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全集.com》第84/90页
她第一次从巴黎给我打电话时,曾经提起过伊克巴尔的名字——作为证据,好让我相信她没有撒谎,她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可我已经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我一拿起电话听筒,听到她讲出我父亲的名字,问我这是不是他家的电话,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当时我说:是的,您是谁?她说:我是他妹妹。我的心好一通乱撞。我摸到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息,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震惊,真的,就像一出三幕剧,演到了最后一幕,出现了现实生活中人们难得一遇的情节。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个公然蔑视合理性的角度,一个脆弱的平台,仿佛我一出声,它的基础便会折断,碎裂——我对她的电话并不觉得吃惊,好像我已经预料到它的到来,甚至可以说,我用一生在等待,通过某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安排,或缘分,或机遇,或命运,或者随便你给它扣上什么帽子,我们俩,她和我,都终将找到对方的存在。
我拿上电话听筒,走到后院,在菜园边的椅子上坐下,母亲在这儿种了灯笼椒和南瓜,现在我接着种。阳光暖暖地照着我的脖子,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知道你是谁。我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
电话另一端陷入了沉默,可我感觉她在无声地哭泣,而且哭的时候,她背过了脸,嘴巴离开了电话。
我们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告诉她,我知道她过去的经历,过去我在睡觉之前,常常让我父亲多讲一遍讲她的故事。帕丽说,她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且很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多亏她舅舅纳比在喀布尔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详细地回忆了她童年时的种种遭遇,还有其他的事情。这封信留给了某个叫马科斯·瓦尔瓦里斯的人,让他转交,他是个外科医生,在喀布尔工作,他四下打听,最后在法国找到了帕丽。这一年的夏天,帕丽飞到了喀布尔,和马科斯·瓦尔瓦里斯见了面,他安排她去了沙德巴格。
谈话临近结束,我感到她鼓足勇气,才终于开口发问:我现在能和他讲话吗?
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实言相告。
现在,我把相册拉近,细看帕丽指给我的照片。我看到一座豪宅,深居于高墙之内,墙体煞白,墙头围着铁丝网。或者不如说,有人可悲地误断了豪宅的定义。它三层高,有粉,有绿,有黄,有白,也有胸墙,〖Zei8。Com电子书下载: 电子书〗有角楼,有突出的房檐,有马赛克,还有反光的玻璃幕墙。一座媚俗的纪念碑,惨不忍睹。
“我的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丑,不是吗?”帕丽说,“真难看。阿富汗人管它叫‘毒宫’。房主是个有名的战争罪犯。”
“沙德巴格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对老村子来说,是的。看这儿,有好多亩果树的……你们怎么说?……des vergers。”
“果园。”
“对。”她的手指在豪宅照片的周围比画着。“我真想弄清楚我们的老房子具体在哪儿,我知道它就在毒宫这一片。要是能弄清楚准确的地点,那就太好了。”
她跟我讲起了新沙德巴格。它是座有模有样的小城镇,建在离老村旧址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学校、医院、商业区,甚至还有一家小旅馆。她带着翻译,到镇上找过她的异母弟弟。第一次和帕丽在电话里长谈时,她已经告诉过我了,镇上好像没有一个人认得伊克巴尔,帕丽最后碰到一个老头,他是伊克巴尔童年时代的朋友,曾经见过他和全家老小,住在老磨坊附近的一块荒地上。伊克巴尔告诉过这位老友,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一直都能收到他哥哥寄来的钱,他哥哥住在加州北部。我问,帕丽说,我问,伊克巴尔有没有告诉你他哥哥叫什么?那老头说,告诉过,叫阿卜杜拉。那么,alors[10],这以后的事就不是那么困难了。我是说,找到你和你父亲就不难了。
我问伊克巴尔的朋友,伊克巴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帕丽说,我问,他出了什么事?那老头说他不知道。可他好像非常紧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所以我想,帕丽,我担心,伊克巴尔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往后翻,给我看她孩子们的照片,阿兰、伊莎贝尔和蒂埃里,还有她孙子孙女们的生活小照,有的是在生日晚会上拍的,有的穿着游泳裤,在泳池边上摆着姿势。还有她在巴黎的公寓,浅蓝色的墙,白色的百叶窗向下拉到窗台上,成排的书架。她在大学里乱糟糟的办公室,在风湿病逼得她退休之前,她一直在大学里教数学。
现在我来给相册翻页,她告诉我照片上的人都是谁。她的闺中密友科莱特,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还有帕丽的丈夫埃里克。埃里克是个剧作家,1977年死于心脏病。我在他俩的一张照片上停下来,他们年轻得不可思议,肩并肩,坐在餐厅橘黄色的坐垫上,她穿白衬衫,埃里克穿圆领衫,他的头发又长又软,扎成了马尾辫。
“我们就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帕丽说,“别人介绍的。”
“他看上去人很好。”
帕丽点点头。“是啊。我们结婚时,我想,噢,我们要在一起过很长时间。我心里想,最少也得三十年,也许四十年,如果我们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呢?”她盯着这张照片,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可是时间啊,它就像美貌,你拥有的总是不如想的那么多。”她推开相册,喝了口咖啡。“你呢?你一直没结婚吗?”
我耸耸肩,翻到了下一页。“有一次,千钧一发。”
“对不起,‘千钧一发’?”
“意思是差一点儿就结了。可我们没到戴戒指的阶段。”
这不是实话。那件事既痛苦又让人心乱如麻。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胸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把脑袋一低。“真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没关系的。他找了别人,更漂亮,也……也没那么多的拖累,我猜的。说到漂亮,这是谁?”
我指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在照片上,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似乎颇为厌倦,胳膊肘紧贴着身体一侧,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可她的目光非常犀利,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这是妈芒。我的母亲,妮拉·瓦赫达提。也可以说我原以为她是我母亲。你知道的。”
“她漂亮极了。”我说。
“是很漂亮。她自杀了。1974年。”
“对不起。”
“不,不。不要紧。”她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的指肚蹭了蹭照片。“妈芒很优雅,也很有才华。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非常大胆的观念,而且从来都是对别人直言相告。可她心里也深藏着悲伤。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她给了我一把铁锹,对我说:把我心里这些窟窿填上,帕丽。”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听懂了什么。
“可我做不到。后来呢,我也不想做。我干了些不负责任的事。不顾后果的事。”她靠到椅子背上,肩膀塌下来,把两只又白又细的手放到腿上。她思考了一分钟,才开口说道:“J'aurais d être plus gentille——我真该对她好点。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样做。等你老了,你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噢,真希望我过去对某某人不好。你永远不会那样想的。”有一阵儿,她露出了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无助的小女生。“那样做本来也没那么困难。”她疲倦地说,“我真该对她好点。我真该向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