂着厚厚的油彩,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周克文不知道他们是哪路毛贼。不过土匪遮了脸却没有遮头,一个头上有秃斑的土匪说,没有都来,还有一帮弟兄在寨门外面接应呢!有了上次被抢的经验,周克文知道该怎么做了,抗拒根本没用,他爹上次不就是白搭上了性命吗?既然不能反抗,那就逆来顺受吧,他干脆就把土匪当客人招待,事已至此,只能认了。
  进屋坐吧,天都要黑了。周克文热情地招呼土匪,春娥,还愣着干啥,赶紧回去点火做饭,军爷们还饿着肚子呢!
  春娥是周立德的媳妇,周克文想让她先脱身,她正怀着娃娃,她是一身两命。
  春娥刚想动弹,那个秃斑说,别动,周夫人,我要拿你召回周大队长呢!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周克文说,秀才叔,麻烦你到寨门口去把周队长叫回来,让他顺便把一短四长五个家伙都扛回来,我早就看上了。
  周克文一愣,心想,这是熟人啊,看来土匪早就盯上他了。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贼不光惦记他,还惦记着枪呢!这五杆枪是全寨人摊钱买回来的,虽然他出了大头,可不管咋说那是大家的财产,要是由他把枪交给土匪,全寨人不骂死他?这不光是缴枪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辱没了自己的信誉,这护寨队可是他捣鼓着建立的,没有枪了这护寨队还有屁用?
  前年自己遭抢以后周克文就想到了寨子的治安问题,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政府是根本指望不上的,军队和警察的祸害胜过土匪,真正是土匪如篦,军队如剃,要维持一村一寨的安全只能靠自己,建立村寨武装这是唯一的办法。当然他完全可以成立一个护院队,自己买枪,自己雇人,只护自己一家人。不过这么做太扎眼了,把自己跟全寨人隔离起来了,这跟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不合窍。况且这样做自己的负担也太重,买枪的钱还好说,雇人的钱也勉强付得起,可万一死了人咋办?一条人命那得多少钱啊!再说了,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还关乎声誉。都是一村一寨的乡里乡亲,人家为了保护你们家送了命,你得背多大的人情债!跟土匪打仗,谁敢保证不死人?可是如果成立全村的护寨队,这些问题就好办了,钱大家公摊,自己多出一些也无所谓,关键是人,护寨队员由全寨青壮轮流担任,万一出了人命,那也是为公牺牲,不用他担待责任。他跟寨里人商量成立护寨队,很多人根本不热心,他们知道土匪看不上抢他们,他给他们说了不少好话,也分析了土匪都是生冷不忌的二百五,经常是红枣青枣一竿扫,当然少不了举七拐老汉的例子,证明谁也不可能完全置身匪祸之外。周克文的顽强劝说终于见效,去年寨子成立了护寨队。有了队伍当然就要有武器,寨子里有土枪,村民手里也有头铁锨,可土匪手里有快枪,猎具农具显然不是快枪的对手,在周克文的倡议下,全村人集资购置了五杆快枪,这可是护寨队的全部家当啊。这五杆快枪本来是用来打土匪的,现在可好,土匪让周克文把它们当礼物送给自己,这不是真逼他去吃屎吗?
  秃斑见周克文不动,就给同伙说,伙计几个,秀才叔有点儿瞌睡,你们把他打搅一下。话音一落,一个土匪扑哧一声点着了扫帚,那扫帚芒已经在周家的油缸里蘸过了,呼呼的火苗烧得竹节爆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另外两个土匪把一卷麻绳展了开来。周克文知道接下来的刑罚是啥了,他爹那年就是被绑在树上用火炙烤的。
  可土匪没有动他,却走到春娥面前。春娥吓得腿一软,扑沓一下坐在地上。周克文老婆周梁氏立马哭出声来,嘴里连声叫道,老天爷呀,我媳妇怀着娃娃呢!她颠着小脚跑过去把媳妇护到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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