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上海——同名电影小说》第1/16页


弄堂深处的“城堡”引子 1
小说网 www.
华山路上那一大片弄堂洋房被拆掉了,可是小时候的记忆依旧是那么清晰。小妹从美国回来的时候跑到那里,原是打算去看望老同学的,结果一眼看去,是一片绿地,她掉头就走。好像是初恋的情人过世了,也好像是被谁欺骗了,脑子里“轰”地一声,所有的热情就那在一瞬间消失了。记忆里的上海不复存在,这一片绿地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片墓地,既不宁静也不幽雅,当年那些挂在阳台上的衣服,那些窗台前的小花,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小时候的同学,现在他们都搬到哪里去了,是怎么生活的呢?以往他们都从厨房的后门走进走出,地上的瓷砖大大的,上面还镶嵌着彩色的图案。厨房有客厅那么大,每天的小组活动总是选择在哪个同学家的厨房里,大家住在周围,招集起来很容易,而且这些房子底下的大厨房是公用的,于是所有的小朋友都可以坦然地趴在不知是谁家的八仙桌上写作业。他们叫喊、奔跑着,弄堂很深,但是他们精力充沛,从前弄堂穿到后弄堂;这里成了他们最宽敞的活动场地,弄堂口还有修自行车的老头,他把坏掉的内车胎一点一点剪下来,给她们当橡皮筋用。多好的老头啊,他还活着吗?还是回乡下去了?看不见以往的痕迹,留下的是……是一片绿地……
在黑暗中穿来穿去,最后依稀认不出自己生活过的地方,人们甚至过了自己的家门口,还不知道“家”已经过了……只要前面哪一栋房子在那里装修,大家会停留下来,不由得朝那里看去……但在自己、自己的房子面前,不知道怎么就被忽略了,竟然把家落在身后还全然不知。
拆房子的时候,尘土飞扬,铲土车、大卡车、起吊车轰隆轰隆地开来了。像是一场战争,那一栋一栋的老房子在缓缓地沉落下去,像一个柔弱的女人,没有哭泣没有叫喊,就那么无望地翘盼着,承受着压力一点一点往下陷去……
雨,依然滴滴答答地下个不停,已经是深秋的日子了……还是没有寒冷的感觉。茂密的梧桐树,把路灯给遮挡着,清冷冷的光亮透过树叶投射在地面上,把水塘里的反光照亮了,只看见雨水一滴一滴地落上去,只有湿漉漉的感觉,却依然不觉寒冷。
转过华山路不远的路上,还是可以看见已经不多,但依然是真材实料的红屋顶房子。过去租界上造的老式花园洋房,还没有来得及拆,也许不会拆了。整整一条街,至少有五十多栋,是上世纪初留下来的法国式小洋楼,每一栋小楼都带着一个不小的花园。街道只有二十来米宽,朝南街道上的小楼,那里花园的大门永远是紧锁着,除了有各种各样的小车从那里开进开出以外,很少看见有人从里面徒步走出来的。
他们那里的院墙在不断地修整,一会儿墙头增高了,一会儿上面插上了许多带尖角的碎玻璃,一会儿又在墙壁上种上了爬藤草。现在,有几家的墙头还被彻底砸掉,装上了可以“透绿” 的铁栅栏。从浇铸着复杂图案的铁门后面,可以看见花园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树上开着花朵,小楼是刚油漆过的,藏在树丛和花朵后面时隐时现,小鸟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真像童话里七个小矮人住的房子,很是迷人。……真是沮丧,只是转了一个方向,对马路这一排坐北朝南的小楼,能看见的是……除了院子里面戳着竹竿,拉着绳子,终年晾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和被褥,一点情调都没有。隔壁院子居然把草坪都铲了,在那里种上了蔬菜,瓜藤一直爬到人家院子里,为了这事,两个院子经常吵架。说他们的瓜藤缠死了隔壁院子里的树木;结出来的丝瓜都被隔壁院子里的人摘去烧了吃掉了。
“这是什么年头了,还缺这点蔬菜?你送给我,贴给我钱,我都不要吃这么老的丝瓜……”
“这么牛B,你怎么还住在这里?买大房子去啊。”
“我爱住哪里住哪里,管你屁事!”
……吵到后来,就和院子丝瓜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话是越说越难听,最后恨不能要打起来,好在还隔着一堵墙,总算就叫喊几声,骂点难听的就算结束了。
总之,坐北朝南这一边是日趋萧条破败。马路越修越高,他们的墙头就越来越低。铁门生锈了,斑斑驳驳的破了一两个小洞,这似乎专为那些忘记带钥匙的人提供的方便。只要用脚踩在破洞上,一下就爬了上去,然后翻到里面,踩在司别灵锁上,人一缩脖子往下跳去,就安全着地了。从来不记得马路这边,他们的房子和院子是什么时候被修整过的。但是,房租还是每年在涨,房租也每个按月交,但是房子坏了,屋顶漏了也很少有人来问津。夏天,遇上下暴雨的时候,所有的盆盆罐罐都放在滴水的方位上,以便家里的阳台不会被淹了。马路上已经不再被水淹了,但是,水都留到了院子里,于是,住家的人就在那里放上一块又一块破砖头,上面架着木板,踩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出去进来,都像在走“勇敢者”的道路。



弄堂深处的“城堡”引子 2

恭恭敬敬地看着对面的变化,坐北朝南房子里的人,倒也都没有什么怨言,这让人们看见了一个时代的变化,甚至连妒忌的愿望都被忘记了。马路对面住的都是大官,一栋房子里只住一户人家,这里是七十二家房客。一栋小楼加上汽车间有十间屋子,却住了十二户人家。因为汽车间大,划成了两间。有时,坐北朝南的地方,有摄制组选景看中了要来拍电影,可是最后总是谈不成。因为,他们的大队人马一旦开来,发电车一旦轰隆隆地响起来,特别是他们的12K大灯一旦把街道照得跟白天一样时,那个倒霉的导演还没来得及喊“预备/开始”,警察就来了。说是,大官家来电话了,不仅影响他们的休息,更重要的是影响他们的安全,领导的安全!出了事情,谁担负得起这个责任啊!
这时候,剧组里的制片一定第一个冲了出来,一把将警察拉到一边,大声说:“我们事先都是跟你们公安局打过招呼了,跟里委会也都说好的……”
“你不要跟我来这套……”
听到警察说这句话的时候,照明已经开始在那里收摊子了,大家都知道这次是一定没戏了。一定是制片有意在那里大声叫喊,私底下却偷偷在给警察塞钱,但是被拒绝了。你想想,这里的大官,谁敢碰啊!给钱也不行。
只是人多还是热闹,坐北朝南小楼里的人,都会跑出来凑热闹议论议论,在那里为制片主任帮腔,因为他们都拿到了那么一点好处。这时候,警察是讲“原则”的,他不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把自己的职业给耽误了,大官是谁都惹不起的。他挂着那张老脸,怎么也不通融,说是不能拍就是不能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办法,大家只能把家伙都收拾起来。那些得了好处的居民,这时候还在那里说现成话:“没有花头。”
对面显得十分神秘。有时候院子的门突然开了,从里面冲出一个像是跑黑道的年轻人,很壮实,手上脖子上都挂着重重的金家伙。他拉着皮带,牵着两条凶猛的大狼狗,人们一见他出来,就自觉地奔到马路这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那小伙子不说话,狗也不叫,在街道上急速地奔跑着。马路这边的人齐唰唰地站成一排看着,也不说话。大概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伙子沐浴在阳光下,像被剧场的聚光灯追赶着,照得通明透亮;回头看一眼朝北的一面,光线黯淡,一大片阴影投在地面上。大家直着眼睛在那里观赏着。这时候,小街真的变成了舞台,有人在表演,有人在认真地欣赏。秩序井然,连服务员都不需要。欢乐,卑微,还有羡慕在微风里流动着,叶子就在人们头上,把所有的情绪都煽动起来了。大伙儿跟着在那里喘息,从身体的边缘感觉到一份急促的渴望。
大概紧闭大门的小楼,口风太紧,所以谁都听不到里面的故事;只有我们,坐北朝南的小楼,随便说个人家;小楼里的故事都是琐琐碎碎又惊心动魄的。



弄堂深处的“城堡”弄堂深处的“城堡”1

马路的这一边的房子,有一栋是在弄堂的深处,它显得非常与众不同,两边是高耸的尖顶烟囱,直直地竖立着,房子变得像个城堡,古老的欧洲式的城堡。特别是晚上,路灯下,房子投下狭长的影子,树叶落在上面飘来飘去,总觉得房子里会有像《简.爱》或者是《孤星血泪》里面那样神秘的人物住着,然后传出一个离奇的故事,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或许是房子的汽车间里的地下,埋了什么值钱的老货;要不然就会有一段让人难以忘怀的老上海风花雪月的浪漫往事……至少也会留下一些中国特色的事情;那前前后后的房间,楼上楼下的过道,会有四世同堂的温馨;在那个很深的厨房里,端午节的时候,佣人会在那里包粽子、扎纸灯笼;地臧王生日的时候,孩子跑到院子里,给土地爷拜寿;总之是子子孙孙,后代满堂的热闹……
渐渐地走进小楼的时候,看见楼梯上的彩色玻璃,上面画着一艘扬起了风帆的木船,玻璃已经破碎了,积满了灰尘,图案依稀还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吊灯,早就不见了,但是那灯杆还悬在屋顶上;似乎能闻到什么气息,那气息是混杂的,像是小孩子的尿骚味……于是,再也不会有我们臆想出来的故事,因为我们没有英国的历史,没有欧洲的文化;而我们自己的传统也在那个时候,就是1966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被切断了。周围大多数的人都穿起了军绿色的衣服,不然就是藏青色的,最后是被毛装所代替;传统的节日被取消了,说那是“四旧”;然后,就是把很多很多的世界名著和线装书还有带着文字的纸张,作为“封资修”的反动读物,一起被红卫兵和造反派扔进了火里,他们用铁棍在那里搅和着,让大火烧得更旺,毁灭得也更彻底……房子被破坏了很多,只有楼梯的橡木扶手栏杆,还是那么油亮油亮,木质还是那么结实……
最后,留下来的故事,再也不会和那些浪漫的风情联系在一起,一切都已经变味,像褪色的老照片,光彩全然不见,只有几个面目不清的人物聚集在一起,他们依然西装笔挺,风华正茂;但是人物却不知去处……这个时候,朦朦胧胧地感觉到,剩下的故事一点都不让人心荡神怡,倒是多了一丝涩涩的腥味……小楼里的人,尽管还勉强活着,脸上却不见什么笑容,日久天长以后,大家才逐渐变得快乐起来。千万不要感伤,人都是健忘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总是要活下去的。
半个世纪过去了,二楼的房子里只住着康憧维的太太唐鄞清和她的女儿康静雯;周围的邻居都习惯地叫她康太太。那日子过得平时、简单,没有什么情调,每天都像钟摆一样,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晃过,没有感觉,没有特点,人们难以想像这里曾经会有过什么绚丽的往事。这其中的变化似乎在被渐渐地淡忘,康太太也只记得那么几件大事,其他的就尽量去忘却,这样会过得舒心得多。是1969年底的时候吧,康先生还年轻,但他却被死神带走了;到了1970年的春天,静雯,家里的老二给送到江西插队去了,这一去就是八年;1970年秋天的时候,老大良浩大学刚毕业,也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被拽到遥远的内蒙古,可能是那里太苦,死神也不愿意留在那地方停留,于是它松了手,放过了良浩。上帝对男人总是宽容的……留下女人在那里支撑着这个家庭。现在老三阿荣是熬出头了,当了律师;小妹是赶在最早去美国自费留学的那批的,一个女孩子在那里,还是让人不放心啊……
不说这些了,说着说着又回到不愉快的事情上面。康太太不喜欢回忆,似乎回忆一多就是诉苦,就是抱怨。这都不是康太太喜欢的事情,她喜欢体体面面地走在人们面前,她喜欢微笑着看着周围的一切,她喜欢让别人知道,她活得很好……年纪越来越老了,做到这些是这么不容易。闲在家里的时候,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去帮助小辈,还是去寻找同辈……每天黄昏,她就坐在窗前,一块老式的英国羊毛绒毯子盖在膝盖上;深红色的呢毯子上放着一本英文小说,她右手拿着放大镜,半天半天才看上一页纸;很多时候,拿着书就在那里睡着了……她和静雯住在一起,雇了一个安徽来的小保姆。于是静雯上班时,小保姆在那里照顾着康太太。她对小保姆非常客气,客气得有点假惺惺了;因为小保姆做错了什么,她是一点不客气地要跟她说清楚的,康太太说,一定要给家里的保姆做规矩,不然主仆不分,这哪里像份人家?规矩一多,就使得屋里永远是安静的,也许这安静很快会荡然无存,也许在某一个夜晚,康太太就放弃了这份安静去见康先生了……她一点都不害怕……只有在雨季来临的时候,在她的类风湿关节炎又发作的时候,她才会显得心烦意乱,她常常觉得自己被错误地带到什么地方,和那里的活人和死人一起沉睡不醒……多希望康先生能向她走来……那份遥不可及的感觉把人举了起来,漂浮在空气里,好像马上要从空中跌落下来。在梦里,康太太会跟自己说,那就落下来吧,把这份恐惧和渴望一起摔掉,只要孩子好就可以了。但是,当康太太狠狠地跌落下来时,她猛地一惊,从睡梦里惊醒过来。结果是那份思念和痛苦依然完整无缺地保存着。一次又一次,就那么重复着,什么都摔落不掉。原以为重复的梦不会让人再有什么感觉,结果心里的疼痛是有增无减。即使这样
康太太还是不喜欢跟人家诉说自己的感觉,她白天睡觉,那样就可以不要做梦了……



弄堂深处的“城堡”弄堂深处的“城堡”2

晚上,静雯又去工厂的食堂加班去了,这样可以多挣一点,在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能在外面多挣一点算一点,还有女儿诘妮要扶养,供她上大学……妈妈睡在靠阳台的小套房里,阿玲的钢丝床刚刚在边上架好,客厅里已经传来了电视剧里《还珠格格》的笑声。阿玲捂着嘴在偷偷地笑。
康太太有点不高兴了:“早点睡啦,明天早上又起不来。”
阿玲挂下脸来,不耐烦地关了电视,拉灭了电灯。阿玲在这里做得怨死了,不是因为工资给得还可以,老早就换人家了。哪有不看电视的道理,谁家的电视机不是从早开到晚的?你不要看老太太平时笑嘻嘻的,规矩来得个多,连自己的小同乡到家里来转一下,康太太都不高兴。人一走就跟阿玲说:“我们这里不是游乐场,不要人来人往,穿进穿出的。”人不来,打个电话来,康太太又不高兴,说是:“做一点家务,哪里有这么多的话好跟人家说的?”最让阿玲觉得不中听的是,康太太一直在那里说什么“我们张妈手才巧呢,我们张妈眼睛里都是活,我们张妈……”够了,反正阿玲不是你们家过去的佣人张妈,打死她都不要做像张妈那样的奴才佣人,现在都是什么年头了?
但是,阿玲会非常羡慕地发现,康太太经常给浙江乡下寄钱,还把小妹从美国带回来的衣服往那里寄。有两件阿玲就特别看得上眼衣服,她在康太太有意提起过,但是康太太只当没有听见,根本不搭理她,折起衣服就放进包裹里,寄了出去。后来楼下的邻居告诉她,那都是寄给他们家老早的佣人张妈的。可是这些衣服张妈这个老太婆又不能穿,为什么还要寄给她?反正,康家的人对张妈是非常大方的,给她寄钱全家都没有争议。
雨水顺着房檐在滴滴答答往下落,清冷的路灯光反射在小阳台上,康太太突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她记不住梦见了什么,但是经常就被什么东西吓醒了,她只感到呼吸困难,充满了恐惧地看着黑夜,她赶紧又闭上眼睛,想大声呼喊什么,但是却发不出声音。阿玲打着呼噜睡得像死过去似的。老太太-母亲终于迸裂出一句人声:“阿玲来帮我翻个身,好吧……”
阿玲好不容易张开了眼睛,又被浓浓的睡意征服,她啪嗒一下闭上了双眼,又睡死过去。母亲沙哑的嗓子,艰难地呼唤着:“阿玲,阿玲,我要翻身。”
阿玲懒得下床,尽管她们相隔不到两三尺的距离。 阿玲睁开充满愤怒的眼神,将被子拉起盖住头部,根本不搭理。“怎么又要翻身了,刚刚给你翻过。人家不要睡觉了。”
康太太要强,不再要求别人帮助她做什么,她一张痛苦的脸,在那里自己挪动着。突然,整个人从床上翻落了下来。脸撞在床边的床头柜上,哐铛一声巨响,墙头上又落下了东西砸在地上,阿玲翻身起来看着,她吓坏了,惊叫着……
静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要发疯了……
妈妈!



弄堂深处的“城堡”回家路上 1

妈妈出事了,这让康家的人想起来都害怕,静雯给小妹打电话去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妈妈身体到底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所以家里人对母亲的生死问题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康太太是康家的主心骨,谁都想像不出,万一康太太倒下了,以后的家会变成什么样子?隔着大洋,小妹的脚都漂浮起来,站立不住了。那恐怖,就像是自己摔下来似的,昏天黑地,好象大榔头在脑袋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看见的是离她不远的地狱。几乎是在开往机场的车上,她打电话向公司老板请假。直到飞机起飞的时候,一回头,看见窗外一个辉煌灿烂的纽约,那充满生命的灯火,这才突然提醒了她,走往地狱的道路,还有那么一段距离,刚才怎么会产生那么恐惧的感觉?她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该往哪里去?即使她努力装出一份自信的样子,可是由于疲惫,最后竟然在飞机上睡着了,好累啊……
静雯一个人守在母亲身边,像得了热病似的,一阵一阵的虚汗往下淌。阿荣去香港出差了……现在知道小妹在往回赶的时候,静雯的心终于踏实起来。中国人都说,家里总要有个男人,有了男人就有了靠山,但是真的遇到事情的时候,你看,在身边的常常都是女儿。最后老人们都在那里感叹,还是生女儿好,只有女儿才会待父母最亲。医院里的灯光也是病态的,忽闪忽闪地照耀在惨白的墙壁上,一道灰蒙蒙的光线撒在病房里。静雯借着这昏暗的灯光在给母亲一点一点擦洗着。幸亏还有小妹的好朋友张医生-张丹丹在那里,她几乎像是康家的干女儿,跟着他们一起长大。这次全靠她将母亲很快地安置进病房。
没有人到机场接小妹,抵达上海的时候,还是夜晚。时差的关系,小妹又不想睡了。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看见变化中的上海,她说不出什么滋味。原来的上海,是那么安静地趴在地面上,像一个迷人的大甲虫,一个一个红屋顶,就像一个一个红红的背部,上面是点点滴滴的黑点子,那点子就像是在街道上行驶的车辆……小时候,他们站在小朋友家的平台上,就会看见在绿叶葱葱之中呈现的红色屋顶,那些石库门弄堂房子,那些欧式的花园洋房的屋顶,他们理解中的甲克虫。上海人最会在拥挤的空间里,展开自己所有的世界;弄堂里总是拥挤的,他们说,这是在螺丝壳里做道场。只是眼前的上海,刹那间被竖了起来,所有的房子像纽约一样,张牙舞爪地突出在地面上,一栋紧挨着一栋,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留下;当车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驶的时候,那高楼笔挺笔挺地站立着,剽悍地戳着,看了让人心里有点颤栗。后来妈妈说,“‘上海瘫’(滩)啊,我看这么多高楼戳在那里,早晚这个上海要瘫掉的。正应验了‘上海瘫’的说法。”
一次一次地想到上海,想到家,都是那个趴在地面上红色的甲克虫,还有她迷人的“城堡”,那些红砖的墙壁和屋顶,可是现在这些都在渐渐地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向往了那么久的上海,在看见它的时候,却想低下头去,不是向它致敬,更多的是想向它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失望。
一步一步走进医院的长廊时,紧贴着墙壁,是刚刚送进来的急救病人,他们鼻子上插着吸管,手上挂着吊针,每一张脸都是死灰色的……他们呻吟着,喘息着,小妹夹在病人中间,像夹在两块巨大的岩石的壁缝里,她慢慢地朝前走,寻找着妈妈的病床号,她的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现在已经不是思考地狱的问题了,是她不想看见人们那么艰难的生活,不想面对已经不再熟悉的景象,更不想置身于一个那么真切的现实之中。实际上,离开上海的时候,急救病房的条件比现在还要差,但是人怎么就那么健忘?她已经不习惯看见这样简陋的医疗条件,她屏住了呼吸,当医院的救护车的喧嚣声传来的时候,她几乎要站立不住。她慌慌张张地在那里寻找着,当她看见它们的时候,又没有勇气抬起自己的手臂,将那扇病房的门打开……
经过长时间的旅途,在这个充满了病人的医院里,看见妈妈躺在那里,静雯已经回家休息,换了护工在那里值夜班。护工穿著蓝色的工作服,趴在病床的边上睡着了。妈妈的手,已经完全变型,跟小妹离开中国的时候无法对照。似乎那不是妈妈的手,佝偻着,更像一个鸡爪子,不安地抠住了自己胸前的被子,似乎怕再一次失去这样一双丑陋的手。小妹靠近了妈妈,她不忍心把她叫醒,妈妈能够入睡,就是一份幸福。看着她的手,就知道,生活把她扭曲得有多么厉害……她的脸,因为砸在床头柜上,那一块肿起来的地方呈现出青紫的颜色,淤血还积聚在里面;她的脸部也被生活损坏了,她还算坏得很少的人……想想睡在走廊里的人,想想住不进医院的穷人……大家都想把穷困从自己身上擦去,但是擦去之后,那穷困依然滞留在这个世界上。看见自己在妈妈面前的无能为力,眼泪涌了上来,她不敢哭出声来,不是怕吵醒妈妈,是怕这样会让妈妈更加伤心。她抬起了手,又没有勇气去抚摸母亲,那伤痛,是对他们孩子,对他们整个家庭付出的代价……1966的夏天至今都在小妹的记忆里,那时候她才七岁……但是每当回忆起那些日子,她觉得所有的记忆都是清晰的……夜晚的时候,突然来了八、九个红卫兵,把家里的客厅挤得满满的,他们把康先生押在窗台前,逼着他交出和国外亲戚的通信。康先生说,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信都没有保存。



弄堂深处的“城堡”回家路上 2

“你在销毁反革命罪证!”红卫兵头头愤怒地说。
“我不知道你们要看,那都是一些家庭琐事……”
“不许为自己狡辩,你不光是自决于人民,自决于党的反动资本家,你还是一个里通外国的特务!”

当前:第1/16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