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全集.com》第5/90页
雨终于停了,村民们还要忙活一阵。有的土坯墙倒了,有的房顶垮了,农田成了片片泽国。可是,经历了十年的苦难,马伊丹·萨卜兹的人们无意抱怨。墙重新砌起来了,房顶修好了,灌渠疏浚了。当年秋天,巴巴·阿尤布种的开心果取得了这辈子最好的一次收成,其实呢,在第二年,第三年,不论产量还是品相,他的收成都越来越好。巴巴·阿尤布去了大城市搞买卖,坐在他的开心果金字塔后面,脸上洋溢着笑容,仿佛全天下最幸福的汉子。马伊丹·萨卜兹再也没发生过旱灾。
没有多少可讲的了,阿卜杜拉。不过呢,也许你会问,有没有一个俊俏的青年,在展开伟大历险的途中,骑着马,经过这个村庄?他会不会停下来,在这如今水源丰沛的村子里喝口水?他会不会坐下来和村民们吃顿饭,说不准就在饭桌上遇见巴巴·阿尤布呢?儿子,我没法告诉你。我能说的就是,巴巴·阿尤布确实活得非常久,成了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我可以告诉你,他如愿以偿,看到自己的孩子们都成了家。我还可以告诉你,孩子们又生了好多孩子给他,每一个都给巴巴·阿尤布带来了巨大的快乐。
还有啊,我可以告诉你,在有些夜晚,不知道什么原因,巴巴·阿尤布就是睡不着。虽然这个时候他已经非常老了,可是只要拄着拐杖,他那两条腿就仍然派得上用场。所以,每逢睡不着觉的夜晚,他便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地,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拿上拐杖,走出家门。他在黑夜里行走,拐杖在身前点点戳戳,夜风拂面而来。他的地边上有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头,他弯下腰坐到上面。他常常来这儿坐一坐,有时一个钟头,有时更久,凝望星空,看流云飘过月亮。他回想自己漫长的一生,感谢所受的恩惠和和喜乐。他懂得,再有更多的索要,更多的欲求,便未免过于厚颜。他幸福地叹了口气,再听山风瑟瑟,夜鸟啁啾。
可是每隔一会儿,他便觉得万籁之中,别有异声。那高亢的声音一成不变,是一只铃儿叮叮当当。所有的绵羊和山羊都在熟睡,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孤孤单单地在黑暗中回响。有时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听到这声音,可有时他又确信无疑,便向黑暗中叫道:“有人吗?谁在那儿?出来啊。”可是从无应答。巴巴·阿尤布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听到这铃声,便总有一道波浪,宛如苦梦的尾梢,从他周身横扫而过,每一次都像不期而至的狂风,吹得他心里一惊。可是随后它便过去了,像所有过去的事情一样。它过去了。
就是这样了,儿子。这就是故事的结局。我再没什么可讲的了。现在真的很晚了,我也累了,你妹妹和我天一亮就得起床。所以把你的蜡烛吹熄,脑袋放平,闭上眼睛。好好睡,儿子。咱们早晨再说再见。
第二章
1952年秋
父亲以前从来没打过阿卜杜拉。没想到这一次他打了,狠狠打在他脑袋一侧,就在耳朵上方,下手很重,突然一巴掌。震惊的泪水一下子涌进阿卜杜拉眼里。他皱紧眉头,强忍住泪。
“回家去。”父亲咬牙切齿地说。
阿卜杜拉听见帕丽在前面抽泣。
父亲接着又打他,打得更重了,这一次扇在左脸上,阿卜杜拉的脑袋猛然甩向一边,脸上火辣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左耳嗡嗡作响。父亲上前蹲下,逼得那么近,他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一下子把沙漠、山和天空全遮蔽了。
“我告诉你了,回家去,儿子。”他满脸痛苦地说。
阿卜杜拉一声也没吭。他把苦水咽进肚子,抬手挡住阳光,眼睛眨了眨,又眯起来,看着父亲。
帕丽待在前面的红色勒勒车上,叫他的名字,声音又尖又颤,透着恐惧。“阿波拉!”
父亲用刀子般的目光按住阿卜杜拉,这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勒勒车。帕丽从车斗里伸出双手,来够阿卜杜拉。他让他俩先走,接着用掌端抹了抹眼睛,迈步跟上。
过了一会儿,父亲朝他丢了块石头。沙德巴格的孩子们也这样用石头丢帕丽的狗舒贾,只不过他们是真想砸舒贾,想伤害他。父亲的石头却落到阿卜杜拉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谁也伤不着。阿卜杜拉等着,等父亲和帕丽又往前走了,才再一次尾随而行。
终于,日头刚刚偏西的时候,父亲再次驻足。他朝阿卜杜拉的方向转过身,好像合计了一下,然后做了个手势。
“你这个倔种。”他说。
车斗里的帕丽赶快伸出一只手,阿卜杜拉把它握在掌中。她抬头看他,泪水涟涟,却在咧嘴笑着,好像只要阿卜杜拉站在身边,她就能远离一切灾殃。阿卜杜拉攥紧她的手。每天晚上,他和妹妹一起在小床上入睡时,也是这样手攥着手,脚缠着脚,头顶着头。
“你该待在家里,”父亲说,“陪你妈,还有伊克巴尔。我告诉过你的。”
阿卜杜拉心想,她是你老婆。我妈已经埋了。可这些话到了嘴边,他又知趣地咽了回去。
“好吧,那就去吧。”父亲说,“可是绝对不许哭鼻子。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警告你。绝对不许。”
帕丽笑嘻嘻地抬起头,看着阿卜杜拉。他低头看着她浅色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冲她咧开嘴笑了。
此后,勒勒车在坑坑洼洼的荒漠里颠簸前进,阿卜杜拉握着帕丽的手,随车步行。兄妹俩偷偷摸摸地交换着喜悦的眼神,却一言不发,生怕一开口就招惹了父亲,毁掉他俩的好运。孤零零地走了很久,只有他们三个,视野中全无人烟,仅仅看得到深深的棕红色峡谷,高高的砂岩峭壁。大漠在脚下铺展,宽广而辽阔,仿佛特为他们而生,也只为他们而生。空气是静止的,热得灼人。天高云淡,碧空如洗。岩石发着光,在龟裂的荒漠中明灭。阿卜杜拉能听到的声音,仅有他自己的呼吸,以及车轮有节奏的吱吱嘎嘎。父亲拉着这辆红色的勒勒车,向北行进。
不久,他们停在一块巨石的背阴下歇脚。父亲呻吟了一声,把车把手放到地上,弯腰时疼得龇牙咧嘴。他抬起脸看了看太阳。
“还要多久才到喀布尔?”阿卜杜拉问。
父亲低头看着兄妹俩。他叫萨布尔,皮肤黝黑,长了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瘦骨嶙峋,鼻子的曲线仿佛沙鹰的钩子嘴,眼窝沉陷,眉骨突出。父亲瘦若芦苇,但一生的劳作给了他强健的肌肉,紧绷绷的,犹如藤椅扶手上裹缠的藤条。“明天下午,”他把牛皮水囊举到嘴边说,“如果咱们走快点儿的话。”他咕嘟咕嘟喝着水,喉结起起落落。
“纳比舅舅为啥不来接咱们?”阿卜杜拉问,“他有小汽车。”
父亲把眼睛一翻,不看他。
“省得咱们走这么长的路。”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摘下沾有煤烟的便帽,用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帕丽突然从勒勒车上伸出指头。“快看,阿波拉!”她激动地叫着,“又一片!”
阿卜杜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追赶,直到那片羽毛落入巨石的背阴,它长长的,灰灰的,仿佛烧过的木炭。阿卜杜拉走过去,拾起羽毛,捏住羽干,吹去上面的土。隼,他想,翻个面再看,也许是鸽子,要不就是漠百灵。今天他已经看见不少漠百灵了。不对,是隼。他又吹了吹,便把它递给帕丽,妹妹高兴地一把抓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