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全集》第73/100页


牡丹在和安德年会见之后,离开时,内心在怀疑之下,又有几分激动。安德年之使她激动,另是一样。他比孟嘉身体还细。还年轻,说话有不平凡的青年气,言词滔滔不绝,十分动听。由于他的态度和他的所做所为,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敬爱,在心中对自己的想法,完全是理想上的。她在灵堂上那件意外的事,他认为是伟大爱情的升华表现,值得付诸歌咏,形诸笔墨的。在另一方面,他始终没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身上,他只是把与她相遇看做是一个文学上的艳事而已。他要教她写诗与散文,不是普通男女的性爱关系,而是作家与崇拜他的读者的相对关系。他已经说清楚他有个幸福的家庭,有太太,有儿子。

等牡丹收到了安德年的一封信,附有叠在内他写的一张立条儿,信是两张纸,一部分讨论文学,提到牡丹可能爱读的作者,另一部分叙述他自己的生活,热诚而正派;不过特别提到牡丹的是:“你之声音温柔悦耳,你之发式与面庞极为相配。”这封信仍使牡丹觉得可惊,她心里不由出现了一个大问题。他那潦草的,看来似乎不重要,而且有几分傻气的几行字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他对牡丹一种深厚的感情。为什么他不叫牡丹去见他?牡丹给他写了一封短信作答,感谢他赐赠墨宝,并且说要裱好放在镜框中,挂在床一旁的墙上。牡丹又很隐秘的添上了一行后启:“上次见后,至今思念,复感寂寞无聊。我之所感,谅与君同。此种感觉,将何以名之?何其与我以前所感受者相异之甚耶?”

十天之后,牡丹又收到了第二封信,仍无相邀会面之意。是他有意克制,以免在此艳遇中愈陷愈深吗?还是怕自己?还是怕他太太?信中的语气仍然是不涉及个人,不涉及重要问题,还是一堆不相干的话,是避免说心中想说的话。可是在另一方面,他信里却说等待牡丹的回信,等得十分焦急,并寄了他给牡丹画的两张像,是“第一次相见的印象”,这个就比写在纸上的文字表现的意思更为清楚了。牡丹深信德年对她,心中含有强烈的爱,但是有所畏惧。这样就算了吗?就止于通信的恋爱吗?牡丹写信回去:

朋友:

德年,多谢多谢,寸衷预料,诚然不虚。读来信,如入梦中,从此不愿醒矣。既然如此,如能与君相处,则分秒皆可珍惜,分秒皆为无上之享受。

君盼我信,极为急切,闻之大喜,殊不知此与我盼君之信,其急切情状,正复相似。我二人之急切相同,思念亦复相同。

我手持君为我所画肖像,审视可爱之线条,两手颤动。实则每逢接君来信,两手皆颤动不止。

甚望来信将诸事见告:君之所想,君之所感,君之所爱。年华飞逝,相念为劳,何必克制自苦,避不相见?

然后,详叙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童年、婚姻、追求的理想、追求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一切。“君如有事相告,有心腹事以告知己,切勿疑虑;我之对君,亦复如此。”

安德年的回信约牡丹次日到运粮河畔一旅馆相见。将同往他处,共进晚餐,并作长谈。那封信——是一封长信——极为坦白,尽情吐露对自己之不满,对自己之为人,对自己之为一作家,皆不满意。并且说明此次强烈真挚的相爱,已使他感到“美丽之艳顶,失望之深渊”,甚愿从此次新的爱情奇遇能获得新生。他说在人生已经有所“遭遇”。此次所遭遇之事,“不可以言喻”,为“前此所未有”,并且已经改变了他的生活天地。这封信上,他那宝贵的克己功夫完全一扫而空了。

虽然牡丹已经多多少少感觉到他的情感,这封信仍然使她震惊。这封信显示出来二人之间人为的隔阂已经完全打通了。俩人矜持了那么久,那么小心谨慎,现在消除了那种隔阂的限制,何尝可以看做是不关紧要?

牡丹在心旌摇摇之下,去赴他的约会。牡丹在德年身上,终于找到一个对爱持有同样看法的男人,而且预示将来会有理想的生活,就如同白薇之和若水,甜蜜的一对,而具有相同的看法。她深信她会爱他,而且需要他。可是她也知道她又要去接近一个有妇之夫了。似乎这种关系才能对他们的爱情,给与她所嗜好的那既苦且甜的滋味。从她与傅南涛的那段事情上,她已然得以知道,年轻人总是不太成熟的;而较为成熟的人自然是已经结过婚的。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像傅南涛,怎么会充分了解一个成年的女人的爱情和苦恼呢?她之所需要的一切,安德年全能满足她——他英俊,富有青春的气息,但同时又成熟,而他之崇拜她,正因为她自己的惊世骇俗的非常之举。

安德年在运粮河岸上找的这家旅馆的好处,就是不容易有人认识他们。这种保密,也正合乎牡丹的心意。茶房把牡丹从一条黑暗的通道领至安德年的房间时,那条通道更增加了牡丹的心情的激动。

牡丹轻轻叩门,德年走来开门,那年轻狂喜的招呼,使牡丹的心窍振动。两人的眼睛含情脉脉的互看了一刹那。德年显然是觉得怪难为情,低低叫了一声“牡丹!”然后忽然间把牡丹拉近自己,接了长长而不肯分离的吻,把两只胳膊紧紧的抱住她。牡丹把头垂在德年的肩上,享受德年身上的温暖,将自身最深的部分欣然贴近了他。她浑身上下一直颤抖。然后,她抬起头来,仍然把德年紧抱着,把嘴在德年的脸上像雨点般轻吻个没完。

“德年,你没法儿想象你给了我多么大的快乐呀!”她感觉到德年的两只胳膊抱得她那么紧,还有德年的热嘴唇紧扣在自己的嘴唇上所表现的饥渴。这次热情的泛滥完全把德年改变了——他再也不是那富有克己工夫非礼勿动的诗人了。

他对牡丹说:“别生气,原谅我。”轻轻抚摩牡丹的头发。他脸上显得神采焕发。

“原谅你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对你多么迷呀!”他脸上几乎像孩子般的真纯天真。他把牡丹拉到一把椅子上。牡丹坐在他的腿上,两只胳膊还在抱着他,自己心里觉得酥得融化。每逢在这种时候儿,她都有点儿说话不清楚。

“德年,我若叫你为我做点儿什么,你答应不答应?我若叫你特别爱我,永远不要忘记我,这算不算太过分?”

“在别的女人身上,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深切。你又何必说这种话?”

“因为我害怕。”

牡丹把一只手从安德年手中轻轻撤出来,走到窗前去。

德年在后跟着她,又用两支胳膊搂住她,使她转过脸儿来,又热情的吻她。牡丹的眼里泪珠儿亮晶晶的闪耀。

德年问她:“你怕什么?”

“我怕失去了你。我好需要你。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刚才你吻我的时候儿,我知道我爱你。在你的爱里,我才能觉得把我对他的爱忘记。”她又伸出胳膊把德年搂住,拼命的吻他。忽而停住了吻,要求德年给她保证。“告诉我,你是不是很爱我?……你永远,永远不会忘记我?”德年吻她一下儿当做回答——这个吻是那么温柔,那么热情,那么软,那么难舍难分,那么无可比拟,那么毕生难忘。

德年把牡丹柔软的身体搂在自己怀中,自己觉得身上舒服得颤动了一下儿。他欢喜若狂,眼神上都显露出来。他知道,自从第一次遇见她之后,他就一惊非小,不管多么抑制自己,也没法儿把她的印象扫除忘记。他今天来,是要发现牡丹之爱他是否正如他爱牡丹之深,而现在发现牡丹对他的爱是那么完整,那么断然无疑,而那么涨满盈溢出来了。

德年把牡丹从窗前拉到床上,把一把椅子放在牡丹的对面。牡丹在床上把腿盘在身子下面,在身后垫了一个枕头,使自己舒服一点儿。牡丹真是美得使人心荡神移,皮肤细嫩洁白,两片可爱的嘴唇,微微的开启,默默无言的注视着德年。“老天爷把她生来这个人间世,要她爱人,还要人爱她。”这时他心里想起“红牡丹谣”里的那两句,觉得这两句完全真实,而且说得是一针见血。这时牡丹向后倚着,矇眬若梦的眼睛,在窗外射入的月光里,在那阴影斑驳之下,一直向他凝视。在那样的时刻,她的静默无声,越发给她的美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她之一言不发,才是说出了千言万语。德年靠近了她,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低声说:“牡丹,听我说。我好爱你,我怎么把我对你的感情用言语表达出来呢?我根本不敢一试。那封信我费了两三天的工夫才写出来。我不敢相信你会爱我。但是我必须说,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在车里,车一震动,我们俩挤在一起的时候儿,记得吗?你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感觉?你知道,我一生,都在追寻一个理想。别人都说我算是一个名成业就的人,应当没有什么牢骚可发的。我有许多朋友,有一个好的家庭,有一个好差事。但是,有时候儿我觉得我需求的是爱,一个伟大、使人振奋、使人销魂蚀骨的爱。我觉得空虚,我说这话,你能懂我的意思吗?你要知道,你是个非同等闲的小姐,不用否认。你知道不知道?你眼睛的一望,你的嘴发出一声细语,就能把整个儿杭州城的颜色音调,在我心目中改变过来。那天下午你坐在的那个屋子,在我的心目中已经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个你不能知道。你改变了那间房子了。我每次到诗社去,我觉得一个冲动支配我,非到那间屋子去,看看你那天坐的那把椅子不可。”

牡丹发出低低的嘻嘻的笑声,德年还继续说:“你是离开了,但是那间屋子也变了。我还觉得你仍然在那儿。我叫了两杯茶。仆人大笑。因为我只是一个人在那儿坐着。我记得我们用那白蓝两色的茶杯,你用哪一个喝的,我记得,是因为我给你倒的茶,而且那个茶杯上面有一点儿磕伤。你别笑,告诉你,当然很难说明。那是一个奇迹。你的嘴唇碰过的那个茶杯,就使人另有感觉,就有使人感到激动的力量。我把那个茶杯还放在那儿,我不再去动它,我不再用它喝茶。只因为它曾经有接触你那芳唇的福气。还有,你把你那娇嫩的身体坐在那把椅子里的时候儿,我记得你把脚放在茶几下面的地方儿。你看我把这些个事情告诉你,是多么愚蠢。我是愚蠢,你说是不是?”

德年停了一下儿。牡丹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德年又继续说,显得鼓舞而兴奋。他说:“我不敢爱你。我也不敢希望。可是现在,我觉得好像到了前所未经的一个新境界。我以前做过些愚蠢事——我以前是够愚蠢的。现在还是笨。笨总比愚蠢好。”

牡丹的两只胳膊慢慢搂抱住德年,而且发出哼哼的声音。她说:“噢,我亲爱的德年!”他俩那样静静的躺着,简直是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牡丹问:“你想要……?你要把我怎么样都可以。我是你的了。”她任凭德年摆布,让德年为所欲为了。

这是牡丹所经验令她满足的一次鱼水之欢。

事后,她感觉到一股新的幸福快乐出入的交流。不但淹没了而且消除了她的过去的痛苦,而且把她从对金竹的迷恋之中,解救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继续在同一个旅馆里幽会,在牡丹家里引起了很大的烦乱失常。牡丹对安德年越来越亲密,也觉得越来越轻松舒畅,也越来越为他精神上的单纯和对各种事物的爱好所迷惑。她父亲对她这件事还不知道,虽然曾经看见女儿床侧悬挂的这位诗人画家书赠的一条立轴,但是因为他白天都出外上班,安德年的信到时,他当然看不见。现在女儿在吃晚饭时常常不在家,开始引起他的烦恼,又引起他的惊惧。但是他每次和女儿说话,总难免刺激她。每次几乎他的话还没说完,牡丹就自己辩护,言词锋利,态度相当猛烈,说她已经长大成人,是已经出嫁的女儿,自己要怎么样,自己知道。她的谎言说得流畅,态度十分冷静,话来得很快。做父亲的对太太说:“难道咱们这个孩子永远不知道怎么立身行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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