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全集.com》第17/90页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此时此地,这就是我惟一的愿望。人们会理解的。帕尔瓦娜。谢基卜毛拉一定会告诉他们。他一定会告诉他们。为了这件事,他给过我祝福。”

帕尔瓦娜仰起脸,望着黑下来的天。

“高兴起来,帕尔瓦娜。求你高兴起来。为了我。”

帕尔瓦娜几乎脱口而出,告诉她一切,告诉马苏玛她大错特错,别看曾经同住一个子宫,可她对自己的妹妹了解得多么少,而帕尔瓦娜这些年来的生活,又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没有说出的抱歉。可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她自己的解脱岂不是又一次让马苏玛受罪?她咽下了这些话。她已经让姐姐遭受了太多的痛苦。

“我想抽烟。”马苏玛说。

帕尔瓦娜刚开口反对,马苏玛便打断了她的话头。“到时间了。”她说,语气中更加不容辩驳,说得斩钉截铁。

帕尔瓦娜从挂在鞍头的口袋里取出水烟壶,双手颤抖着,开始往烟碗里加烟丝和鸦片。

“多放点儿。”马苏玛说,“往多了放。”

帕尔瓦娜开始抽噎,脸上湿乎乎的一片。她又加了一撮,又一撮,还在不停地加。她点燃烟炭,把水烟壶放到姐姐身边。

“现在,”马苏玛说,橘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颊,她的双眼,“如果你曾经爱过我,帕尔瓦娜,如果你曾经是我的亲妹妹,那就走吧。不要吻我。不要说再见。别让我求你。”

帕尔瓦娜张开嘴要说什么,可是马苏玛痛苦而哽咽地叫了一声,背过了头。

帕尔瓦娜慢吞吞地起身。她走向骡子,收紧鞍具。她抓住那牲口的缰绳。她突然意识到了,如果没有了马苏玛,她可能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她该怎样忍受马苏玛不在的日子?她将要扛起的担子,会远远重于有她在的时候。马苏玛离去后将留下一个巨大的黑洞,而她又该如何学会在这洞口的边缘独行?

用心。她仿佛听到马苏玛这样说。

帕尔瓦娜拉起缰绳,牵着骡子转身,迈开脚步。

她走入黑暗,如破浪前行,一缕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如刀割。她一直低垂着脑袋。后来也只回过一次头。泪眼朦胧,篝火已化作一颗遥远、暗淡、细小的黄斑。她仿佛看见姐姐躺在火边,一个人置身于黑暗。用不了多久,火就会熄灭,马苏玛也将冷去。一种本能叫她往回走,去用毯子盖上姐姐,再钻进去,躺到她身边。

帕尔瓦娜原地转了一圈,继续向远处走去。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什么。一个遥远而沉闷的声音。帕尔瓦娜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她的心开始狂跳。她害怕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马苏玛改了主意,在叫她回去。也许只是胡狼,或是沙漠里的狐狸在黑暗中嗥叫。帕尔瓦娜吃不准。她想,也许是风吧。

别丢下我,妹妹啊。快回来。

要想弄清楚,惟一的办法就是原路返回,帕尔瓦娜也正要这样做。她转过身,朝马苏玛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又停下了。马苏玛说得对,如果她现在回去,那么等到太阳升起,她就再也无法鼓起行动的勇气。她一定会心软,会接着熬下去。她会熬一辈子。现在是她惟一的机会。

帕尔瓦娜闭上眼。风吹起她的头巾,抽打着她的脸。

不会有人知道的。谁也不会。这将成为她的秘密,一个只有她和群山知道的秘密。问题是,她能不能守着这份秘密活下去?帕尔瓦娜认为自己知道答案。她已经守着许多秘密活到了今天。

她又一次听到了那远远的悲号。

人人都爱你,马苏玛。

不是我一个。

那又为什么,姐姐?那我为什么做出了那样的事?

在黑暗中,帕尔瓦娜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很久。

最后,她做出了选择。她转过身,垂下头,走向看不见的地平线。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望。她知道,如果她回了头,就会心软。她一定会失去现在的决心,因为她将看到一辆旧自行车从山上飞驰而下,在石子路上颠簸,铁车架撞击着她俩的屁股,每次出脚,急急地减速,都会搓起大团的尘土。她坐在车梁上,马苏玛骑着车座。她在全速时拐了个急弯,弄得自行车歪斜欲翻。可是帕尔瓦娜不怕。她知道姐姐不会让她从车把上飞出去,也知道姐姐永远不会伤害她。天旋地转,幻化成兴奋的光影,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帕尔瓦娜回头看着姐姐,姐姐也看她,两人放声大笑。野狗追逐着两姐妹。

帕尔瓦娜迈步向前,走向自己的新生活。她不停地走着,黑暗仿佛母亲的子宫,包裹着她。当夜幕拉升,当她抬头望向黎明的晨雾,只见东方展露一缕微光,洒落在巨石一侧。这种感觉就像即将出生。

第四章

以至仁至慈的真主的名义。

我知道,马科斯先生,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肯定已经离世,因为把信交给您的同时,我请求过您,在我死以前不要把它打开。我要告诉您,马科斯先生,在过去七年里与您相识,相处,是何等的愉快。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充满感情地回想起这段岁月,我们在花园里年复一年地种西红柿,您每天早晨到小屋来看我,陪我喝茶,聊天,我们还随兴所至,互教互学,做过不少波斯语[1]和英语的功课。我感谢您的友谊,您的体贴,以及您在我国从事的工作,我也深信,您一定会把我的谢意转达给您善良的同事们,特别是我的朋友阿姆拉·阿德莫维奇女士,她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也请您代我向她勇敢、可爱的女儿罗诗致意。

我应该告诉您,马科斯先生,这封信不仅仅是写给您的,还另有他人,我希望您把信转交此人,其中的缘由,我会在后面加以说明。因此,如果我重复了一些您已经知道的事,还要请您海涵。之所以有写下这些事的必要,是因为她。马科斯先生,您将会看到,信中不仅包含忏悔的成分,也有一些具体的事,让我产生了写信的念头。基于上述原因,我的朋友,恐怕我必须向您求助。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这故事该从何说起。这对一个肯定已有八十五六的老头子来说,实非易事。就像我这一辈的很多阿富汗人一样,我到底多大年纪了,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要是说个大概的岁数,那我心里还是蛮有谱的,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和萨布尔打过的那一架。他是我的朋友,后来成了我妹夫。打架的那天,我们听说有人朝纳第尔沙开了枪,把他杀了,纳第尔沙的儿子,年轻的查希尔,已经登基做了国王。那是1933年的事。我蛮可以从那个时候讲起,不过还是换个别的开头吧。故事就像行进中的火车:不管你在哪儿跳上去,都能到达目的地,早一些晚一些而已。但是我觉得,这个故事在哪儿结束,也就该从哪儿开始。是的,我认为这样才合情合理,那就从妮拉·瓦赫达提开始吧。

我是1949年遇见她的,那一年她嫁给了瓦赫达提先生。当时我已经为苏莱曼·瓦赫达提先生工作了两年,之前我在同一片住宅区,在另一户人家干过一年。我1946年来了喀布尔,老家在沙德巴格,我就生在那村子。马科斯先生,我离开沙德巴格的前因后果,可不是什么引以为荣的事。请把这当做我的第一个忏悔吧,因为我要说的是,当时我感觉村子里的生活扼杀了我。我和两个妹妹一起过,有一个还是残疾。我无意为自己脱罪,马科斯先生,可我当时是个大小伙子,渴望着闯荡世界,满脑子的梦想,很简单,也很模糊,我的梦想历来如此,可是,眼看着青春慢慢消逝,未来的路越来越窄,我就离开了,去找事做养活两个妹妹。是的,这是实话,可那也是我的逃亡。

我为瓦赫达提先生全职工作,所以也全天住在他家里。当时这房子,马科斯先生,可一点都不像您2002年刚到喀布尔时看到的那样破败。它是个漂亮的、宏伟的宅邸。那个时候,这房子洁白耀眼,好像周身镶嵌着钻石。正门外是一条宽宽的柏油车道,一进来就是屋顶高高的门厅,摆放着高大的陶瓷花瓶,一面胡桃木镜框的圆镜子,正好位于有段时间您挂照片的地方,就是您童年时代朋友的照片,用自制老相机在海滩上拍的那张。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亮闪闪的,有一部分铺上了深红色的土库曼地毯。地毯现在已经没了,皮沙发、手工茶几、青金石的棋具、高高的红木柜子也都没了。那些豪华的家具几乎什么都没剩下,现在它们恐怕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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