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还活着》第4/34页




  镇长忍住抚额的冲动,半叹气道:「在生孩子之前,你就没想过得先嫁人吗?」
  「大丫她娘就没嫁人,不也生了四个?」钱香福真不觉得生孩子跟嫁人有什么关系。
  镇长几乎跳脚。
  「钱香福!你是清清白白的寡妇,跟个妓女比什么!再说这世道已经变了,以后等女人多到可以去当妓女时,就不是大丫她娘这个光景了。你没听说大丫她娘也正打算嫁人吗?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这小丫头聪明得惊人,不然不会在新朝一发布户籍田册相关的政令后,就跑来找他登记。他自个儿都还没弄明白呢,她就清楚明白了,可见这聪明劲儿实在出色;比起一般只晓得胡搅蛮缠耍横的妇人,他觉得跟这小丫头谈话更舒心一点,没有对牛弹琴的悲凉感,所以他愿意多提点她一些。
  「嫁人就是只能跟一个男人生孩子,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又没想生孩子――」
  「你以为以后皇帝江山坐稳了、权力大了,说的话还由得你挑着听或不听吗?你不嫁都不行。」镇长知道这些女人家都是主意大的,当然拳头也不小,对权威全无畏惧,他真是好心,觉得钱香福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子就应该去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
  「我家没有多的口粮可以养活别人。」吃饭是个天大的问题,她就没打算给家里增加人口。
  「你真是死脑筋,怎么就没有想过是你嫁个好的,然后让别人来养你们一家三口?」
  「嘁!我自己能养活自己,干嘛想着靠别人养?」
  「哎,不是这样说的,嫁人就是有个依靠,要是外头有个什么争端的,就让男人顶上,就当是打手也成嘛。」
  「我得赶路回家啦,镇长回儿见。」
  钱香福不愿意再听镇长唠叨,正想找个由头闪人;正好,那些看到新政令的人,脑筋转得快一些的,立马回家找了各种权证,跑来找镇长登记了。
  很快地,镇长家的大门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一大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话,有的在问政令的详细情况,有的抢着要登记,轰轰轰的声音此起彼落,谁也不让谁,倒是镇长很快就被问得晕头转向了。
  钱香福耸耸肩,将背上竹篓调了个舒服点的位置,然后双手牢牢地抓着背带,疾步朝梅川镇的东城门走去。事情都办完了,回家啦!
  「秦家村……秦山……秦庄……头儿,这永梅县目前虽然还没有清理好田地籍册,可是从一些旧档案里也查不到这些名儿啊。您十岁离家从军,那时年纪小,会不会记错啦?会不会您的家其实在别的县呢?比如名儿相似的永春县,或者是长梅县什么的?」一名大汉趴在八仙桌上,仔仔细细看着平铺在桌上的县舆图,看了老半天,实在是找不到头儿所说的那些村名或地名。
  另一名汉子拍了拍桌上那个较真的笨蛋,骂道:
  「谁管舆图上有没有秦家村!咱们把想要的地都圈了去,取名叫秦家村,不就是了?话说咱头儿就是把整个永梅县给改名叫秦家村,上头也是允许的!」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还非常可行,汉子非常得意地看向头儿,企图得到头儿赞许的一眼。
  可惜他家头儿连眼风也懒得刮他一下,站在八仙桌边,看着舆图,指着永梅县东边的地,说道:
  「应当是这边,不会错。在一百年前,整个永梅县的东半部都属于我秦家,后来前朝国运衰颓,在还没有亡国之前,其实已经除了京师还算太平之外,其它地方老早已狼烟四起、民不聊生了。所以我秦家为了保全,就往东边祖坟地收缩领地;到了我祖父那一代,勉强维持着耕读世家的脸面,几千甲的田产便只剩下县东一小角的上百甲地,就命名为秦家村。秦家村背后有几座山包,最中间那座山包是我家的祖坟地,叫秦山;山上的隐秘处盖了个很大的山庄,用来藏粮食躲乱世的;不过在我六、七岁时,那个山庄就被流民给打砸抢完后,一把火烧了。」以一个十岁就离乡背井,并且以为自己随时会死于战乱的人,如今还能记得些许家乡旧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挺神奇的,所以一时就边想边说,说了老多话,或许是为了翻捡出那些早以为已忘光的记忆。
  「永梅县的良田多,四十几年来遭受过无数匪祸,原本世居于此的人大概都不知所踪了,而后来过来居住的,也没取个正经村名,现在就分东西南北的叫着,几十个村子都混叫一通,光是叫东村的,就有十四个村子,真是乱极了。」趴着看舆图的大汉叫吴用,仍然在叹息着。
  「管它现在名叫什么,反正该是头儿的地,谁都不能占。」几个汉子握拳叫着。
  「不只不能占,还得加倍付利息!」最先叫嚣的那个汉子补充完,看向老大,说道:「头儿,我刚才的主意怎样?不赖吧?咱就把永梅县给整个划成秦家村!以前半个永梅县是您家的,现在整个永梅县都是姓秦,这才叫光宗耀祖嘛!等您回家祭祖,包准您家祖宗们全高兴得在祖坟上冒青烟――哎唷!谁打我!」作风粗蛮的汉子正说得高兴,冷不防被人朝后脑勺撮了个巴子,将全无防备的他给拓跑了好几步,直到扶住窗框才止住身形。
  「王勇,就算头儿真占了整个永梅县的地,上头肯定不会问罪,甚至可能会默认,因为很多武官都是这么干的。可是,每个武官都这么干,不代表咱头儿也要跟着这么做,也不代表皇帝心里没意见。」一名看起来颇为稳重的男子缓缓说着,那斯文的样貌,以及偏向文士的穿着,如果不是知道他下手有多黑,还真以为刚才那记偷袭不是出自他手。
  「纪智!我就知道是你这家伙偷袭我!有胆子咱正大光明打一场,老子包准打得你满地找牙!」王勇咬牙切齿地低吼,要不是这会大伙儿都挤在这间局促的货栈厢房里,无多余空间可伸展,他老早扑过去打一场了。「我现在不跟你打,你给我好好说说,为什么咱头儿不能把整个永梅县的地给圈了?为什么皇帝会有意见?现在国家穷,皇帝欠了上层军官的军饷与功赏,给了爵位,却拿不出钱粮,最后纵容大家圈地,那也是他愿意的。大家都在做的事,咱为什么不做?更别说头儿不过是拿回自家土地,然后再多拿一点利息罢了。」比起那些圈地圈得肆无忌惮,别说几个小县了,甚至还有几乎吞下整个州郡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人而言,王勇觉得他们现在就算连同永梅县旁的丰渔县也占下来,都算客气。「以你那一根筋的脑袋,我可懒得浪费口水说到你懂。这中间有很多弯弯绕绕就不说了,只两点:第一点,咱不给大将军扯后腿;第二点,咱头儿只想拿回自家该有的地,并不想在永梅县当土皇帝。你只要知道这两点就好了。总之,只要大将军和头儿在朝堂站得稳稳的几十年不倒,咱下面这些人才有好日子过。」纪智伸出两根手指在王勇面前晃着,直到被王勇不耐烦拍掉才作罢。
  王勇当然听不明白,目光扫了其他人一眼,发现有人像是听懂了,有人仍然跟他一样茫然。不过他可不想追着纪智问,免得气死自己。于是决定找头儿问个清楚――
  「头儿,您真的只想拿回半个永梅县就好吗?」
  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正朝下头在看些什么的秦勉,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背对他们摆摆手,淡道:
  「不是半个永梅县,而是我祖父在时,属于我秦家的土地,也就是秦家村,包括那几座山包,我是必须拿回来的,不管那些土地现在被谁占去。」
  「只拿回一个小村子?不会吧!您明明可以得到半个永梅县的!」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不管后来几十年里是被迫卖了还是被强占去了,我们秦家都认了。我答应祖父,如果没死在乱世,有机会发达,就要拿回名正言顺属于我家的地。」
  「名正言顺的依据是什么?」一个憨厚的汉子好奇问。
  「当然是白纸黑字上写得清楚明白的田地契。新朝发布的政令不是说承认所有权吗?只要田契没有遗失,就承认。而我家一直把田产地契文书藏得很好,就算家里已经没人了,我也知道该去哪找。」
  王勇见头儿说个话都不肯回头好好说,这实在蹊跷,于是也凑上去,跟着巴在窗子边朝下看去,边喃喃道:「头儿您在看什么啊?」
  秦勉在看什么?他其实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场有趣的大戏。


  这世道什么娱乐也没有,大伙儿日子才刚刚过得不那么仓惶惊恐,都还饿着肚子哩,没人会想着要发展娱乐事业。想看个乐子,连皇帝都办不到。
  没办法,乱世刚刚平定,百废待举,即使宫里举办国宴,也找不到个象样的舞姬乐手或歌者来助兴热闹一番,最后只得劳驾文官朗诵慷慨激昂的篇章,然后武官拚命擂鼓,让几个平头整脸的校尉穿上没有补丁的战衣,用群魔乱舞的姿态胡乱蹦跳一通,美其名为「破阵乐」。
  国宴都如此囫囵混过,更别说其它地方了,全天下的风貌可说是处处皆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非常的世俗,非常的寡淡。身为一个大半辈子都活在烽火之中朝不保夕的军人,秦勉,以及他的下属,或许期待着太平盛世的到来,却一时没有办法融入太过平和的环境里,过起安定的生活。
  他们仍然对四处奔波又刺激的生活更习惯一点。
  如果暂时不能回到战场,那就得在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一点乐子。就像之前白走一趟凉山村,去寻找他那祖父一辈订下来的未婚妻,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找着那样。明知道那凉山村大概早就被盗匪祸害得无人居住了,却仍是执意跑上那么一趟。找人是主要,但更重要的是他喜欢骑马四处巡游的感觉,那让他觉得自由与快活。平淡的日子实在太无聊了,不能跑马的日子,秦勉总会给自己找一些乐子。
  而此刻,下头两名女子的对话,正好给秦勉提供了一点小乐子――
  「阿福,你这是什么死脑筋啊!我又没叫你嫁人,是跟你说南村村长的侄子愿意用两只兔子、五只鸡崽子跟你生一个孩子,不拘儿子女儿,他就想留个后,也不敢指望你嫁他,毕竟是个病痨子,虽然有点家底,但实在不顶用。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
  「别说了,我说过不给人生孩子,就算给我一担大白米,我也不会去给人生孩子!水姑,我还忙着呢,你别耽误我时间!」钱香福看起来虽然瘦,却也是很有一把子力气的,水姑这样膀大腰圆的壮妇,想抓住她不让走,得要花大力气才勉强能将人拉住。
  「哎哎!阿福,你别耗我力气,我得留着力气去下田,不然早上那顿粮就白吃了,到时你赔我啊?!」
  「就你的力气值钱,我的不值钱?我也是有吃早饭的,大清早从村子里跑来镇上,力气真没剩多少了,偏你还拉着不让走。怎么,你愿意给我一块饼子长力气吗?」
  「就拉着你这么一下子,竟想讹我一块饼子,你真敢要!」水姑尖声怪叫。
  「你敢拉我,我怎么不敢要?」不客气地朝她伸手,「要留我下来听你说话,就给一块饼子,不然我走人了。」
  「没饼子!」水姑将一个小布包紧紧护在衣兜里,像防贼似地瞪着钱香福。
  「我都闻到味儿了,怎么会没有。是苞谷粉做的面饼吧?给一个,不然我就走啦。」
  「那你先说说,生孩子的事儿你同不同意?」要她一个饼就等于割她一块肉,水姑万般不愿意。
  「不同意,没得谈。」钱香福也知道要想从水姑身上抠下一口粮食,基本转载或转售,谢谢你的支持与配合)上比登天还难,所以也不认为真能索讨成功,只想要水姑别缠着她罢了。
  「你不是想弄几只鸡崽子养吗?那病痨子正好可以给你弄来,若是愿意给他生个孩子,怀胎十月期间,还能朝他索要些吃食。为了孩子,哪有不肯给的。我说你啊,好好一个发财机会,怎么就死命推拒!」
  钱香福扒开箝着她手臂的那只厚掌,翻白眼道:「这么难得的发财机会,你去挣不正好?缠着我作啥?」
  水姑听到她这么说,一脸心痛样地道:「我也想啊!可是你也知道我正准备嫁给二娃他爹呢!就是西村那个王大柱,都收了他三分田产当聘礼啦,就不能再干别的了。」非常遗憾地叹气:「早知道就晚点收聘礼。晚个一年,我还能去给人生个娃……」
  「那你退婚吧。」钱香福很不负责任地建议着。
  水姑横她一眼,骂道:「老娘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赚上一次丰厚聘礼,你就叫我退婚,安的什么心?!」
  「我什么心也没安,只要你别烦我就成了。」钱香福拍开水姑又想拉扯她的手掌,「反正我是不给人生孩子的,你去找别人吧。反正那个病痨子给的条件那么好,你去找那些愿意卖皮肉的女人,她们乐得有这样的机会,很容易就能撮合啦,作啥拉着我不放啊!」真是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说到这个水姑就生气,说道:
  「那个病痨子听说是个识字的,说什么祖上出过读书人,生的后代都要清白,不要卖过皮肉的女人给生孩子。切!也不看看这是什么世道,还敢挑呢!他自个儿又是什么东西!」
  钱香福疑惑地问:「所以就算你没收了王大柱的聘礼,其实也赚不到这桩值钱的生意。这个病痨子这样挑剔,你又何必帮他找人?」这实在不符合水姑的脾性。
  水姑当然很不爽那人对她从事的行业之一有这样大的意见,但她从来也不是怕人说的,而且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就听她道:
  「那病痨子就算再怎么惹人嫌,总有两个好处是看得见的。第一个,他身体太单薄了,不敢想娶妻耽误别人,就想留个后;第二个,他不敢祸害黄花大闺女,就要我帮他找个清白的寡妇给他生孩子。阿福你也知道,别说两只兔子、五只鸡崽了,就算是只给一只兔子,多的是活不下去的人家愿意把大闺女拿来换不是?所以我才愿意去帮他牵这个线,这个中人钱不赚白不赚。」
  「那你继续去找别个寡妇吧,我白白听你抱怨那么久,已经是看在大丫的面子上啦,再听你说下去,我真的抢你饼子了。」钱香福听完,也没有什么感想,就想着要去镇长家把新采到的草药给换些好粮,好回去给家里两个老人家补补身子。
  水姑连忙捂着身上藏饼子的地方,警戒地防备着钱香福,心中实在对这个油盐不进的小寡妇完全没辙,不愿做的事,好话歹话说到地老天荒都没用,心硬得很。水姑自认是八面玲珑的人,这辈子就只有钱香福这个人是她搞不定的。想想真是挫败!「阿福,你怎么都不动心一下?我家大丫要不是才十四岁,我都想把她嫁到病痨子他家了。这样以后生娃子,死丈夫,有田产,又能出来跟我学做生意,真是怎么想怎么好,可惜大丫还小,初潮都还没来呢!」
  「快去找会动心的人吧,穷苦人家那么多,很容易找的。」继续赶人。
  「我当然知道很容易,可人家觉得你不错,所以要我先来问问你咩。你不愿意,自然就找别人了。」还是有点不死心。
  什么叫觉得她不错?!钱香福一时警觉起来。她名下现在有很多田产,虽然并不广为人知,但一般村长之类的人,倒是不难打听到这些。别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阵子东村那边占着她名下田地耕种的人都在蠢蠢欲动,听说是跑到村长那边要登记田地,却发现所有土地都已经有主了,纷纷打听着这些田地登记在谁名下,一群农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阴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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