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顶商人胡雪岩1370》第35/207页


  “不肯也得肯,一家老少,关系太重了。”

  “话是不错。但是另外又有一层难处。”

  这层难处是个不解的结,李秀成的一个得力部下,实际上掌握浙江全省政务的陈炳文,因为善后工作棘手,一定要胡雪岩出头来办事。据说已经找到阜康钱庄的档手,嘱咐他转言。照刘不才判断,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会到上海。“照这样说,是瞒不住我这位小爷叔的了。”古应春觉得情势棘手,问刘不才说:“你是身历其境的人,这几天总也想过,有什么解救之方?”

  “我当然想过。要保全家老小,只有一条路:不过― 。”刘不才摇摇头说,“说出来你不会赞成。”

  “说说何妨。”

  “事情明摆在那里,只有一个字:去!说老实话,雪岩真的回杭州去了,那班人拿他又有什么办法?”

  古应春大不以为然。但因刘不才言之在先,料他不会赞成;他倒不便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刘三叔,”他慢吞吞地说:“眼前的急难要应付,将来的日子也不能不想一想。我看,这件事,只有让小爷叔自己去定主意了。”

  带来了全家无恙的喜讯,也就等于带来了王有龄殉难的噩耗;刘不才不提王有龄,真所谓“尽在不言中”,胡雪岩双泪交流,但哀痛还能承受得住,因为王有龄这样的下场,原在意中,一个多月前,钱塘江中一拜,遥别也就是永诀;最伤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王有龄的遗属呢?他想问,却又怕问出来一片悲惨的情形,有些不敢开口。而七姑奶奶则是有意要谈能教人宽心的事,特意将胡家从老太太起,一个个挨次问到;这就越发没有机会让胡雪岩开口了。

  谈到吃晚饭,正好张医生回来,引见过后,同桌共饮;他们两人算是开药店的开行,彼此都别有亲切之感,所以谈得很投机。饭后,古应春特为又请张医生替胡雪岩去诊察;也许是因为有了喜讯的缘故,神旺气健,比上午诊脉时又有了进境。

  “还有件很伤脑筋的事要跟病人谈。”古应春悄悄问张医生,“不知道对他的病势相宜不相宜?”

  “伤脑筋的事,没有对病人相宜的。不过,他的为人与众不同,经得起刺激,也就不要紧了。”

  既然如此,古应春便不再瞒――要瞒住的倒是他妻子;所以等七姑奶奶回卧房去看孩子时,他才跟刘不才将杭州对胡雪岩种种不利的情形,很委婉地,但也很详细地说了出来。

  胡雪岩很沉着,脸色当然也相当沉重。听完,叹口气:“乱世会坏心术。也难怪,这个时候哪个要讲道理,讲义气,只有自己吃亏。不过,还可以讲利害。”

  听这口气,胡雪岩似乎已有办法,古应春随即问道:“小爷叔,事不宜迟,不管定的什么主意,要做得快!”“不要紧,‘尽慢不动气’!”

  到这时候,胡雪岩居然还有心思说这样轻松的俏皮话,古应春倒有点不大服气了,“看样子,小爷叔倒真是不在乎!”他微带不满地说,“莫非真的有什么神机妙算?”“不是啥神机妙算!事情摆明在那里,他们既然叫我钱庄里的人来传话;当然要等有了回信,是好是歹,再作道理。现在人还没有到,急什么?”

  听得这一说,古应春实在不能不佩服;原是极浅的道理,只为方寸一乱,看不真切。这一点功夫,说来容易,临事却不易做到;正就是胡雪岩过人的长处。

  “那好!”古应春笑道,“听小爷叔一说破,我也放心了。就慢慢商量吧。”

  急人之急的义气,都在他这一张一弛的神态中表露无遗。这在胡雪岩是个极大的安慰;也激起了更多的信心,因而语气就越发从容了。

  “那个袁忠清,他的五脏六腑,我都看得见;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绝不敢多事。别的人呢,都要仔细想一想,如果真的跟我家眷为难,也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人。”胡雪岩说:“他们不会逼我的!逼急了我,于他们没有好处:第一,我可以回杭州,长毛要我,就会听我的话,他们自己要想想,斗得过我,斗不过我。第二,如果我不回杭州;他们总也有亲人至戚在上海,防我要报复。第三――那就不必去说它了;是将来的话。”

  古应春却偏要打听:“将来怎么样?”

  “将来,总有见面的日子,要留个余地。为人不可太绝;就拿眼前来说,现在大家都说我如何如何不好,如果他们为难我的家眷,就变成他们不对了。有理变成无理,稍为聪明的人,不肯做这样的事。”

  这一点古应春不能同意,留个相见余地的话,也未免太迂,不过仅是前两点的理由也尽够了。古应春便催着他说:“小爷叔,你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做一笔交易。他们不愿意我回杭州,可以;我不但不跟他们去争,而且要放点交情给他们,有朝一日,官军光复杭州,我自有保护他们的办法。不过,眼前他们要替我想办法;拿我的家眷送出杭州。”

  这样的一笔交易是不是做得成?古应春颇为怀疑;因而默然不语,只望着刘不才,想听他的意见。

  刘不才却对他的话大感兴趣,“这倒是个办法。”他说,“照我看,那批人又想吃羊肉,又怕羊骚臭;怕将来官军光复了,跟他们算帐。如果真的有保护他们的把握,那批人肯照我们的办法做的。不过,空口说白话可不行。”“现在当然只有空口说白话;话要动听,能够做得到,他们自然会相信。”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三叔,这件事只有你辛苦,再去一趟:因为别人去说,他们不大容易相信。”“这还用说?自然是我去。你说,跟他们怎么个讲法。”“当然要吹点牛。”胡雪岩停了下来:“等我好好想一想。”这一想想了好多时候,或者是暂且丢开此事;总而言之,不见他再谈起,尽自问着杭州的情形,琐琐屑屑,无不关怀。雪岩的交游甚广,但问起熟人,不是殉难,就是下落不明,存者十不得一。连不相干的古应春,都听得凄怆不止。

  到得十点多种,刘不才一路车船劳顿,又是说话没有停过,再好的精神也支持不住了。古应春例劝他不必再住客栈,先好好睡一觉再说;刘不才依从,由古家的丫头侍候着,上床休息。

  胡雪岩的精神却还很好,“老古,”他招招手让古应春坐在床前,低声说道:“我对人不用不光明的手段,这一次要做它一次一百零一回的买卖,全家大小在那班王八蛋手里,不能不防他们一着。我现在要埋一条药线在那里;好便好,搞得不好,我点上药线轰他娘的,教他们也不得安逸。话说明了,你心里也有数了;要劳你的神,替我做一件公事。”

  他是“话说明了”,古应春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小爷叔,”他皱着眉说,“我还莫名其妙;什么药线,什么公事?”

  “公事就是药线,药线就是公事。”胡雪岩说:“这件公事,是以我浙江候补道兼团练局委员,奉王抚台委派,筹划浙江军需民食,以及地方赈济事宜的身分,报给闽浙总督衙门庆制军。公事上要说明,王雪公生前就顾虑援兵不到,杭州恐怕保不住,特意嘱咐我,他是决定城亡人亡,一死报答朝廷;但是杭州的百姓,不可不顾,因为我不是地方官,并无守土之责,所以,万一杭州沦陷,必得顾念家乡,想办法保护地方百姓。这是第一段。”

  古应春很仔细地听着,已理会得胡雪岩入手的意思,并即说道:“第二段当然是叙你运粮到杭州,不能进城的情形?”“对!不过转道宁波这一层不必提。”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现在要叙顶要紧的第三段,要这样说法:我因为人在上海,不能回杭州,已经派人跟某某人、某某人联络,请他们保护地方百姓,并且暗中布置,以便官军一到,可以相机策应。这批人都是地方公正士绅,秉心忠义,目前身陷城中,不由自主;将来收复杭州,不但不能论他们在长毛那里干过什么职司,而且要大大地奖励他们。”

  “啊,啊!”古应春深深点头,“我懂了,我懂了,这就是替他们的将来留个退步。”

  “对了。这道公事要等庆制军的批示,他人在福州,一时办不到;所以要来个变通办法,一方面呈报庆制军,一方面请江苏巡抚衙门代咨闽浙总督衙门,同时给我个复文,拿我的原文都叙在里头,我好给他们看。”

  “嗯、嗯!”古应春想了一下,记起一句话:“那么什么叫‘公事就是药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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