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全集》第45/100页


那个女会计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她,已经再无话可说,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涛中间的关系。从她的眼角儿里,她瞥见牡丹叭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着惊异的眼睛。牡丹一言未发,又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迈着平日懒洋洋的脚步,走往街上去。

牡丹当然对傅南涛是爱莫能助,而且还要躲开那个是非窝才好。

在随后那几天,她铁硬了心肠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涛曾经告诉她,在他们俩认识之前,他们夫妻就常打架;第三,她还没和傅南涛真个同床共枕,虽然已经到很可能的程度。她纵然可以做千万这种想法,还是不能避免自己犯罪的感觉。她有时半夜醒来,颇觉心旌摇动,方寸难安,好像是她亲身闹得傅家家败人亡。等头脑清醒了,她才能镇定下来,确认自己是清白无辜。

孟嘉这几天忙着筹备庆祝京榆铁路的竣工。因为他感觉到牡丹的疏远冷淡而又不免于设法掩饰,他就觉得仿佛走在一块缓缓下沉的地上,又仿佛走在一块冰上,这块冰虽然还是能经得起人在上踩,但是已然有可见的裂纹和缝隙。孟嘉看见牡丹回家时,他的眼睛还闪动着喜悦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应则是勉强造做。她脸上却是隐匿着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谊的同情,是沉滞的死水,缺乏泉水轻灵愉快的水泡儿。

在牡丹自己最疏于防范的刹那,孟嘉得以进一步了解她,对于这位美得倾城倾国的堂妹,他那份强烈的爱,却在增强,而非减弱。他的爱也在外面表现出来,以前对她婀娜多姿肉体的强烈的惊喜,而今变成了爱护与关怀。孟嘉觉得牡丹还是和以前同样可爱,只是她却开始引起他的操心与焦虑。他能看得出,在感觉和想象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寻求如意的少年郎君。这让孟嘉想起来,不过只在一年以前,牡丹是那样强烈的热情恋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来,她又以同样丧魂失魄般的热情恋慕另一个男人。孟嘉看得目瞪口呆,就犹如看着梦游人走向万丈峭壁悬崖的边缘一样。他所能做的,倘若这个梦游人还需要他一点儿帮助,那就是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没把这件事隐瞒他,总算万幸。

素馨可不了解这些个。她对姐姐的坚定不移的忠实,却使她把对牡丹这方面所知道的情形,对孟嘉隐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时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吃饭时她脸上故意掩饰的神气表情,和孟嘉在一处时压制下去的呵欠,她那么时常的独自出去,她对妹妹说的那些知心话,那些话有的使一个普通的小姐听到会脸红发烧的。那些话,都是闲谈的好材料,却在素馨和孟嘉之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为素馨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因为毕竟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自己才能住北京,并且她自己还十分愿意再继续住下去;另一半因为那些话是一个未婚的小姐不宜于向男人说的。而孟嘉呢,他心里认为和牡丹感情之深,关系之亲密,不适于和别人谈论她,即便是她的亲妹妹素馨,也是一样;另一方面,他认为一个高尚的男人,是不应当那么下流去侦察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所以在这一家这么个重要的变故上,竟由一片幕布遮盖住了。

又好像默默无言中看一出戏,不到剧终幕落,观众是不许表示感情,不许互相比较意见的。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了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的花瓣儿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儿,而很多女人在三十岁时居然还没有到。但是她的爱却显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样子,只是表示青春纯粹的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的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间之艺术。譬如饮酒,只知举杯一饮而尽,殊不知尚有细饮慢品之境界。孟嘉觉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时,他几次提起,去看皇宫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闻;直到后来,孟嘉几次催促,她才答应去,后来,好像如梦方醒,说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说,她还是宁愿到那平民娱乐场所天桥儿去游逛。不过,这是年轻人因为过去生活上遭遇的挫折而引起的。因为牡丹在孟嘉眼里是那么可爱,不管牡丹的行为如何,孟嘉总是从牡丹的观点去衡量;深以为她的行动是不无原因,未可厚非。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牡丹轻轻走进里院儿。她正要穿过六角形的门进入自个院子时,看见书房灯光还未熄灭。像往常一样,她走进去要与孟嘉闲谈片刻。毫无疑问,她对堂兄还有一种友爱在。俩人的目光在默默中相遇。孟嘉向她微笑说:“今天玩得痛快吧?”

“很痛快。”

牡丹过去坐在床边儿,她说:“你干什么用功?轻松一点儿不好吗?”

“噢,我一个人儿的时候儿,总要找事情做,好占住身子,消磨时间。”

牡丹把堂兄撇下孤独一个人儿,有些觉得良心负疚,于是说:“很对不起。”

随后沉静了一会儿,显得很不自然。孟嘉做了个要吻牡丹的姿势,牡丹摇了摇头,站起来,把外衣脱下,像往常的习惯一样,屈身倒在床上。孟嘉停了一下儿,然后流露着怀念之情说:“你现在不想吻我了,是不是?”

“不想了。你不怪我吧?”

孟嘉说:“我不怪你,回去睡吧。”他这话,当然是使人无法相信。

牡丹说:“跟我说明天见。”

孟嘉说:“好,明天见。”

牡丹由书房的后门儿走出去,又是老习惯,把上衣忘记带走。忽然想起来,微笑着走回来,在孟嘉前额上冷不防偷偷儿的一吻。

孟嘉看着堂妹的影子在门外消失,那时,堂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儿上,像一个梦中富有凄凉之美的幽灵。

孟嘉的心情陷入寂寞凄凉的愁云惨雾之中了。

最使孟嘉痛苦的是,如果牡丹他这位堂妹现在若还爱他,他已经想出一个方法,使他们俩可以结婚。只要把姓一改变,便毫无困难。在一个宗族之中,一家若无后代,收养另一家的儿子,是常见的事。这样是为了继续祖宗的香烟。表亲之间过继,自然牡丹可以改姓,比方她若由苏姨丈收养,牡丹过继之后,就要改姓苏。当然,这种过继,都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继承财产。像这种为了兄妹结婚而过继,好避免同姓不婚,这可是前所未闻的。

这是孟嘉出外旅行时,在路上想到的,本打算向牡丹说。虽然是有点儿背乎常情,却未尝不可如此办。有几次,孟嘉已经话到舌尖儿想对牡丹说,可是牡丹对他那么冷淡,结果他犹豫未决。他又把话咽了下去,再也没提起。

第十四章

凉秋九月,即将来临。树叶萧瑟,日渐枯黄,大自然警告人寒冬将至,提醒人季节正在树心中搏动,告诉一切生物要保存,要储蓄,要预做准备,要耐过漫漫长冬,以待大地春回。西山和北京城的庭园之中,树木的颜色应时变化,呈红、紫、金、棕各色,如火吐焰,艳丽异常。草木已失去夏季的柔韧,脆而易折,寒风吹来,作干枯尖瑟之声,不复如夏季浑厚钝圆之音响。墙隅石缝之中,甚至卧床之下,亦有寒蛩悲吟。山坡之上,羔羊渐渐披起厚重之长毛。而牡丹则亦随之进入了人生中最为悲伤的岁月。

孟嘉每天都要去见张之洞大人,以备咨询。京榆铁路通车典礼定于十五日举行,各国外交使节都要应邀前去观礼。

一天,孟嘉要在六点出去,参加一个英国工程师的宴会。那位工程师急于把孟嘉介绍给他的一些朋友。因为去年春天同去游历明陵,孟嘉对那些英国人已渐渐有了好感。英国人的翻译不在时,孟嘉和英国人之间的谈话便告终止,但是在两人不能把意思精确表达出来时,双方无可奈何的姿势和微笑,以及满肚子的友善之情,反倒增强了二人之间的情谊。至少,孟嘉学会了英文中的got it(听懂了),英国人也会了“懂得”了。所以他俩说话时,话里有好多这两个小短句。他俩是互相倾慕。工程师的名字是Peter Cholmeley,翻成中文却翻得很妙,是“查梦梨”,他的名片上就是这三个字。查梦梨很佩服这位清朝官员的聪明(当然他是丝毫也不懂“翰林”两个字的含义),尤其喜爱孟嘉多方面的兴趣,他那求知欲的强烈,还有他那理解力的快捷。中国翻译官,是上海人,英文的语汇并不够大,实在不足以表达“翰林”这个名词的含义,只告诉洋人“翰林”是了不起的名称,是独一无二的大人物。在孟嘉这方面,对这个跨越重洋而来的洋人,既敬慕他,又在设法研究他,了解他。觉得洋人胳膊上那软蓬蓬的金黄色的毛,还有他那长瘦而带有忧伤神气的脸上的雀斑,实在怪有趣。他以前还没有离洋人这么近过。洋人的每一个手势,洋人嘴唇上每一个表情,都有一种意义。他那位耶稣会的朋友,至少长的是黑头发,总算不足为奇。在长城顶上劳累的步行,英国工程师穿卡叽短裤皮靴子和他闲谈,彼此之间的过从渐渐亲密。所有英国人快速的步履,轻捷的活动,以读书人而表现出来的那种体力,捻转烟卷儿的动作,两唇之间一边叼着烟卷儿一边说话的样子,对工头直截了当的指挥差遣,是读书人而不身穿长衫,使他感到惊异,急于要了解这种能造火车头,望远镜,照像机,能绘制精确地图的洋鬼子的一切一切。

在赴英国工程师的宴会之前,孟嘉向牡丹说:“你和我一块儿到北京来,我实在很感激。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和你这么亲密。可是我们俩当时那么疯狂般相爱,实在是难舍难分。不过,最近,我发现你已经变了……”

“没有,我们俩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好,有什么改变呢?”

“我当然还是。可是,我知道那种事不能勉强。原来盘算好的想法,事实不见得就正好符合……可是,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初恋跟我说说呢……”

真是出乎孟嘉的预料,这时牡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片惨白。随后,她浑身哆嗦,脸上显出的是悲惨失望的痛苦。孟嘉坐在椅臂上以无限的温柔弯下去抚摩牡丹的头发和脸,牡丹冷不防伸出两个胳膊抱住孟嘉的脖子,抱着不放松,可怜兮兮的瘫软做一团儿,抽抽搭搭,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着说:“我们俩是情投意合,誓不相离……但是别人生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她心灵深处的痛苦似乎全从这么简短的几句话里倾泻出来。然后她抬起苍白的脸说:“请原谅我。你要好心肠帮助我。”

听到这些话,孟嘉非常痛心。牡丹话说是就像个孩子。在那一刹那,孟嘉立刻明白。他明白为什么牡丹不能再真心爱另外一个人,连孟嘉他自己也算在内。等牡丹松开两只胳膊之后,她衣裳的胸前已经完全哭湿。孟嘉似乎比以前和牡丹亲近了许多。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孟嘉把几个英国朋友带回家来,他当然先送信告诉两位堂妹,说她俩可以按西洋礼俗,出来和洋人相见。姐妹俩在杭州时,曾经见过几个西洋的传教士,现在对于孟嘉这个洋朋友极感兴趣。她们平常总是把这几个英国人叫“洋鬼子”,就跟称呼小孩儿“小鬼”一样,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把小孩子叫“小鬼”,是认为他活泼、淘气、聪明可爱一样。

接待洋人是在客厅里,客人来了一小会儿,姐妹俩便出现了,穿的是在家穿的最讲究的黑绸子衣裳,都没有戴首饰。两个洋客人之中有一个在中国住了十二年,在大使馆里他是知名的中国通。在他的本国同胞之前,他并不反对露一露他的中国话,他和两位小姐谈得很起劲。他的中国话带点儿英文味儿,但是说得满流利。喝茶之后,主人把他俩带到书房去。那位中国通对孟嘉这位中国读书人和他收藏的木版书,十分敬慕。主人给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笔、古砚,还有已经毁于火的明朝《永乐大典》中的残余的一大本书。那一巨册,真是一个完美的艺术品。十八英寸高,九英寸半宽,在上等厚宣纸上用工楷手写的,书皮的锦缎呈金黄之色,墨发宝石之光。素馨圆圆的脸盘儿,雅静的态度,使客人一见难忘。查梦梨,因为不能和她交谈,和她斯文的坐着,以端庄的目光望着,倾耳谛听一言不发之际,再三的用眼睛往那边儿扫过去。素馨年正双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鲜娇艳。那位通中文的则与大小姐说话,牡丹的双目流盼,坦白率直,热情而自然。查梦梨提出请她姐妹俩去乘坐京榆铁路往山海关的试车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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