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还活着》第13/34页


  是的,山上随意生长的这些小野花儿,是她嘴馋时的零嘴,只要见着了,总会扯几朵来吃,花瓣是酸涩的,但花心里有些许甘甜的蜜,仔细嚼着,就能吃到一点甜,她可是爱极了。
  但,这是他给她摘的啊,怎么就这样吃了!
  「还好,还有两朵没吃掉。」她喃喃低语。
  这时,门外传来祖母的叫唤声:
  「福囡,福囡,不早啦,该起来了。」
  「哦,我醒了,就出来。」她扬声回道,边将手上的两朵小花放进水盆里。
  「今儿个牛哥一早就带人送来了好多米粮肉菜来,让咱们多煮一些,等会他带着弟兄从山上锻炼回来,要与我们一同吃早餐呢。你快出来帮忙。」
  「好的,我马上出来。」她快手快脚地套上外衣,以指为梳,沾了清水梳抿着黑发,将所有毛躁都压下,满头浓密的长发很快在脑后盘了个圆髻,黑色发带一束,便将自己打理好了。
  正打算开门走出去干活,脚步却突然顿住,看向水盆里飘着的那两朵小花,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咬咬牙,走过去将花捞起,把花茎上的叶子给扯掉,然后别到了发髻上。花朵很小,不过比铜子大上一些,所以连着别上两朵,倒是不觉得怪异;她对着水盆里照了又照,却是看不到发髻上簪着花是什么模样的。不过还是不死心地把头侧过来转过去,直到外头袓母又唤了声,她才死心,回道:
  「就来,就来。」然后拉开门,干活去了。
  虽然已经没仗可打了,且国朝逐渐稳定,未来一片太平可期,但无论怎么说,随时保持强健体魄就是生存的唯一根本。所以对于秦勉,以及他下面的亲信来说,就算如今从小卒仔升为军官,不必随时拿刀去冲在最前方拚命,也不敢将一身功夫放下,仍然保持着每天锻炼的好习惯。
  几个汉子赤袒着上身,天未亮就从山下往山上跑,做完各种训练之后,正好迎着朝阳跑下山。
  这时已经有许多勤快的人上山来摘采野菜或捡拾柴薪,大多是些老人与妇孺,壮年男子当然是去田里伺候庄稼去了。
  在这个衣物比皮肉贵重的时代,男人赤袒着上身干活是一种常态,尤其像秦勉这群人身形高大健硕,肌肉结实健美,宽肩窄腰大长腿,浑身上下精气神畅旺昂扬,却是寻常难得一见的。所以一路上遇见了人,便免不了被指指点点围观,别说老妇幼童看着了,连一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也直勾勾看着,然后几个人凑在一起嘻嘻哈哈说些什么浑话,有一两个比较大胆的,还大声说着「有媳妇没有?」「我是东村的阿春,现在单着,缺个相好的!」之类的话来表达自己的热情。
  几个男人维持着训练时的面无表情,并不对这些小娘子的调笑话有所回应,不过当他们跑回秦家的院子里,做完最后的操练解散之后,那漫涌了满肚子的猥琐早就忍不住,几个汉子推推攘攘地说起荤话来——
  「刚才那个叫阿春的,看起来不错,那屁股可大了,一定很能扭。」王勇总是对这种话题有着强烈的发表欲。
  「不只屁股大,那腰也跟她的屁股一样大,也不知道生过几个了。」周全嘟嘴说着。
  「管她生过几个,又不是要娶回去当婆娘!」王勇半点不在意,以手肘顶了顶周全道:「这样吧,老哥我今晚先去那边探探路,要是用起来还成,明天就换你去,怎样?」
  「你想自己去就去,别扯上我。」周全虽然有点心动,但还是摇头了。「军师上回跟我说了,说会给我找个好的。我老娘也说了,就算娶不着大闺女,至少也得娶个没生过孩子的,省得日后一堆事攀扯不清。你也知道,我就怕麻烦。」
  一旁的吴用这会儿也开口了,道:「老王,现在天下太平了,你也收收心,娶个好婆娘过日子吧,别成天想着玩了。」「哎,我这不就图个一时的乐子嘛!其实如果处起来还成的话,娶个村姑当婆娘也不是不行。实在说,我并不想娶那些眼睛长在头顶心的大户人家丫鬟,一个个长得也不咋地,却当自己是仙女似。」
  「可人家会持家、懂规矩。咱将将也是个小头领,日后还能不能高升不论,总得有一个象样的家。」吴用很实际地说着。他们这样目不识丁粗鲁不文的军汉,哪里知道怎么经营一个家,当然要娶个明白能干的,才能兴家旺子。
  王勇撇撇嘴。谁都想娶个好女,但他实在不想娶那些明明身分比他低,架子却抬得比天高的丫鬟来镇宅。「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村姑好。」说到这儿,还想拉个有力的同盟附和,于是看向头子道:「头儿,虽然大将军想给你说个大家闺秀,但你就是觉得村姑比较好,对吧?」他可是看得很清楚,头儿对自家媳妇可上心了。
  秦勉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将满头满脸的汗给擦干后,便拧着湿布巾洗脸擦身体,整弄完毕,穿上衣服后,才懒懒地回道:「没有什么比较好比较差的,我早就有婆娘了,不跟你们这些光棍儿空谈这些没影的事。」什么大屁股村姑、眼睛上头顶丫鬟的,跟他都没关系。他家媳妇身条可好了,修长灵健、胸鼓臀丰——虽然穿着土不拉叽的肥厚衣服看不出来,只以为她不过是个柴禾妞,但身为一个跟自家婆娘有数次亲密接触的人,他可以很权威地说:未来的夫妻生活,肯定性福可期。
  「头儿,瞧你得瑟的。」王勇走过来,拿了个水桶打水;水打上来之后,就兜头淋下,凉爽得哇哇叫,也不理浑身的水,接着说道:「我们在这儿已待得够久了,大将军明明只允你半个月的探亲假。先前我们跑到凉山村找人就花了七、八日来回,如今在永梅县这儿又待了近十日,想来大将军那边该催咱回去了。」说到这儿,他扭头问纪智:「喂,老纪,咱军师有没有捎鸽子过来?」
  「前几日就捎了,头儿还趁回信时,让军师帮咱们清点一些退役的弟兄们过来这儿安家。」
  吴用听了就笑道:「头儿做事向来利索不拖沓,虽是昨儿个才将那些林氏族人全轰走,但想来那些伤残病退的弟兄们早就在军师的安排下起程赶过来接手这几千亩良田了。不过头儿,想来大将军是不愿意看你滞留在这儿处理这些小事的,必定催你尽快回京城吧?」
  「他催他的,反正我不急。」秦勉很光棍地说着。
  「那么头儿,咱几时回京?」向来比较沉默的宋二子问道。
  秦勉给他一个白眼,就是不肯说个确切日期。只道:「走了,吃早饭去。」
  宋二子耸耸肩,心想着:就算你不说,该上路时也容不得你多拖上半刻。


  真让大将军非得拿军令来催你,那就不好看了。
  不管下属正在忙着讲些女人的荤话或者偷偷腹诽他,无心理会他们的秦勉顺着食物的香味而去,打开灶间的小门,却没走进去,就站在外头张望,目光习惯性地捜寻着自家婆娘的身影。
  然后,他先看到了一个背影、一个后脑勺,以及一只盘得端正到呆板的乌黑发髻上,那两朵小小的红色小花。
  本来挺普通的心情,突然间就好得一塌糊涂,平抿的唇角不由自主地上勾起来。
  不过,比起那两朵花,他更愿意看她的脸。很快地,这个愿望也实现了。
  钱香福将杂粮馒头装进一只大木盆里,堆迭出一座小山,待再也放不了之后才盖上蒸笼盖,接着转身,打算将沉重的木盆给端上桌,然后,四目相对,所有接下来的动作都暂时被遗忘了。
  钱香福怔怔看着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而他,朝她露出一口大白牙,附带一张笑得挺呆样的脸。
  他看起来很高兴,什么话也没说,就一直笑着,看着她笑着。
  必须得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不能让他就站在那里笑到天黑……她想。
  「你……傻乐个啥劲儿!」脱口而出的语气满是嫌弃,却是不由自主地空出一只手,悄悄地摸着后脑勺别着的那两朵花——他笑的定是这个。
  暗自庆幸着她现在的肤色够黑,所以,她发烫的脸,应该没让他察觉到半点发红的症状吧?
  【第七章】
  「净檀庵」原先是一座家庙,在此出家或静修的是某个大家族的贵女,向来以清静安宁高贵而闻名,从未传出什么污秽事迹不说,两百年来更是出过多名佛法造诣高深的尼师。在前朝时,甚至是皇室贵妇专属的讲经师,常常被皇太后、皇后、公主等贵女邀请进宫讲经,由此声名远播,其他家族便将一些守寡的、犯错的或者因着种种原因必须送出家门一阵子的贵女都往这儿送。
  于是,净檀庵便由家庙转为正经庵堂,却是不轻易接受人间香火供奉,所有用度都是大家族供应;即使后来遭遇四十年乱世,净檀庵却也没有遭到太大的损害。除了它座落于易守难攻的陡峭山林之上,再有就是各大世家都派出许多家将在庵堂四周守护,武力值亦不容小觑,一般山贼流寇就算垂涎于这间尼姑庵里可能有的丰富钱粮,却也不愿轻易招惹那些在乱世里拥兵自重的世家——招惹一家还成,要是全都招惹了,人家灭掉你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此刻,净檀庵西边僻静的一处院落,正传来些许话语,不似平日那般只有反复念经的单调死寂,而是充满了活人气;那声调富含着情绪,有高有低,有欢欣有隐怒,非常难得。
  「哎啊,这可好了!咱家姑娘的终身终于有着落了!」一个老嬷嬷忍不住双手合十地朝观音菩荫的方向拜了拜。
  「这哪里算是着落?竟是随随便便地就找了个不知哪个名牌上的人,就要许给姑娘,这是把我们姑娘当个丫头配人呢!」另一个嬷嬷却是有些忿忿不平地说着。
  原先正开心着的那名嬷嬷听了,顿觉不快,上扬的嘴角瞬时掉了下来,反驳道:「我说李嬷嬷,如今这世道,你还想挑剔些什么?咱姑娘都二十岁了,还能有人惦记着她的终身,已经是菩荫保佑了!你还当咱还活在三十年前呢,醒醒吧!能嫁给一个将军——不管他是什么出身,总之是个有能力保护家小的将军,就是这个世道最好的选择了!」
  「我说林嬷嬷,你当咱家族是什么破落户吗?咱可是传承三百年的名门世家,在前两朝都是高官显要,如今新朝,更是以从龙之功封为定国公,更别说大将军战无不胜的威名了,那可是比国公爷更受新朝皇帝信重的第一将军,未来再博一个国公爵位也是可能的!我们这样没有随着旧朝与乱世家破人亡的世家,再受朝廷倚重也没有了,我们这样家族的姑娘,就算配个世家的庶子,也强过那些个不知来路的泥腿子将军好!」
  「世家都被灭得精光了,哪来的庶子给姑娘留着?连嫡子都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了,若是死了也就算了,没死的话,过个几十年之后,哪管曾经怎样显赫的出身,其后代不过是变成你口中粗鄙不文的泥腿子。」林嬷嬷没好气地说着,就是对李嬷嬷的眼高手低看不上眼。
  姑娘虽然是大将军的族人,却是再偏远不过的旁枝,因在乱世朝不保夕而举家跑来京城寻求族长庇护;逃难过程中,父母兄弟先后因染病以及饥寒而逝去,最后只剩姑娘以及她们两个嬷嬷并一个小丫头,四人狼狈万状地来到族长家门前,幸好那时族长尚在京里操持粮草事没有随着出征,主仆四人才得以被承认身分并收留。
  然而,世道艰难,国公爷那时虽然下注在新皇身上,并赌上全部身家,却也不敢说能因此为家族求得一条生路,因此早已将家眷分散到各个安全地方藏起来,然后带着全族青壮随着新皇四处征讨。
  当时,她们姑娘也跟着其他族里的妇幼被顺便送到净檀庵来。
  新皇建国两三年后,国朝看来有望坐稳中原正朔时,族长便派人先将一部分妇孺给接回京师安顿,却没人记起要将姑娘这远房族亲给顺带回去,两个嬷嬷几乎跑断了腿,也没找到人愿意向族长那边递个话的。无亲可依托的姑娘,便只能留在这儿每日吃斋念佛度日,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竟是再也不敢奢想会有被记起的一天,直接被遗忘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
  所以,当大将军派人来传话时,两个年老的嬷嬷都忘了保持稳重形象,又笑又跳地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人拍手相庆,觉得一切苦尽甘来,姑娘被族长他们想起来了,她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然而,在仔细听完大将军的意思之后,两个嬷嬷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尽,心情却往冰冷处消沉而去,大将军竟是要将姑娘配给他麾下的一名小将军,还是个草根泥腿子出身,父母双亡、无家无业的泥腿子;据说此人在跟随大将军之前就是流民兼流匪,嬷嬷们不用过度脑补就可以想象那会是个多么粗鄙的货色!
  于是两个嬷嬷在经历了极度希望与失望之后,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一个是嫌弃得不得了——比如李嬷嬷;另一个却是想着姑娘终身有着落就好,这样的世道,有个依托是再庆幸不过的事了,还挑个什么!姑娘都二十岁了,林嬷嬷是这样想的。
  然而,不管众人有怎样的想法,别说当奴婢的无法改变现实分毫,就连当事人的意见也不会被人放在心上。事实就是,这名周氏大族的远房孤女——周宜琳,被配给了一名曾经的草莽、如今的泥腿子将军当妻子。
  对一个仍然兴盛中的世家贵女而言,还有比这样的事情更糟糕的吗?
  有!
  比下嫁给粗鄙男子更过分的是:这名粗鄙男子还不一定愿意娶她!族里来信,明确要求她在接下来难得的相处机会里,让她务必拿下这名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向家族求娶她……
  周宜琳紧紧捏着信纸,力道大到将信纸给戳出两个指洞;然而就算她心中有一把怒火在烧着,脸上却还能维持着淡然平和的样貌,她是个幼年就失去爹娘护持的孤女,又被丢在尼庵里吃斋念佛清修多年,早已将自己原本性情消磨得一干二净,喜怒哀乐之类的张扬情绪,早已不再轻易形于色。
  淡然贞静是她为了生存下来所练就的面具,无时不刻都牢牢挂在脸上,绝不崩落。即使是现在这样怒火焚心的状态,浑身气到发抖,却仍是撑着一张温顺的表相,连眼底的情绪也没能让人看出波动。
  不,她不是生气大将军通知她将要把她下嫁给一个粗俗男子为妻这样的小事。打从她失去至亲、吃尽流离无依的苦楚之后,就再也端不起世家贵女的架子,将自己的头垂得好低好低,低到了尘埃里。她对未来没有指望,对终身的依靠没有幻想,如果一辈子就这样被遗忘在尼庵虚度过去,也是认命的。
  她以为吃苦受罪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然而,这封来信,让她知道了,人生的苦楚与羞辱她其实还有得受,还能更受磋磨。
  信上说着:那位被大将军倚重的将军,将会携带家眷经过这儿,顺道将她捎带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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