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作者李碧华》第1/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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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纠缠
                 
  我现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区,大榄涌水塘旁边,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两层高建筑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这是一座监仓。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为男人。
  但想起男人的时间少,远不及想起我的儿子,当我有觉得痛的时候,我知道的不是肠痛,胃痛,这是子宫内的痛。他回来了。他在门上乱扣乱抓。他没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遂想起我的儿子。
  先说大儿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个儿子。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务处附设的自动拍照机拍照,嚓嚓嚓嚓四张,每一张有两个人,我与我儿。
  走上弥敦道一座旧楼,楼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见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刚巧在转角的地方,便是医务所了。
  我来的时候故意穿差一点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医生收费便宜些。我又挑拣一辆不大客满的巴士,跑到车尾的位子上,车程颠簸得很,真好,这样必能助手术顺利完成。
  医生是陈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医生,我会以为她是媒人。不过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圣。
  “不用怕。”她说。她用一条带子缚紧我的手臂,那么紧,令我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来堕胎,她抽我的血干吗?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骗我一些血,回头好去卖给人。
  现在,我卧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不的肤色了。
  我没有机会仔细一看。
  谁有工夫一边接受手术一边观察床单?
  我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我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种极冷金属架上。我也没有机会仔细一看,是什么金属,可以冷成这样?
  医生来检验我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她在此刻占尽上风,而我肉随砧板上,我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无事可做,惟有瞪着天花板以压惊。
  天花板上有剥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来了。
  天花板上有残破的洞。
  ——忽然间,我见到一下闪闪的光。
  像刚才去自动拍照机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个人,但其实一共有两个,儿子在肚中。光闪的时候,我想象这是他的遗照。
  现在当这小小的光一闪。我很惊骇,那是一只眼睛呢。我用尽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离很远,但面面相觑。
  一个小小的头伸出来,是头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着我。也不走,也不动,也不言语,也不笑。
  在我已忘记了身在何方的时候,忽然听得医生在说:“位置不大好!”
  我急忙勉力换一个自以为较为适当的位置。“这样可以吗?”卑微地问。
  “是子宫位置不好。我要收贵一点。多收你一百元吧。”
  在此关头,我裤子脱下来,双腿分岔置在金属架上。六神无主,还被一头小老鼠监视着。她要多收一百元!谁能不就范?
  渔肉乡民。
  我还不曾答应,已有各种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针,小铁爪,金属棒,钳,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钳……
  “哎吔!”我惨叫一声。
  她骗我!
  她说现今科学昌明,手术一点也不痛。只是把里面的东西捣糊了,然后用管子吸出来。
  她说一点也不痛。
  我无法节制地惨叫着。我听到二十年来未听过的混杂的声音。有车声,汽笛声,金属撞击声。一只尖锐的铁爪在一块铜板上抓着;一千只大大小小的闹钟各自争鸣。人的吵架声,兽的吵架声……。像有一个密封的瓶子,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强力压塞进去。渐渐忘记痛。
  我突然后悔。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儿子!”
  “别动!”医生用力按住我。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叫你别动!嘘的一声就过去了。”
  然后她安慰我:“没事的呀。疤痕只在里面。休息一会儿吧。”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刚好看到一个瓶子。
  里面,有一截肠子般的东西,连着模糊血块,支离的薄膜环抱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沉下去,大概两寸高。
  这是我的儿子。
  当我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只得两寸高。
  这个看来像媒人多过医生的妇女,又告功德圆满。她回身把一对斑斓血肉,沾着血渍的棉花团,拎到外面一个厕所中。
  接着。哗啦的水声传来。
  先是在沟渠,然后流归大海。因为经过多重关卡,终于些微血色也没有。他是那样苍白地,离开了人世。
  我很寂寞,只觉得体重骤减。从未试过这样轻。
  麻醉药还未过去,又休息了一会儿。
  我没什么事可做,医生也没什么事可做。
  半个钟头前她还对我和蔼可亲,现在有些不耐烦。不过也不好意思流露。
  “一个星期后还流血,你要回来检验。”她再找些话来说:“不痛吧?早就说过不痛的。不过有点酸,麻辣。”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乱地擦一点在颊上。胡乱地擦一点在唇上。镜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异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飞了,我用小指头把它抹掉。
  “你们这里有老鼠?”
  “不。”她有点强调:“怎会有老鼠?这是医务所呢。”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监视整个过程之后,悄然引退。为什么会这样?
  “好了吧?”医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内仍流血是正常的。”
  一切都好了。
  我自小镜子中瞥到自己的脸色,因为胭脂的帮忙,充满朝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场。
  “我走了。”试试走两步。
  一出门,我见到一个影。
  这男人背着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么熟悉的身形——于黑暗里熟悉。他是我儿的父亲。多可笑,我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儿子,要父亲来干什么?
  当我抬头看到他,尴尬还是有的,不知说些什么?又不是秋凉天气。
  “——替我拿着这个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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