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族档案全集.com》第14/40页


我翻开这段历史,注意到民英30年前离开这个纷乱世界的时候,毛泽东正把“文革”的大火烧向全国。他已经接见了八次红卫兵,并向造反派们发出“你们要关心国家人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全国各地的造反派在上海“一月风暴”②之后,纷纷开始夺权。所有的政府机构和中共的党组织实际上已陷入瘫痪。在一片红色恐怖之中,像老舍、傅雷这样的文化名人都已惨遭厄运,命归黄泉。尽管郭沫若先生在“文革”一开始,就表了态,要在革命的群众运动中滚一身泥巴,沾一身油污,甚至要沾一身血迹,要向帝国主义分子甩几个手榴弹③,并且要求辞去科学院的一切职务、但此时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幸存者了。

世英所在的农业大学里各路造反派们开始为争夺“文革”运动的领导权而大打派仗。世英“文革”前由于怀疑共产主义理想被劳动教养的事又被翻出来,他被当做反动学生,先由造反派管制。后来,造反派则私设公堂,对他进行严刑拷打。当时的详细情况,已经没有人知道,听说周恩来在世英死后曾派人调查,但也没有任何结果。这种事情,发生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注定要石沉大海。

仅仅一年,在铺天盖地的政治风暴中,郭沫若家接连失去了两个刚刚成年的儿子。

事后,周恩来曾痛心地对郭沫若全家说:“世英是为我而死……”

我是在多年以后听到这个说法的,但是这句话还是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正因为我不知道这话到底是指什么,我才百思不解。我的长辈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像世英这样花朵一样的青年要为了父辈而过早凋谢?

从我懂事起,最陌生的情感就是怀疑。父辈们是一群职业革命家,这些被称为职业革命家的人,忠于社会不断进步的理想。他们相信在冥冥中有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能导致全社会进步的真理,只要找到这个真理,并为之不懈奋斗,人同世界就一定会到来,在他们眼里,世界更像一个大工地。他们把碰到的问题精心排列,相信通过一个艰苦庞大的社会工程,就不仅可以解决所有这些被排列进去的问题,而且可以在这个大工地上建立起他们的理想大厦。我们出生之日,正是这些革命骄子们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所以,一个十分严密周全的精神世界已经为我们准备得停停当当。

在这个世界里,高悬在一切之上的是父辈们的,后来也是我们的革命理想,那就是人类的彻底解故。更规范的是马列主义政治经济学说法则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尽管这个理想世界完全是先验的,从来没有人费神向我们证明过这个世界确实存在。但我们这些生于和平,生于安乐的半大孩子,却很容易从身边充满秩序的环境中生发出对它的信任。首先是父辈们为这个理想流血牺牲,艰苦奋斗,已经夺取了政权,建立了国家;其次,无产阶级的理想是解放全人类,最后解放自己。这种说法具有强大的人道主义力量,实在让我们不可抗拒。世界在我们眼里是如此简单明快,人类历史中所有苦难,人类自身的缺陷和困境,在我们这些被革命理想迷醉的孩子们的眼里,统统是能够被革命理想战胜,或者被设计周全的社会工程解决的问题。现在想来,民英和世英只不过是我们中间稍微有点浪漫气质和独立思想习惯的人罢了,他们的道路竟会因此而特别艰难,命运也因此而特别悲惨。

为什么半个世纪以前,郭沫若天真烂漫,追求真理,革命的大时代使他一夜成名。半个世纪之后,世英民英怀着同样的赤子情怀,却走上了毁灭之路。是命运无常,还是历史嬗变?

无产阶级的职业革命家们为了实现理想,不借付出自己与他人的双重代价。他们对待整个世界的坚硬决心,在一切人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包括在儿女们身上。这种为信仰牺牲一切的悲壮故事会被现代人理解和原谅吗?当然问题并不在于任何人的理解和原谅,而是在于理想化的人生给世界和他人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古往今来多少大奸大恶,假至诚至爱之名,猖撅盖世大行其道。这是所有真诚善良者,包括真诚善良革命者的不幸和悲哀吧!

注释

①蔡畅(1900-1990),女,湖南湘乡人。蔡和森之胞妹。著名的无产阶级妇女运动领袖。解放后曾任全国妇女联合会主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等职务。是中共中央第八至十一届中央委员。

②1967年1月6日,在中共中央文化革命领导小组成员张春桥、姚文元等人的策划下,由王洪文领导的上海“工总司”等上海32个造反派组织召开了打倒上海市委,夺取上海市领导权的大会,要求中共中央改组上海市委。会后,上海市委市政府所有机构都停止办公。

这个“文革”中全国第一个夺权运动,又被称为“一月风暴”。――参见《20世纪中国全纪录》,北岳文艺出版社1995年1月第2版898页。

③参见1966年5月5日人民日报文章《向工农兵学习,为工农兵服务》。

13.接班人

他把我创造得光辉、卓越,施恩于我、丝毫没有亏待我……

――《失乐园》127页

我的中学生活开始了。

第一天去师大女附中报到,新同学由于互相不认识而显得群龙无首。我个子高,被老师一眼看中,成了临时整队喊口令的人。当大家听从我的口令站成整齐的一排,而我把这个漂亮的队伍交给老师,自己跑回队列,成为全班的排头时,一道灿烂耀眼的阳光忽然穿透了我原本温柔朦胧的心,使我心里陡然涌起一份欣喜,觉得自己一下子走出了羞涩疑惑的童年,走进成熟自信的新天地。责任、荣誉、功利……,一条条欲望的小虫子在我心里爬。痒痒地,让我心急气短,急切地希望自己有所作为。

这时候,大饥饿的喧嚣已经远去,人民总算度过了饿肚子的三年,迎来经济全面好转。1963年起粮食产量改变了三年连续下降的状况,全国有四分之一的县粮食、油料、生猪等农业总产量超过了大跃进以前的1957年。工业生产特别是轻工业生产有了明显转机。国家财政扭转了四年连续出现大量赤字的局面,实现了收支平衡。

这种经济复苏和环境逐渐宽松,使执政党领袖毛泽东对阶级斗争的思维进入了新的活跃时期。这时候,新一代苏共领导人赫鲁晓夫,在苏联发起了一场短命的改革:鲁莽的赫鲁晓夫对斯大林专制上义的全面否定,使毛泽东暗自惊心。他意识到他在中国进行的共产主义实践,正日益受到严重的挑战:这种挑战现在不仅仅来自资本义和帝国主义的敌对势力,也来白共产党内部的新生代。毛泽东不知道这种强大的挑战力量实际上来自工业革命后变化着的整个世界,色括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的国家,对现代化的内在需要,而不是像他认为的那样来自共少认党内一两个的变节分子。所以他决定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阶级斗争运动以抵御这种挑战,保证他创建的党和国家的纯洁。

毛泽东咄咄逼人地说:阶级斗争和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性问题,我们从现在起,必须年年讲,月月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有一条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在他的倡导下,这一时期全社会开展了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先是在农村,后来扩展到城市的四清①运动使党的各级领导干部,尤具是基层干部人人自危。与此同时。全国人民学雷峰、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一系列思想教育运动更是将无条件服从革命利益的,清教徒式的极端生活方式推及整个社会。而我恰恰是在这个时候进人了青年时代。当我学了医以后才知道,这是人一生中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期。人通常会在生命的这一周期中生发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不仅渴望浪漫柔情,更渴望献身理想和正义。

我的同学们回忆,在女附中的日子里,我在大家的眼里实际上就是革命的化身。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由于我出身在一个很革命的家庭里,自然有良好的背景和充足的理由追随革命。另一个也是主要的原因是我过盛的精力在那里作祟,同学们说,虽然整体上说我还不是一个一点不通情理的人,但在每一个革命化的活动里,我总令她们心惊胆战,因为我总能充分运用想象力,使这些活动有声有色,别出心裁。在全国都要学习解放军的运动里,我提议全班同学利用星期天徒步走到香山,以模仿部队行军的方式,体现我们不怕苫,不怕累的精神。今天我已经快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但是我的同学中很多人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她们说由于我不肯稍稍松懈,由于我始终走在队伍的前边,由于我帮别人背了背包(我一点不记得我们还打了背包),她们只好无可奈何,而又痛苦万分地跟着我。她们也许有点佩服我,因为我和她们一样汗流侠背,在行程的后半截一瘸一拐。但更多的是恨我,有一个同学说她跟在我后面一整大,我高个子长腿的身影在她眼前晃,使她从早到晚都在想我会像路边收获的高粱一样被镰刀齐根砍断。但她们对我毫无办法,因为我坚毅的身影确实代表着时代的精神,每当这种艰难困苦的场合,她们都惧怕我的出现,因为我总能成功地把这种场合赋予了庄严的革命意义,又能够身体力行地向她们证明,她们可以像我一样。

遗憾的是这种革命戏剧不是总由我领衔主演。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个个是热血沸腾的革命好手。班里很快成立了共青团支部,由几个年龄比较大的同学组成。我因为不够入团年龄只有眼红的份,但我很快就感受到团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以及来自它的强大压力。

有一天,我被告诉下课后到团支部书记家去。去了才知道是团支部组织的一次“吃忆苦饭”的活动。这是当年一种很通行的革命教育方式,通过吃用野菜和糠做的最粗糙的饭食,以表示不忘劳苦阶级的根本。一般认为,食物的粗糙程度和参加者革命化的决心成正比。我们这些参加者是团支部经过认真筛选认为可靠的人。所以食物尽管难以下咽,所有的人仍然兴致勃勃,红光满面。但是团支书的姥姥嫌我们做忆苦饭的时候将她的厨房搞得一塌糊涂,坚决不许我们继续活动,后来由团支书的父亲出面批评了姥姥的落后,我们才得以勉强完成所有吃忆苦饭的仪式。这以后,团支部只好不断召集其他方式的会议。每次课上课下,团支部那几个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时候,全班的人就都紧张起来,不知道谁会被召集,谁会落选。我虽然也会紧张一下,但心里基本上是有把握的,接到日头通知以后,就颇为洋洋得意。这种会议除了进行正面教育外,一开始最令我不知所措的是经常会听到团支部对一些所谓落后同学的分析和评价,譬如谁的父亲解放前是小商贩,所以她会在与人相处中斤斤计较。谁有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也会被怀疑家中有海外关系。还有一个同学因家庭困难中请助学金,但被发现她的父亲实际上是个吃定息的小资本家。尽管她的父亲早死,尽管她的母亲是被父亲遗弃的姨太太,尽管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并没有给过她半点帮助,但是她的助学金不仅得不到批准,她还在我们这些人中留下了对组织隐瞒问题的恶劣印象。我开始还怀疑,这些朝夕相处年龄相当的普通女孩未必像团支部会议上说的那样面目可憎,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我会在事后真的觉得这些人异样。久而久之,我颇有了一些阶级斗争观念,很能够用一个可靠的,团支部发展对象的全部特征塑造自己,并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分析所有的事情。

这一时期,我和我周围的人对于这样的思想训练像吃错了药一样上瘾。它渐渐在我心里培育出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童年的迷茫上面,分明日益长出一个坚毅的完全不同的自我。而且,这两个自我之间的力量对比,竟然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开始它们还可以相安无事。夜半无论是梦中还是醒来,我觉着躺在床上的都是童年的那个我,充满疑惑和朦胧,万事可以商量,没有定见的。天一亮,那个坚毅的我就开始行动和讲话,而它则是讲原则,不动摇,万事有主见的。问题是,随着思想训练的不断严格和革命自觉性的不断增强,我终于认识到,白天的这个自我之所以还不够坚毅和顽强,之所以是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的,完全是因为晚上的那个自我在作祟。于是白天的自我决心向晚上的那一个开展坚决斗争。记得第一次读到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一书时,我一点也不感到陌生和惊讶,因为我觉得他提倡的修养方法早已是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了。

我们成了一群简单忙碌又愉快的人。每天早上起来,心中都装满了革命的理想和信念,每天的生活目的都明确得不能再明确。课堂上我们为革命学习,代表无产阶级攀登科学文化的高峰。课余,我们为革命锻炼身体或者为革命唱歌、读书、娱乐等等,晚上我们大写“雷锋日记”和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心得体会。坚持不懈的努力,渐渐使这些文章的文风、文体和语言都与报纸上发表的同类文章酷肖,后来又发现原来这种文风是属于毛泽东的,只不过是报纸和全国人民都在有意无意地仿效。夜晚灯下,我们仍然孜孜不倦,目光炯炯地检查一整天来所做所为有什么不符合革命化的要求和毛主席的教导。这种时候我们唯一的烦恼是没有生在革命战争年代,无法马上检验我们对革命的忠诚和马上为革命作出牺牲,而最痛苦的事情则是发现自己做得离党和人民的要求差得还有很远。

我姐如朵朵和她的好朋友,刘伯承元帅的女儿刘雁玲同在景山学校读书。她们虔诚地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罗惊涛和刘骇浪,表达自己不怕风雨,随时准备迎接革命考验的情怀。中学生杂志上登出[电子书・www. 电子书]了她们在革命化的道路上迅跑的事迹,使她们成为中学生,尤其是干部子弟学习的榜样。我捧着这本杂志,心里充满了敬佩之情。唯一不满意的是这篇文章的插图。它把两个人都画成背影,而在我眼里她们是革命青年里非常漂亮的人物,好不容易上了杂志,只画了背影,实在说不过去。

假期里,爸妈根据我们的意愿送我们去进行方式不同的锻炼、由于爸妈的工作岗位,我们接触连队的机会较多。我们和连队里普通的解放军战士结下深厚友谊,熟悉和喜爱他们的生活方式。有一段时间我们热烈地爱上演出队演出的通俗文艺节日,在全国调演期问,我们夜夜沉浸在普通士兵革命化过程中的喜怒哀乐里。这一年的国庆节,师大女附中初一年级在北海公园游园会上演出的节目是由我主演和组织排练的,名字叫“小王赶车”。这个表演唱完全是从战士演出队的节目中移植的,表现了一个年轻的驭手,在参军后的不长时间里过了生活关、技术关和艰苦关等等,完成了革命化的重要步骤。我们七八个女孩子,一律把头发剪得齐耳根,一律穿解放军的绿军装、扎皮带,一律把袖子卷到肘关节以上,如果再带上一个红袖章,就完全是一副红卫兵的样子。所以,我一直认为,我是红卫兵形象的最早设计者。我这个主演唯一和大家不同的是手里拿了一条赶车的皮鞭子,这个节目除了要边舞边唱之外,最关键的是要在刚出场和临下场的两个规定时间把这鞭子甩得啪啪响。由于我对革命工作的责任心极强,曾经日以继夜地勤学苦练,所以这个动作完成得十分成功。那天我们学校的演出场地被安排在北海前门背对白塔的彩绘牌楼下,是每个进人北海公园的人的必经之路。我的鞭子在所有观众的头上挥舞,最终啪啪响起,观众热烈鼓掌。我心里又有许多欲望的小虫子痒痒地爬。我那时体验到的愉快和成就感,绝不亚于一个奥运会冠军。尽管我下得台来,遇到几个观众疑惑的目光。他们正争论着我们这伙人是男是女,其中有一人看见我摘下帽子就说:“你看,我说她是女的嘛。”这时我才想到,我从排演这个节日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性别问题。我压根儿就没想到应该处理女学生扮演男战士的矛盾。但是这种由男女莫辨生出的尴尬并没有真正影响我的情绪,直到今天,我仍然认为,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有一次,总理周恩来为了让一些领导同志的大人配合搞好外交工作,借着中央在北京开会,召集一些中央和地方领导的夫人在人民大会堂聚会。这种聚会实际只是联谊,并不十分正式,所以妈妈也带了我去。记得参加的有全国妇联主席蔡畅、陈毅元帅的夫人张茜、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的夫人肖里、江西省委第一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等。周总理非常高兴,和夫人们谈笑风生。他、张茜还有我妈妈都属狗,他就兴高采烈地称自己为老狗,把张茜和我妈妈称为小狗。这中间不知怎么一来,也许是夫人们都去方便,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总理走过来对我说:“我带你去看画。”

我没听清他的口音,就问:“看花?”

总理说:“不是花,是画。”

我们走到大厅过道上,他拉着我的手,指着墙上一幅巨大的中国画,告诉我是关山月画的红梅。

我挺矫情地说:“这是画上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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