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日春秋全集.com》第1494/1519页


人群里头顿时有人先知先觉:“武律汗。”

狄阿鸟心里不免有点悲哀。这世人看人,总以成败论英雄,自己的父亲在他们眼里总也比不过叱咤风云,铁马金戈的叔叔。不过,既然自己今天在这儿,那就得顺便为父亲正正名吧,让那些还不熟悉的熟悉熟悉,让那些忘记了的记起来。于是,他摇了摇指头,吹捧说:“要说武律汗,还得先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武律汗的哥哥。”龙妙妙有点受不了了,儿子把老子翻出来炒,外人不知道,她却清楚,便咳嗽一声,权作提醒,让他知道避嫌。狄阿鸟假装没听见,说:“这武律汗的哥哥姓狄,讳南堂,为啥会有这个名呢?还有一番来历,那是降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强打镇定,读书读到‘天南地北’一语,因为家里穷,眼前乱雪穿堂,就取了南堂二字。”

众人记起这个人来,纷纷赞扬:“那可是个好人。”接着,他们想起现在的光景,不无感慨地说:“当年就是他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可惜,如今两位巴特尔一去不回,这好日子也过到头了。”

狄阿鸟说:“这就说远了,咱家往下讲。”

他说:“两家人都出了英雄,那按说就该像两匹马拉了道车,各奔一边,实际上却不是,两马中间给拉上了套了,往一个方向使劲儿,这是从大里说,两个人都想让高显富强,从小里说,两人亲如手足,惺惺相惜,比起两家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又走到一块来了,那是烧了的两片铁,拿锤子敲过了,是箭屁股上的横竖两道羽,夹在坎缝子里了,互通婚姻,那是往一家去的。”

他就这个事儿,吹了一阵子,再讲他父亲南下,含冤而死,到夏侯武律另起炉灶,和龙青云闹矛盾,再讲到他自己的一番经历,问:“你们都给说说看,这东夏,高显,是不是一家呢?东夏王的对呀,错呀的,我娘子看法不同,免得她生气,我就不讲了,可是有句话,今天不得不说,咱两家那是自家兄弟打破脑袋连着骨头,敲碎骨头牵着筋,这枪是枪,箭是箭,打一时,亲一世,还是要好起来的。”

他找了个看似体外的话,说:“我听说上头悬赏万户,要购买东夏王的人头?这不大对劲呀。你说,东夏王打过来,说赖点,无非是像讹块地,给不给见个本事,相互过过招,这里头不见私仇的吧。可是你们真要把东夏王的人头割了,献给上头,结果会怎样?这狄阿鸟和你们王室那是啥关系?割了他的头,有人找后账,你们就觉得这万户这么便宜就得来?说不定赏罚并用,赏你个万户,再灭你满门,是不是?这只是其一,其二,那就是,要想长久和平,不拿咱百姓的命当儿戏,咱将来跟东夏怎么处?据我所知,东夏王好几个弟弟呢,儿子也三个了,看势头,将来个个都是英雄,要是不能礼待东夏王,出了事,依照有仇必报的古训,不该打的仗打到哪一年是个头?”

他问:“打仗遭殃的是谁?卖命的是谁,一群黑水下游的蛮子上来,大家走避兵祸,坐在这里,有家不能回的是谁?”

龙妙妙怎么听怎么别扭,本来不想吭声的,可也不习惯这种场合学他唱大鼓书,却实在忍不住,说:“可这仗就是他东夏王给打起来的,你怎么不问问他,他是不是想好好处呢?来这一手,是他在祸害人,还是我们在祸害他?”

众人要求说:“是呀,说大鼓书的,你媳妇说的是呀。”

狄阿鸟说:“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那块地给了他东夏王,东夏王的百姓才有饭吃,是不是?反过来,那又是分久必合,高显若修文德,善待人家,人家会不臣服么?”他又来了一句:“据说东夏王本来占了上风,可是上了表,还是要称臣。”他汇在一起问:“这天下分久必合,它又是怎么合呢?”

这个话,龙妙妙都回答不上来,众人又怎么知道,就说:“那还不是一家被另外一家灭了?”

狄阿鸟又摇摇他那根食指,振振有词说:“也对,也不对,一家拿什么灭另外一家呢?”他竖起指头,往天空一指,奋声说:“这上是天意,中是君臣,下是民心。这天意,谁能违背?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在这个国家降生一个儿子,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保佑这个国家,他要振兴一个国家,就会风调雨顺,送子送女,让人民繁衍……而它要灭亡一个国家,就会在一个国家降生一个暴君,降下重重灾难,这是天意,天意不可违,我们这些人就不得不顺从它老人家的旨意。这中,则是君臣,有时候天意逆转,但是君臣一心,施政得方,军队能征善战,赏罚分明,倒也可以告诉长生天他老人家,让他老人家改变主意。这下,则是民心,什么是民心,就是你们相信谁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谁会对你们好,谁是个好君王,不玩乐,不好杀,勤政修德,你们心里向着谁,为谁出力,谁就得得天下,对不对?东夏王虽然是来打仗的,可他针对的是什么,针对的是谁?他是想不让谁活吗?他是发动了战争,可战争,首先讲一个有道和无道,谁对谁错,其次,那就是战争中,谁顾念百姓,秋毫无犯。将来是一家灭另外一家吗?对,一个国君没有了,两个只剩一个,算一家灭了另外一家,可你们再想想,两个国君只剩一个,两个家只有一个头,哪个家灭了?你们好生念叨,琢磨琢磨,是不是我大鼓书说的这个理儿?”

第三部 第二卷 七十节

龙妙妙一直没提让狄阿鸟到千户镇干什么,狄阿鸟也没问。

没问不表示就没想过。以他看,千户镇上的千户和龙妙妙关系密切,然而等到抱胡琴说大鼓书说到夜深,士兵们到河滩荒山上过来拉人,他才一下明白过来,千户镇周围打过仗的战场尸横遍野,原先的岸滩都改点了,镇上正忙着征民掩埋,龙妙妙让他来这儿,是要诛他的心呢。

一霎那之间,一股刷锅水似的浑浊味就上了他喉咙。

遍野的尸骨未寒,暴在野地,多少与自己年龄相当的青年从此饮恨浑水?

可怜自己还恬不知耻在河滩上自我开脱,讲什么双方对错不说,东夏王兴兵不针对百姓。

夜风里送来的都是恶臭呀。

河水上空涂满腥味。自己竟然能旁若无人地不加注意,忘记了一样坐在河滩上,和善人一样说拉弹唱。他抖颤地呻吟一声,站了起来,像询问一样俯身,正对着斜斜抬头的龙妙妙,这四周逐渐安静,上万的男女老幼露宿荒郊野岭,都带着一双一双无辜的眼睛,或睁或闭,天亮后就会爬起来,茫然不知能不能回家。

偶尔,他们因为心里害怕,慌里慌张地爬起来,一群一群往暗处去,躲来拉人掩埋尸体的戈布什。

夏夜的冷寂和清辉似有似无地存在着,包裹着冷硬的天与地,柔软的人心和浑水。

动与静。

抬起头,则是无穷无尽的深空。

狄阿鸟看着面前的龙妙妙,只见她莹发飞舞,双目饱含着春风和殷切,悲悯和哀伤,深沉和夜雨,从未想到过,自小到大在一起,见多了她傲慢无理,蛮横凶狠的伙伴,内心竟有这样的情怀。

狄阿鸟涌起一阵真正的自惭形秽。

当年初到京城,土里土气的他看到含着金勺出生的黄皎皎萌生过自惭的念头,可随着倥偬的岁月,大浪淘沙,面前时而出现见了自己像老鼠见了猫的黄皎皎,他反倒觉得黄皎皎已经反过来自惭形秽,黄皎皎有什么?不过是她老子有俩臭钱,自己又长得还不错,其它的,她有什么?她有什么?带着这种想法,他处理不好关系时就会想:当年我怎么会看上黄皎皎这种浅薄的富家小姐?是连秦禾都不如,秦禾她娘的虽然有公主的臭脾气,倒也显得可爱些,也肯为我着想一二,可她呢?不爱我罢了,带顶绿帽子也罢,却偏偏还想在她老子和她兄弟的怂恿下,老惦念什么大妻。处理好时则会想:我能给她一般见识么?她也就是个普通的女人,意志薄弱,加上不爱我,在我不知死活的死后,给我带顶绿帽子,带也就带了,都过去了……总之,隐隐之间,他觉得黄皎皎很低自己一等。

在外人面前避嫌不讲,但在内心深处,他沾了自满,自我评价,老子不算天之骄子,那也堂堂正正,堪称一世英雄,这么多年来,面对国色天香的女人,谢小婉且罢了,那是他爱着的女人,见着费青妲,萧萧这样儿的,也不过在心里冷哼一声,再漂亮也还是个女人,读了两天书,拿捏了美姿仪,自以为多了不起?对于一些堪称威胁的男人,他更点点人头数数,按阿猫阿狗计。

这种战功和事业所带来的自信深入到他骨髓里。

他几乎不知道自惭叫什么,即便在秦纲和拓跋巍巍面前。

如果场合合适,对眼逼视,他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光芒相类,各不相让。

可看着龙妙妙,他忽然就生出来一种低人一头的罪恶感,伴随着的是一种深深的怜惜。

她为什么让自己过河到千户镇?不就是让自己走走,看看吗?用心良苦呀。黎民的灾难是无法描述的,且不管他们是不是带有贪欲,是好人是坏人,何罪之有,便这样就尸横遍野,谁来在乎他们?

王侯将相大手一挥,即便出于正义,接受残酷命运的总是无穷无尽的无辜者,即便不是无辜者,也是那些可悲者。

当前:第1494/151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