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族档案全集.com》第29/40页


注释

①从50年代开始,每逢城市就业压力比较大,安置有困难的时候,就把F乡上山提上日程。通过强有力的思想动员与组织工作,使数以百万计的城镇劳动力(主要是新成长的劳动力)参加农、林、牧、渔业生产。这是一项具有中国特色的就业办法,对于缓解城市就业压力、稳定社会秩序,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从60年代初开始,在“左”的思想指导下,给这件事套上了闪烁的政治光环,改变了它的就业内涵,直到70年代末,随着国内形势的变化,才终于结束了这一违反一般就业规律,违反群众意愿的事情。

――参见《中国社会保险》1996年第八期郑家治的文章《60年代初城市失业处理》之二。

②开始于1966年秋天的,全国范围的学生运动。由于毛泽东认为学生串联是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好形式,1966年9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外地师生代表到北京串联的通知,同时,鼓励北京的红卫兵到全国各地去“点燃革命的火种”。到这一年年底,估计有一千万学生在全国各地串联。由于中央规定,串联期间的交通和食宿免费,火车、轮船、车站、码头到处人满为患,一切交通秩序和生产秩序都被打破,甚至直接影响了当地居民的正常生活。

――参见《百年潮》双月刊(中共党史学会主办)曹理的文章《“文革”一幕:周恩来制止大串联》。

23.春末夏初

天神说:“要在地上产生各种有灵性的生物,家畜、野兽、爬行的生物,各从其类!”

――《失乐园》268页

一个人精神世界能有多么纯洁,我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受到污染以后才知道的。这件事情发生在那年春末夏初,和一个叫三娃的漂亮女人有关。

三娃是个绝顶俊俏的年轻婆姨。这女人白皮肤黑头发,一双花花的杏核眼,鼻子尖削而小巧,白生生的碎米牙在两片红艳艳的嘴唇当中闪闪发亮。最妙的是这三娃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整个身子如风中荷叶,摇摆娉婷。看到她,你禁不住会想起旧版言情小说中的许多句子:颦笑生缱绻啦,顾盼有深情啦等等。这女人站在二三十个年轻女人当中,谁都会一眼看到她。再加上叫了个男孩儿的名字,愈加娇嗔可人儿。

进村不久,我们就听说这女人“作风”有问题,陕北话就是“偷汉”。那个年代,禁欲主义在并没有人提倡的情况下,作为革命的一种伴随现象大行其道。正常的男欢女爱在人们心目中都是一种罪恶情感,遑论其他。盛怒之下,我们打听了三娃的成分,记不清了是上中农还是富农,反正不是贫下中农。

碰到问题先打听当事人的出身和成分,也是当时与革命伴随的流行做法。而且出身问题往往最后决定当事人的命运。就我所知,来插队的知青中并没有几个根红苗壮,也就是前面说过的“红五类”出身。不是父母先后被打成走资派如我们姊妹和毛毛,就是出身压根儿不好,什么小业主啦,知识分子啦,城市平民啦等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之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红卫兵式的决定:教训一下三娃,理由是不能让这个女人败坏了纯洁的革命空气。教训的方式也非常北京红卫兵化:用皮带抽。因为我们深刻感觉到“偷汉”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对我们纯洁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种亵渎。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只要有太阳,黄土高原上就是这种干巴巴的燥热。我们一群人在村子的正当中截住了正要走回家去做饭的三娃。这个聪明的女人几乎是马上就感觉到来头不对。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嘴唇颤动,原本水汪汪的大片红艳艳的嘴唇当中闪闪发亮。最妙的是这三娃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整个身子如风中荷叶,摇摆娉婷。看到她,你禁不住会想起旧版言情小说中的许多句子:颦笑生缱绻啦,顾盼有深情啦等等。这女人站在二三十个年轻女人当中,谁都会一眼看到她。再加上叫了个男孩儿的名字,愈加娇嗔可人儿。

进村不久,我们就听说这女人“作风”有问题,陕北话就是“偷汉”。那个年代,禁欲主义在并没有人提倡的情况下,作为革命的一种伴随现象大行其道。正常的男欢女爱在人们心目中都是一种罪恶情感,遑论其他。盛怒之下,我们打听了三娃的成分,记不清了是上中农还是富农,反正不是贫下中农。

碰到问题先打听当事人的出身和成分,也是当时与革命伴随的流行做法。而且出身问题往往最后决定当事人的命运。就我所知,来插队的知青中并没有几个根红苗壮,也就是前面说过的“红五类”出身。不是父母先后被打成走资派如我们姊妹和毛毛,就是出身压根儿不好,什么小业主啦,知识分子啦,城市平民啦等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之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红卫兵式的决定:教训一下三娃,理由是不能让这个女人败坏了纯洁的革命空气。教训的方式也非常北京红卫兵化:用皮带抽。因为我们深刻感觉到“偷汉”这件事情发生在我们身边,对我们纯洁的精神世界来说是一种亵渎。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只要有太阳,黄土高原上就是这种干巴巴的燥热。我们一群人在村子的正当中截住了正要走回家去做饭的三娃。这个聪明的女人几乎是马上就感觉到来头不对。她的脸一下子拉长了,嘴唇颤动,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变得干燥无光。

皮带在空中飞舞,“啪”地一声,我们之中的一人急不可待地动了手。全村静悄悄,家家窑门紧闭。好像人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奇怪的是连三娃自己也一声不响。寂静和燥热使人愈发激动不安,皮带抽在肉体上“啪”“啪”的声音沉闷得不可思议。我们站成一个圆圈,皮带在我们手上传递,人人都动了手。

轮到我,我一点没有迟疑地完成了我的动作。我只记得,我希望扬起手来的时候三娃会躲避一下,她果然闪开,我就很满意。不知轮到谁的时候,三娃没有来得及闪开,皮带扣子在三姓的额头上开了一个口子。口子不大,但鲜血马上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这女人仍然咬紧牙关,不哭也不叫喊。当她觉得血流下来了,就伸出手抹了一把,先把手上的血吃到嘴里,然后从地下抓了一把土按在伤口上。三娃流了血,使我们大家都惊骇起来,不约而同住了手,好像我们原本认为皮带不会把人打出血似的。记得有人说了一个“走”字,我们便慌慌张张作鸟兽散,谁也没有回头望一眼的勇气。

下午,三娃的公公站在自家的涧畔上破口大骂,仔细听去,骂的竟然不是我们这些打人的凶手。

“黑心肠的些们,挑唆学生家打饿(我)窑里的娃哩,黑心肠地么……饿(我)娃惜惶哩!饿(我)娃可怜哩么……”

那声音苍老、宏亮又带点结结巴巴。后来知道,三娃的公公当过生产队长,在“四清”运动中因成分高①就不当了。但他为人厚道老成,在村里很有人缘。不当队长多年了,还人见人称“老队长”当过干部的,就不免得罪过人老队长骂声出了口,我们才心虚地想到是不是真的有人挑唆?因为我们并不知道三娃是否真的“偷了汉”,而且确实是别人将这些话传到我们耳朵里的。老天爷,我们竟然没有任何证据,也从没有想到过应当获得任何证据就动手打人!

我们正在暗自心惊,就有一些老婆儿老汉儿走到我们窑里劝:“娃娃们,下回不敢了啊!一个村里生着(住着的意思),打坏了人了不得哩。”我们中间有不知深浅的说:“这算什么?要在我们北京……”“好饿(我)个你哩,这不是不在北京你的窑里哩么?”劝的人话里仍然一团和气,但脸上有些硬硬的。我们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

那一边的老队长也被村人劝回去了。但在那个下午,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惶恐和不安。老队长对此事发生有复杂背景的判断,三娃这女人在挨打时表现出的镇静,以及“这不是不在北京你的窑里哩么?”的外柔内刚,都让我们心惊,都在我们的常识和判断能力之外。我们为捍卫道德纯洁所作的努力不知怎么一来显得那么软弱和丑陋。我们觉得自己不仅没有大展威风,反而像在厚重的黄土坡上跌了一个大跟头,跌得鼻青脸肿,又悄无声息。显然那些在北京人们公认的道德标准和“一抓就灵”的手段②用在这里,就像旷野里的声音会被大山吃掉一样,也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而且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更使我心惊的是,第二天早晨出工的队伍里,三娃的身影比从前更加惹眼。她不仅仍然唇红齿白,风摆荷叶,那额头上贴着的一块小小的白纱布更使她俏皮撩人。村里那些后生汉子们像往常一样和她说笑打闹,走成一个疙瘩。歇歇儿的时候,三娃又成了一场放肆玩笑的领头人。这种玩笑的主要内容是:青年男女先因为一个暧昧的消息或者一句轻薄的笑话大惊小怪地滚作一团,最后以全体年轻婆姨把一个或几个汉子按倒在地而告结束。有时候婆姨们忘形到扒那汉子的裤子,而且一定要扒松了裤带,使那男性本质部分半隐半现为止。就算那汉子的新婚婆姨在场,也无法阻止这种玩笑,因为这实际上是一场公共娱乐活动。新媳妇能做到的只是和我们这些女子们用背冲着那群疯狂男女,口里喃喃地骂上一两句。那一天,和这些兴高采烈的人比较,北京知青都显得灰溜溜的,来自北京的纯洁精神世界无疑受到黄土高原上活泼男女们的巨大挑战。

往后又听说,老队长年轻的时候他婆姨就得了重病,有人说是麻疯,又有人说是梅毒,总之不能生育,所以老队长的儿是抱来的。没想到这孩子长大成人后虽不聋不哑,不缺胳膊少腿,却是身心孱弱的一个人物。老队长为传香火,一把屎一把尿带大了这个儿子,又大费钱财地给他说了个漂亮媳妇。三娃过了门一点没耽搁,先后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娃,老队长心头那块传递香火的石头这才落了地。在家里,三娃这媳妇和孙儿孙女子是老队长的心尖尖。听说三娃对老队长也恭敬孝顺。

又过了几天,有人说三娃又“偷了汉”,就在刚起来的青纱帐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们不敢不信,也不敢全信,但这回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了。

后来又听说,老队长一直是受骗的。三娃的一双儿女根本不是娃他大(爸)的。还有人指点给我们看,那女娃像村里的谁,男娃又像谁。还有人说,老队长心里是明白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不过这时的我们已经明白这种种的说法和我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又一个故事罢了。而且,随着日益繁重的田间劳动,我们已经无暇顾及别人的事情和纯洁的精神世界了。

我们打了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听说北京干部和公社都曾经调查过此事,但最终不了了之。

如果你问一个陕北婆姨他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她回答:上山受苦。这是下地劳动的意思。陕北话把下地叫上山,劳动叫受苦。农民一律自称受苦人。所以受苦人这称呼在陕北并不是指阶级分析意义上的受压迫受剥削之贫下中农。我们这些知青这时候也是受苦人。

话说初夏里的一个艳阳天,我和杨家湾的,一群受苦人正在山上受苦。此时繁重的农业劳动正在日益失去革命的浪漫意义,正在对我们进行不折不扣的磨炼,并且带领我们向着它的本质――受苦接近。

时近正午,所有人都已饥渴难当,大家都盼送饭的人快点从那条小路转弯处出现。

红桩子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有好看的长腰和筋腱毕露的长腿。他被公认是一个全面的庄稼把式,所以当组长,是我们这帮子上山受苦人的头儿。此刻我正怀疑他中了魔法,因为他坚定挺拔的背影说明他除了上下挥舞老镢③之外,脑子里完全没有别的想法。我也怀疑周围的一切部中了魔法,包括天上的太阳,因为它牢牢地粘在我们所有人的脊背上,半天不肯动一动。我脑子里则是挥之不去的毛主席《愚公移山》中的语录:“每天挖山不止,祖祖孙孙挖下去……”有一阵儿我悲哀地认为我们已经变成了愚公,永远不能停止挥舞手中的老镢了。

但我毕竟是个头脑灵活的人,因为我很快发现,左顾右盼对缓解挥舞老镢的疲劳很有作用,我便开始愈来愈频繁地向四处张望。

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延河两岸,也就是当地人称为“川”里的青纱帐已经密密地遮严了黄土地。从我们受苦的黄土山上远远看过去,川里除了庄稼,还有一群驴。

这些驴是杨家湾拉车转磨的宝贝,所以队里派三娃的公公,人称老队长的稳妥老汉经管它们。老队长对这群牲口十分上心,一有空闲就吆着它们出来吃草,使我在饥渴难当的时候能够看见这样一幅悠闲的放驴图而稍感欣慰。忽然,这幅图画中的景物发生了使人不安的变化。我看见一头大驴爬上另一头小一点驴的背,小驴躲了一下,但是大驴不肯甘休,再一次爬上去,这次小驴不再躲闪,而且我有点儿觉出它实际上是半推半就。这还不算完,像受了传染似的,几头大一点的驴都先先后后地爬上了小一点驴的背。小驴们也都是半推半就。按说,就算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是我再傻,也应该从大小驴们的暧昧态度上会意出这是个传种接代的仪式,以及这类仪式的不可言说或者不宜言说性。但我的智力那时一定因为不停上下挥舞老镢而出了问题,我只觉眼前驴们的游戏生动活泼,与上下挥舞老镢比较显然更有趣和新奇。所以我就干下了平生最大一件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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