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族档案全集.com》第39/40页


不知为什么,大约是在她连着生育了几个子女之后,爷爷忽然抽上了大烟,还开始赌钱。为还烟债、赌债,爷爷瞒着家里一次又一次卖田。这时候太爷爷已经去世,太奶奶和奶奶都无法管住爷爷。家里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奶奶的身体也从这个时候起越来越坏。她开始常年的咳嗽,后来吐血。但奶奶不是个软弱的女人,在我爸爸大约十几岁,他的下面又分别有了三个弟弟和三个妹妹的时候,奶奶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她带着所有的孩子,离开了爷爷家,住到南充城里去了。奶奶这样做,首先是为了保证爸爸的教育,爷爷为了让爸爸早日挣钱养家,几次强迫爸爸中断学业。但奶奶的决定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多少年来,四川乡下大概没有女人敢于这样离开婆家,离开自己的丈夫。当然在这件事情上,鲜锦堂是帮了忙的。奶奶住在城里的房子和日常的开销,包括爸爸后来上学的费用都是他负担的。

鲜锦堂认为把自己的爱女也就是我奶奶鲜氏嫁给我爷爷罗春庭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由于他的大儿子早死,二儿子出门不归,三儿子年幼,总之三个儿子中都没有他满意的家族继承人,他就把顶门立户的希望寄托在我爸爸身上。爸爸身材高大,有胆有识,为人质朴忠诚,实在是个很好的接班人。另外,鲜锦堂想靠自己的财力把这个聪明的孩子抚育成人,也是对女儿的一种补偿,使女儿日后有个依靠。

平心而论,鲜锦堂对外孙是操心尽力,煞费苦心的。先是进鲜家的私塾,后人大林寺高小,再后又入南充县立高中,都是他出的主意,他出的钱。这些学校在当时当地都是最高学府了呢。方圆百里,鲜锦堂以吝啬出了名,平日自己的饮食起居简单极了,但是对爸爸他还是肯花钱的,不仅给学费、零用钱,而且他还要爸爸穿得像样子,举止像个上等人。无论小学、中学,爸爸的衣着齐整是人所公认的。而且,爸爸的许多豪爽之举,例如同学们上街吃茶,爸爸总是争开茶钱之类的事情,实际上是由他的外公鲜锦堂做了坚强后盾的。外公那些光宗耀祖、成家立业的话一开始爸爸很听得进去。在世纪初的中国乡村,这些道理朴素真诚。所以,爸爸学业勤奋,成绩优良。这段时期,这一老一小至亲骨肉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因为维系这种关系的毕竟是一些很紧要的东西。老的是小的衣食父母,小的是老的希望所在。只是在后来,当爸爸自己有能力去考虑人生中的一些问题时,事情才起了变化。

表面上看,爸爸和外祖父之间的激烈冲突,一开始是为了演戏。爸爸演文明戏一开始也不完全是为了宣传革命,只因为他始终是个狂热的戏剧爱好者。

四川的戏叫川戏,是清朝雍正、乾隆年间由外省传人的昆腔、高腔、胡琴等较大民间剧种与四川当地的小戏“灯戏”共同发展而来。它用四川方言演唱,表演诙谐细腻,曲调丰富高亢,文辞又极为优雅。尤其是那种把底气顶到脑门儿上,一开口惊煞四座的高腔,更叫人听一回永不忘记。

爸爸从小就是戏迷,戏文里那些在民间流传了上千年的忠臣烈女、英雄豪杰的故事常使他心驰神往,不能自己。有一回,他和一群小学同学赶了很远的路去看戏,看到忘情处,众人皆唏嘘不已。爸爸忽然口出狂言:“大丈夫生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周围人无不暗自心惊,不知这乳臭未干的小儿郎,哪里来的这冲天怨气。我猜想,爸爸这时满胸襟里定是“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的万丈豪情。

先是爱看、爱听,后来就模仿起来。再后来,古人的事情不能满足了,就演新戏,田汉的,洪琛的,还不过瘾,就自编自演起来。爸爸在南充中学先后参加演出、编排的新戏就有《孙中山之死》、《士兵泪和农民泪》、《算账》、《老爷的鼻烟壶》等等。这些戏剧自然是针贬时弊,锋芒毕露。演来演去,传到鲜锦堂的耳朵里,于是就捅了马蜂窝。

且不说这些戏明摆着的革命倾向,旧社会地位最低下的三种人叫做戏子、王八、吹鼓手。鲜锦堂身为一方首富,从来是最要面子的。爸爸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却去演戏,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理解,更不能容忍的事情。一开始他生气,后来就和爸爸吵,爸爸不服气,就吵得凶,还砸了东西。爸爸终于不肯屈服,后来又出了打典当捐的事。

生活在今天的人,恐怕不容易想象当年军阀割据的时候,在乡间,一个普通人所要承担的各种捐税。我曾经查过南充的县志,仅这部民国初年修的县志上就记载了各种杂捐34项:屠牛、猪小肠、丝箱、茶棹、柴炭、猪鬃、鸭毛、机房、猪号、烟叶、木料、水果,钱摊、棉烟、河斗、春帖、过道牛、茧、硝磺、棉纱兑票经纪、丝经纪、棉烟牙行、渔船、塘、棉花称、油称、药材称、丝称、盐称、印花、烟酒、油、屠羊、屠猪。看得人头皮发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举手投足都要缴捐上税。其中有些项目如“过道牛”,到底指得什么,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可见当初巧立名目者颇费心机。

1924年,驻防南充的军阀何光烈决定征收“典当捐”。就是说典客、典主,收租和交租的人均出捐一成。典当东西,当人当出的双方也要出捐一成。一成就是十抽一。这真是花花点子想到天上去了。一时间各界人士纷纷反对,闹得最欢的是县立中学的学生。

5月11日一早,南充中学的学生分成几路下乡去捉收捐委员。这些委员们是先花了钱向何光烈买下收捐的名分,然后下乡去征收,收多收少完全归个人,他们的穷凶极恶则可以想见。爸爸是一路学生的带头人,结果是痛打了收捐委员秦同淮,让他签字画押不许再收捐。这当然是一件震动地面的大事情,真正的太岁头上动了土。多亏有德高望重的张澜①老先生给学生们做后台,事情才算平息下来。

这件事情使鲜锦堂受到很大打击,他第一次想到自己的外孙也许完全不会按照自己的意思长大成人,继承家业。但是为了自己的希望,他要做最后的努力。他先和爸爸约法三章,说如果再不听话就断绝一切经济来源。另外,他还和病中的奶奶商量,给爸爸定下一门婚事,希望用这门亲事拴住爸爸的心。

实际上爸爸结婚后不久,奶奶就去世了。鲜锦堂一点也不知道,正是这门不如意的婚事和奶奶的去世使爸爸最后下定了离开家的决心。这时候,他这个封建大家长的态度,无论是约法三章,还是断绝一切经济来源的威胁,对爸爸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小。

爸爸的青少年时代,正处在五四运动爆发后,北伐革命开始前。科学、民主和革命的思潮正冲击着古老的中国社会。他在接受家庭提供的文化教育的同时,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外公那一套光宗耀祖的道理在这些闪烁着理想主义光辉的新思想面前不免黯然失色。这时候,追求新生活的愿望在爸爸的心里虽然不明确,但已经那么强烈。母亲曾是爸爸唯一牵挂的亲人,现在母亲已经离他远去,毫无感情的婚姻又使他清楚地看到旧生活给予他的究竟是什么。他当然只有离开家的唯一道路了。

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20岁的爸爸踏上了离家的不归路。在一片红色的丘陵上,他踽踽独行。太阳光将他活动的身形细细描绘在脚下家乡的红土地上。他翻过一道山岗,又一道山岗,眼睛里映照着朝霞的颜色,心里怀着对陌生未知世界的渴望。他如此性急地逃离自己的家乡,几乎奔跑着去迎接命运,惟恐稍有迟疑,那些新鲜的东西就会消失,他的机会就不会再来,他探索的欢乐就会被剥夺。他怀着异乎寻常的欢乐远离自己的家乡,从没有想到失去家族根基的危险和永远漂泊的代价。实际上,在以后大半个世纪的日子里,爸爸始终没有失去这个永劫不复的,急切热烈的,多少有点孤独的家族背叛者的形象。

爸爸的长辈们没有一个活到解放后。同辈的三个弟弟中,一个早天,一个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不知所终。另一个当了印刷工人,贫病交加,也是未及婚娶,很年轻就死了。三个妹妹中一个最小的丢了,二姑姑跟爸爸出来革命,由于偶然的触电事故死了,只有一个大姑姑活着。中国近代以来的所有苦难在这个家族身上留下深深的创痛。

故居里陈列着一幅油画。由于没有任何家庭照片保留下来,善解人意的画家将题材处理成家庭照片的朴素格局,奶奶坐着,爸爸在她身边恭敬而立。画上的奶奶清癯秀美,气定神安。第一眼看过去我就全身心接受了这个形象,从此对于自己所有祖先的模样不愿再做其他的猜想。画上的奶奶正从遥远的过去向我慈祥微笑,她不仅没有责怪我这个不肖的晚辈,在如此长久、无谓的漂泊之后,才来拜见她。奶奶的笑容宽厚仁和,这跨越了时间,超脱了所有苦难的笑容在我眼里慢慢化作一片温暖安详的光,照亮了故居陈旧的老屋,驱散了一个世纪以来笼罩在这老屋上的、家族永远分离的愁云惨雾。我喜极而泣,热泪长流,因为我终于在这个爸爸出生长大的地方,在奶奶沉静的笑容里与所有凋谢飘零的亲人团聚一堂了。

注释

①张澜(1872-),字表方,四川南充人。川汉铁路保路运动的领导者。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教育家,1941年担任中国民盟终身主席,解放后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第一次会议,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曾任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务。

32.世纪苍茫

……手携手,慢移流浪的脚步,告别伊甸,踏上他们孤寂的道路。

――《失乐园》中最后的句子(470页)

1991年的冬天十分寒冷。我和妈妈走进北京医院干部病房楼。妈妈的脸色十分凝重。因为我们知道朱德爹爹的遗孀、敬爱的康克清妈妈病重,就焦急地赶来探望。

康妈妈生于1912年,是贫苦农民的女儿。她是党内屈指可数的,战功累累的妇女军事干部。她参加过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一至第五次反围剿的战斗。后来又参加红军长征。记得我刚懂事,第一次见到康妈妈,我从爸妈脸上的崇敬表情,就知道康妈妈是一位怎样值得我们尊重的人。我见康妈妈最多的机会是在北戴河。每次见到她,都会奇怪她怎么知道我们家那么多的事,她指着小青大哥的鼻子说:“这个儿子生得好,但是有我的一半。”小青哥这一辈生在延安,长在太行山的孩子,哪一个没在爹爹和康妈妈家里又吃又喝,把爹爹家当成是比自己家还愉快舒服的地方。康妈妈还管大姐峪田叫冬瓜,说她在太行山八路军总部的时候是个爱吃肉的胖女孩。胖得像冬瓜,跌个跟斗下去,头脚两头不着地。现在不一样了,是个漂亮姑娘了。还说我家猛猛哥哥头上的那条疤是在他们窑洞跟前跟晾得满院子的被子衣服捉迷藏的结果。康妈妈当机立断,把当时十分昂贵的一把磺胺粉按在他头上,才过了这一关。不过还好,原来以为要留个大疤,现在并不显眼,看来不会影响娶媳妇。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则都愿意被康妈妈搂住亲亲,因为她身上老是有一股特别好闻的太阳和海水的味道。她喜欢游泳,她健康结实的身影在海滩上出现,所有人都会跟着精神一振。再找不到像康妈妈这样爽朗愉快和朴实亲切的人。康妈妈喜欢孩子,她家里有许多孩子,我们分不清谁是她的孙儿孙女,外孙儿孙女还是侄孙儿孙女。她跟妈妈说,孩子放了假,能带的她都带来,游泳、晒太阳、吃东西,小孩子身体好才能学习好。说她和爹爹的工资一暑假全都吃光喝净。确实,康妈妈家的孩子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一个个都活泼红润。有一段时间,康妈妈每次见了我,都对妈妈说,把你家的小不点给我吧,我没有女儿啊,我听了就精神紧张起来。妈妈有时也开玩笑地要把我送给康妈妈。倒是康妈妈看出了我确实一点儿不经逗,就笑着跟妈妈说:“不能再开玩笑了,不点儿是大孩子了。”

真的长大了,康妈妈见了我总说:“当时要是给我当了女儿……”

“文革”后再没有见过康妈妈的面。有时妇联开会,妈妈会说她看到了康妈妈,还是那样满脸都带着崇敬的表情。康妈妈也像当年,会把我们问个遍。但听说爹爹去世以后,康妈妈的日子总是过得冷清一些。

算起来,康妈妈今年已是80高龄,听她的秘书说这次生病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大姐的精神一直处在紧张不安之中。原来这年的8月,苏联发生了“八・一九”事件。随后,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城头易帜,共产党失去政权,国家解体。康妈妈面对突然的事变十分痛心,每天要花大量的时间读书看报,劳累过度,才发病住院。秘书说,大姐的情绪现在有时候还会很激动,让我们不要谈论太多这方面的事情,只谈些家常就好。我和妈妈走进去,妈妈在前,我在后。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很不愿意看到康妈妈现在的样子,我愿意20年前那个健康、愉快,满身散发着好闻的太阳和海水味道的康妈妈永远留在我记忆中。

康妈妈一眼看到妈妈,果然十分激动,第一句话就是:“郝治平啊,苏联的事情怎么得了……”

妈妈快步走上去,拉着康妈妈的手:“大姐,大姐,我早就要来看你,医生说一定要等病情平稳了才许来……”

康妈妈说:“除了着急,我们还有什么用……”

妈妈说:“大姐,大姐,你可千万急不得,急不得……,急坏了身体怎么得了?”

从康妈妈的病房出来,妈妈说以后再不带我,她以为我会比她更好控制感情,可我除了和两位老人家一起热泪长流,简直没用。

我整晚心情沉重。

康克清妈妈14岁参加革命,16岁随中国工农红军上了井冈山,为劳苦大众求解放,为中国革命流血牺牲,浴血奋战,创造了革命队伍中最具有传奇色彩的戎马生涯。这位老妈妈一生追随革命,追随伟人,俭朴自然,高尚勇敢。除了知有天下人,不知有自己。现在,她老了,她光荣和梦想的火炬在熊熊燃烧之后就要熄灭了。在她面前,我们这一辈人显得多么懦弱渺小!对这样一位为中国革命贡献了一切的革命老妈妈,我有权利说:我不再是一个坚定的革命后代,或者我平生只作过一名庸俗的医生吗?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让我们奋斗了一生的前辈,在垂暮之年如此惊悸不安,黯然神伤。我们难道不该羞愧吗?

窗外夜色正苍茫,电视里正在广播美国一个邪教领袖带领数十教徒自焚,画面上浓烟滚滚,美国公众强烈谴责政府处理不当。画面回放,邪教领袖正向徒众宣道:“世纪末灾难来临,只有跟随大卫教主者才能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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