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家族档案全集.com》第4/40页


后来,点点也看过不少抻面表演,却总觉表演者不像马,他们手中的面不像龙。看客们又过于大惊小怪,不像点点当年那样朴素、虔诚。于是就难免感叹:一龙一马,把个小孩子乐得前仰后合,得见这美妙场景者,世上可有第二人?

老杨杀鸡。

先磨刀:霍、霍、霍,极有气势。一般的鸡,听此声已骨酥筋软,摇晃而不能站立。大胆些的,待老杨挟鸡头人两翅间,另一手在弯曲的鸡颈最突出部,噌地拽下一把鸡毛的时候,也就魂飞魄散了。此时,老杨一改平日的忠厚善良,恶狠狠手起刀落,寒光闪烁处,碧血飞溅。此时,地下早放好二青瓷大碗,鸡血汩汩流人碗中,少许粗盐在鸡血冲击下慢慢溶化。加盐是让鸡血凝后鲜艳柔嫩,好看,好吃。点点每每看得胆怯而激动。血腥得紧了少不得双手掩面。尤其是那只被放了血的鸡,苍白着脸在墙角挣扎的最后关头。不过,逢年过节才有杀鸡宰鱼的事,所以,但有机会,点点绝不放过。

童年乐趣,智慧者在自然,识实务者在知识,有大志者在做帝王游戏。愚钝浅薄如点点者,说来惭愧,在厨房。

后来念书时才知道亚圣③认为凡君子先要有菩萨心肠,不忍看杀生,故曰:君子远庖厨。这种不入君子流的行径很使点点自卑过一大阵。

点点渐大,喜欢上厨房的陋习仍不能改。尽管从大人们的眼神和脸色中越来越知道往厨房里跑的不应该,但就是无法抵御厨房的诱惑。时间长厂,老杨也开始不自在。有一回他挺没来由地说:“点点,你是大姑娘了,别老往厨房跑。”

嘻皮笑脸地不理他。他就越发严重地叹口气:“你是学生,要有个学生的样子,又是个姑娘,不能没正形儿。我一个厨子……我怕什么?”

老杨的话一向好懂,这回却让人费思量。还不光是话,他神情怪兮兮的让人难受:点点再问,老杨却不再说。点点去问别人,别人也怪兮兮的样子,说:“老杨是怕人说闲话呗”

点点如堕五里雾中。

以后点点去厨房少了,一是功课渐渐忙起来,另一个是不耐烦猜老杨话里那些越来越曲折难懂的意思。比如偶然去厨房,老杨又会说:点点真成大姑娘了,把老杨忘喽。

再后来,老杨走了,调到别处工作去了。招呼也没打一声。

点点大吃一惊。先是以为老杨生了气,嫌点点忘了他。后来又以为是爸妈生了点点的气,嫌点点老往厨房跑,耽误了功课,就把老杨调走了。

生平第一次觉得惆怅莫名。

再后来,知道两者都不是,老杨调走的原因是军委服务处从四川找了一批厨师。因为当时中央和军委的首长里四川人很多。朱德、邓小平、陈毅、聂荣臻、刘伯承……,爸爸那时已经从公安部到了军队,所以就有了一个四川厨师老张接替了老杨的工作。加上点点后来真的大了,就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老杨还是逢年过节的来看看。爸妈会问他现在的工作累不累,家里人都好不好。他也问爸妈工作忙不忙,身体好不好。再就是问点点在不在,点点长成大姑娘了吧。不在就算了,在就看看。她要忙就不用叫了,看耽误了功课,带好儿吧……

有时候不免遇上了,点点便摆出知书达理的样子问候他。他也没有多的话,只说看见了就放心了,放心了。

有一回,一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在旁边大咧咧地说:“吓,首长的女儿,在这个大院子里住着,我们一个警卫班呐,你有啥不放心的嘛。”

老杨脸上就红一阵,白一阵。

另一个知道点原委的说:“你知道个屁。老杨在这儿的时候你小子还穿开档裤呢。”

老杨的脸上就更红一阵,白一阵。

“文革”开始,再没见到老杨。

一晃十多年!

1978年,我好不容易大学毕了业,在军队的门诊部当了一名军医。一个姓杨的老护士说,有个人打听你呐,说是你们家原来的炊事员。跑去一看,是老杨。

老杨忠厚整洁的样子如前,但神情优郁。他说马上要退休,组织上说他是党员,要带头退,他同意了,可心里不高兴。他说自己身体还好,技术没人可比,除了下肢静脉曲张引起的一点皮肤溃疡……,辛苦了一辈子,离开工作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说着说着,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转。点点赶紧打岔,问他现在的情况,老伴、儿女们都好不好,有了几个孙儿孙女了。还问他现在在哪个首长驻地,要是真不想退,就跟那个首长说说。

老杨说:“咳,还说呢。早知道你爸出来了,恢复工作了。也知道你们都回北京了,思来想去的没敢去看你们。我们现在这个首长,‘文革’中整过你爸,现在不吃香了,听说也得写检查。我怎么好去看你们?听说你在这里才想着看你。”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的,便不再多问。

老杨说:我其实常来这里换药,这个溃疡老不好,别人都烦我,杨护士心好,不烦我,我每星期来一次。

他走了,杨护士说,他腿上的溃疡其实很难好。

后来他果然常来。他家不远,就在和门诊部的同一个院子,我也去过。见到他老伴、儿子还有上小学的孙女。他的一个女婿是北海仿膳饭庄的厨师,是他喜欢的徒弟,所以把女儿都嫁给他。我每次去,老杨都拿出一些精致的点心,是只有仿膳才造得出来的宫廷点心:豌豆黄、芸豆卷、栗子面窝头、凤爪酥什么的。是他女婿孝敬他的,他总留着。我让他自己吃,他就说:“你能吃着什么?这是正宗儿,真材实料。你上仿膳正经花钱也未必见得着。”

如果我实在不吃,他就说:“你小时候好,一个豆沙包就糊弄了。现在人大心大,学的挑嘴。”

后来怕吃他的点心,怕到不敢再去他家。但他还是每星期来门诊部换药,见不到我就托人带话让我去他家吃点心。

后来,他还是退休了。不久,老伴去世。这以后,他的脾气越来越坏,抱怨越来越多,腿上的溃疡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老。

有一次他神情诡秘地对我说,他现在反党,因为党组织动员他退的休。退下来,工资少了,房子也不给调了。儿子一家三口和他挤一间房,儿子光听媳妇的,孙子也不懂事,和他不一条心。

他托我给他想办法,调房子,长工资,帮他把儿子调到近一点的地方上班。说了几次,没结果,也就不再提。还说,虽然你爸出来了,这样的事多了,你们也未必管得过来。为这话,我感激万分。

不久他的儿子单位分了房子,搬走厂。老杨剩了孤身人,没人照顾,就在儿子女儿家轮着住。终于可以不常常见他。但总听说他的日子过得不开心,嫌儿女不孝,孙儿女不听话。他托任何一个他认为可能见得着我的人带话:去看他,去他那里吃点心。我也就是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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