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全集.com》第2/36页


“人嘛,害怕没拐杖。”我说。

“那也是一种绑架,我后来争取尽量不依赖某一个人或者某个地方。关键要看是不是诚实,如果内心的声音不是那样的,就别那样。”

3

他这种自我警觉性总是很强,用他的话说,“自由就是有权利不断地怀疑,或者有怀疑的可能性,怀疑就是自我更新。”

很多写诗唱歌的人不问俗事,老周关心世俗,他写崔健与罗大佑,也是写自己,“不愿意总被群体意愿附体……关键是谁也无法指认哪里才是自我的边界,并且……他们心很软,不会先锋到把时代远远地甩开。”

我们在绍兴的小店里吃芋艿,二十五块钱要了四个菜、三碗黄酒,白米饭随便加,他说:“这要是在北京,饭店不是自己房子,租金贵,老板肯定说,这还了得,为什么不用地沟油?”

他写的都是这类的感受,没有以世界名著爱好者和业余思想家自居,面对公共性问题也是从个人出发,“有人伤害了你的朋友,或者伤害了你关心的人,你也觉得很疼痛,疼痛和幸福都扩大了。”

不过他一边写社会新闻,一边自我责问,觉得这种限时的紧张要求不从容,每周一期的专栏,有的时评写的时候看得出有点急,有锻字炼句的痕迹,一觉得勉强,他就把专栏又停了。

绍兴他家的房后,有条河,寒绿色,他坐在河边的石台上抱着吉他随手拨弄:“生活和弹琴一样,不能只紧,也不能只松,得这么松松紧紧地沤出来。”

这本书里,我最喜欢他写父亲的那一篇,是一件事在心里沤了多少年,悲酸欢慨,滚热过,又放凉了,凝结在心,又从心里顶出来的。

老周讲过一个故事,也许可以用来说一下文字的标准。他住圆明园时,一个艺术青年掉进了河里,一开始文质彬彬,冒出一个头,对岸上人招手:“能不能救一下?”

沉下去再浮上来的时候喊:“救一下。”

再浮上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救命啊!”

写文章得写到这个份儿上——不吐不快,没有苦吟,也不用琢磨,连修辞都是一种烦琐,诚实道出就是。

4

老周在这本书里写的多是别人,但从别人身上倒映出了自己。

当年老罗要给曾轶可录专辑,很多朋友都不赞成,老罗说他找了周云蓬来配乐,还租了最好的录音棚。大家笑“把他俩拉在一起……”,老罗一路说,边上的人一路哈哈哈,等他说到最后曾轶可不肯来,他们摆了一张空椅子在中间,照了张没有歌手的乐队大合影的时候,边上的人已经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有个哥们儿连喘带笑地说了一句“我早就告诉你……”老罗把小杯子往桌上一顿一推,拔腿走了,边上的人拽袖子没拽住,差点把碗筷都带到地上了。再怎么叫也不回来了。

后来谁也不提这事了。过了两年多,我才听老罗说:“那天我没回来,可不是因为生气。”

我看了他半天:“你……不会吧……”

“就是啊,眼睛通红,回来没法看。”他说,“跟好朋友说说委屈还不行吗?”

我这次看了老周在书里写这个事儿的过程,费了那么大劲,一句埋怨讥诮没有,到最后是老周建议大家照这张合影作为纪念的,“我们一起碰杯,感觉这个事没白做。在老罗的身上,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要学习他那种一腔血性,虽千万人吾往矣,敢于把自己置身于荒诞中,不怕丢失中年人最宝贵的面子的良好品德。”

我一边看一边自惭,看看人家老周。

那之后不久,有个导演想采访老周,我和老罗作陪。席间谈起中医,老周挺中医,老罗反中医,两人越谈声音越大,老周扶案而起,气得有点哆嗦,一股子黑沉沉的摧城拔寨的气。老罗也站起来了,也是一团黑,两人两只大动物一样咻咻地对峙着,堵得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我们一边笑一边往开拉。绿妖推着老周先走了,老罗发了半天牢骚才算。

到了春节,老罗见了我,按捺不住:“我想给他发个短信……”又摸出手机给我看,“结果他先发了一个,‘可春节不好过,我们吵过架……’”——是老周自己唱过的歌词改的。

呵呵,男人这种动物,脸上能有这种扭捏的心潮澎湃,一个是跟姑娘说话的时候,一个是跟兄弟言归于好的时候。

几个月后两人见面,老罗正感着冒,带了一袋中药,对着老周装可爱:“为了你,我连中药都吃了。”老周说:“我先发那条短信,就是怕被你抢了先机。”

老周写“被老罗喜欢的人是比较有福的”,被老周喜欢的人也是。

5

我看老周在书里写尧十三,就找来听,他用贵州织金话唱《雨霖铃》——

我要说走嘞,之千里嘞烟雾波浪嘞/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拉们讲,是之样子嘞,离别是最难在嘞/更球不要讲,现在是秋天嘞/我一哈酒醒来,我在哪点/杨柳嘞岸边,风吹一个小月亮嘞……

想起我在台湾采访过一个1949年离家的老兵,问他:“你家里没房了,没人了,你为什么还这么想回去?”

他说:“人总是要有个窝的,小狗也一样,这个窝是个烂棉花也行,有它从小闻的味儿。”

中国人现在不管在哪儿,总像老周说的,有那种“身在外地”的感觉,是一种焦虑。像地下河一样,日夜都不停,焦虑都不自知。

民谣里头有这个千百年来的味儿,张佺、玮玮、小河、李志、马木尔……唱的都是自己的窝,人要没有这几根沾土的草茎连着,活着活着就干枯了。

“啊,黑拔拔的天,好大哦”,就这几个字,这么一个调,从古到今的苦乐哀愁在里头,但人听了能有一个宽解,就是老周说的“人不是完全活在当下,你有很多延伸在古代里面,也伸在未来,是一个纵深的、完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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