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全集》第11/100页


牡丹又说:“我知道,我对他不算个贤妻,他一定恨我。我们彼此不了解。就因为这个,他死了我不哭。我哭不出来,也不愿意哭……在娘家,我也不是个规矩的好姑娘。由孩子时候儿起,我一直很任性。跟我妹妹不一样。”

“你有个妹妹?”

“是,比我小三岁。她叫素馨。她温柔、沉静、听话。我是家里的反叛。我十五岁就和男孩子来往,她十五岁时,连看男孩子一眼都不。我俩天生就不一样。谁都喜欢她,都认为我疯狂乱来。我生下来就那样儿。我是个平平常常的孩子,长得丑,到哪儿都讨厌。”

“我不相信。”

“一点儿不错。我是平平无奇。后来您夸奖我,说我‘聪明漂亮’。那才在我生活上引起根本的改变。”

“你打算多久之后离开你婆家呢?”

“一过完一百天。我不愿无声无息的呆在那个小镇上。按习俗,我应当为他穿孝。其实在我心里,我认为没有道理。”

“我看得出来。”

孟嘉停下来,心里在思量。他恐怕牡丹是受了他那文章的影响,并且完全按照文句字面的意思去实行了。

“当然没有人勉强你。但是你若那么办,你婆家会很难过――他们会难过,脸上也不好看。”

“你不赞成?”

“我赞成。只是想到他们会不愿意,当然人会风言风语的,女人也会烂嚼舌头根子的。”

牡丹立刻回答说:“是啊,女人说闲话,男人讲大道理。天下的男女就是这个样子。”她说话的腔调使人想起来,男人是瞎混,女人是东家长西家短。孟嘉很清楚,牡丹是个宗教的叛徒。

“总得有人冒险受社会的指责,你说是不是?照您所说,人若一心非做一件事不可,他就能做到。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你们男人是高高在上,女人是被压在下面的。”

孟嘉的眼睛立刻显出惊异的神气。他想这样有力的文句,他若能写在文章里就好了。

“你刚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儒家的名教思想把女人压得太厉害了。我们女人实在受不了。男人说天下文章必须要文以载道。由他们去说吧。可是我们女人可载不起这个道啊。”

孟嘉不由得惊呼一声。他从来没听说文以载道的载字儿,当做车船载货的载字讲。他流露出一副赏识的神气看着牡丹说:“我若是主考官,若是女人也可以去赶考的话,我必以优等录取你的。”

牡丹说:“你想我的话不对吗?”这时她话问得有点儿过于坦率:“我听说几年前你把你太太休了。丁妈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照顾你一个人过日子。是真的吗?”

孟嘉很郑重其事的凝视着牡丹的眼睛说:“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二十二岁时娶了那么个姑娘,毫无头脑,是余姚的富家之女,只知道金钱势力。那时我中了举人,算得上是少年得意。我想我对她本人,或是她的家庭,一定有可利用的地方儿――算得上地位相当,配得上她的首饰珠宝,配得上她父亲的田产。她一副势利眼,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夸耀的势力。那是为了利用而联姻。可是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让女人可利用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个举人的妻子自己神气一下儿。这些年来一直没再见到她,也没见到她的家里人。”

“后来你一直没再娶?”

“没有?”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是个写文章的人,而写文章的人一向是自私的。大概是太珍视自己,不愿让别人共享。也许我是没遇见合意的女人。”

牡丹那天性实际的女人头脑,立刻往前想下去。她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你可以不可以帮我忙?你什么时候儿在杭州?”

“你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过了百日之后,我要回娘家看我母亲。那时候儿我要再见你。我的事情还要向你请教。”

孟嘉屈指一算。他要十天之后回到杭州。然后到福州去,往返要几个月。想是在早秋九月回到杭州。他一介书生,却奉命研究海军,其实他并不喜欢海洋,不愿乘船沿着海岸到福州去。

他说:“我厌恶风暴。有一次在广州附近海上遇到狂风巨浪。”

他俩离开饭馆儿时,孟嘉觉得牡丹这个女人,在精神和思想上,都与他自己很相近。他们从铺石头子儿的黑暗的小巷子里往船上走,堂妹的胳膊挎在堂兄的胳膊上。多泥的小巷向河岸倾斜下去。牡丹坚持要自己拿着买的那包茶叶。他们走向泥泞的小路时,牡丹一只手提着那一包茶叶,另外那只手按着堂兄的胳膊。那一刹那,孟嘉觉得又重新回到青春。他没感觉到心情轻松放荡的陶醉好久了。因为在黑暗里,一切没有顾忌。他觉得仿佛是和一个不知来自何方的一个迷人的精灵走在一起。那个精灵把他那些年生活中的孤身幽独抢夺而去。爱就是一种抢夺,别人偷偷儿侵袭到你的心里,霸占了你的生活,喧宾夺主而占据之。

那天晚上,梁翰林躺在舟中,心中觉得他生活当中已经发生了重而且大的事。越想忘记,越偏偏要想。他觉得有关牡丹的一切,无一不使他觉得中意;她的眼睛,她的声音,她的头发,她的热情,她那欲笑不笑的微笑,她的理解力和精神,无不使自己着迷。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这么使他动心。他自己心中有如此的感觉,自己也深感意外。在一生之中,他也从来没觉得在内心中他跟一个女人这么密不可分,而这个女人他觉得无一处不使自己感到中意。他曾和一位在旗的公主,是位王爷的夫人,有过一件风流韵事,不过他悬崖勒马,未致身败名裂。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牡丹的影子似乎翱翔不已,徘徊不去,那么美得出奇,那么令人心迷神荡,那么潇洒直率,又那么天资聪颖,思想行为上是离经叛道,不遵古训,精神愉快,时有妙思幻想,言行虽为时俗所不容。她却能置之度外,毫不在意。梁翰林很喜爱她,觉得一生不可无此妹――这他无须举出什么理由。他不敢对自己承认的是:他一向自己以为美色当前,道心不乱,而今没想到却有解甲投降之势。女人口中发出的一点儿声音,女人的眼睛投出的一点儿视线,竟使他方寸大乱,自己颇为吃惊。爱情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使心情失去了平衡,论理思维失其功用。

他知道,一辈子是离不开她了。

他们在太湖上的前两天是烟雨迷蒙,一无所见。太湖在各方面都像个海洋;在地平线上,湖水与块块的灰云相连。他们的船一直靠近岸边。他们前面雾霭之间,时而有一山顶或朦胧不清的小岛隐约出现。梁孟嘉看见牡丹的两眼现出抑郁不欢的神气,便悄悄走开,任其独自沉思。

当前:第11/100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