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新诗全集》第30/44页


  在另个医院,原谅我不能指出地方,陇海的职工也同样的值得敬仰,冒着轰炸与炮火,他们奔忙,把性命完全交给了责任上!
  耳听着空袭,心系住车辆,车子的安全是良心的保障!
  借着雪色,或借着星光,由黄昏一直赶到天亮,赶修那炸毁了的路轨与桥梁;为了军需,冲破潼关的火网,为了增援,与弟兄们一同赶到前方;当阵地转移,炮如雨降,每一件国家的器物都重于死亡!
  不幸,时间与心愿各不相让,敌人的利刃加在脖梗上,陇海的职工绝少投降,有的被杀,有的逃亡――要着残茶剩饭跑到洛阳!
  看,这简单的病室,挤满了小床,裹着腿,缠着头,吊着臂膀,每一条绷带是民族之光!
  啊,血的组织拥护着天良,弟兄们,祝你们早早恢复健康!
  把死亡,啊,把那可耻的死亡,由你,由我,由国法与天网,加给那些没有天良的混账!
  洛阳(中)
  与我有缘的洛阳施了留客的计巧,教丰年的大雨冲断了洛阳桥!
  这北方的天,北方的情调,一块黑云就是万顷惊涛;没有那江南的细雨,轻打着芭蕉,更没有灯影花香,滴到天晓;在这里,暑气未消,冷风已到,斜来的雨点声重如雹;可怕的黑云,扑过远山,追着飞鸟,一会儿,天地无光,云腾海啸;千万条瀑布合成一条,悬空的大海向地上倾倒,水在急流,水在欢跳,只有一个声音是水在呼叫!
  一会儿,象有什么心事,急在脱逃,那黑云,卷着雷闪,到别处鼓噪。
  远远的架起七色虹桥!
  这样,忽雨忽晴,青天与旅客忽啼忽笑:听着雨声,赶路的希望在心中缩小,看着晴空,晴空又必定招来警报;无计划而是必然的,去访问友好,看一看市面,闲步到四郊,用缘分与命定减少焦躁。
  英雄伟人未必是虎目熊腰,同样的,洛阳的城市并不雄伟与热闹;小小的城,窄窄的道,正象洛阳女儿活泼短俏;啊,洛阳女儿,连中年的婆嫂,都穿起短衣,放弃了长袍!
  不甚热闹,可也不甚萧条,虽然万恶的敌机不断的搅扰。
  象孔雀开屏,这小城尾大身小,奇美的古迹展列在四郊:走过了康节听鹃的古桥,密密的柳荫护着大道,宋代的亭园,烟霞的笑傲,今日啊是油油的绿田与青草!
  路旁,小小的村,小小的庙,安乐窝中,赤体的小儿说是姓邵。
  顺着柳荫,踏着青草;暖风,把金色的阳光吹入田苗,再以阵阵的清香招我们谈笑。
  未到龙门,先看见红墙绿柏的关庙:庙内,开朗的庭院,明净的石道,肃敬的松影把神祠掩罩;怒目的关公似愤恨难消,面微侧,须欲飘,
  轻袍缓带而怒上眉梢;可是,神威调节着怒恼,凛然的正气抑住粗暴。
  这设意的崇高,表现的微妙,应在千万尊圣像里争得锦标!
  在后殿,像短龛小,
  以老太婆的心理供养着神曹,关公在读书,关公在睡觉,把敬畏与虔诚变成好笑。
  在殿后,松荫静悄,
  护荫着关帝的碑亭和墓表。
  据说,另有帝墓与神祠位在东郊,地形与史事都较为可靠,为争取真神,自不容假冒,两乡的百姓,从久远的年代直至今朝,还愤愤不平的彼此争吵!
  没有时间,详加检讨,我们便给面前的帝墓,即使是伪造,以应得的敬礼与祝祷。
  参拜过陵庙,转回大道;山,河,与伟大的横桥,引我们向龙门飞走欢叫!
  领路的老翁,象一切的引导,带出隐士的神情,学者的骄傲,以烂熟的韵语赞美着树秀山高,一泉一石仿佛都有无穷的秘奥!
  他指挥,他称道:
  珍珠泉,莲花洞,唐朝的古庙……事实上,这里水不奇,山不高,龙门的名贵是手的创造!
  千佛万佛,是佛海狂潮,佛洞佛岩,佛的像,佛的宫堡。
  小不盈尺,千座浮雕,石壁上铭刻起万千声佛号;大可数丈,佛光远照,使血肉的人间同登善道!
  这信心,在唐代与六朝,把艺术的光辉荣显着宗教;愚子凡夫,显贵富豪,为疾病死亡,或平安寿考;以十丈莲台,庄严胜妙,或半尺菩萨,心虔力渺;来祈求,来答报,
  那平等的慈悲,与光明的感召!
  金钱鼓励着技巧,
  超越的艺人,优厚的酬报,参考着佛土的意趣,希腊的线条,以人体之美表现神的微笑。
  东村的牛橛,西镇的阿猫,以有限的金钱将心愿速了,只求佛多,不问精巧,呆板的菩萨,结群成套!
  风雨千年,石烂神凋,人间的劫乱,洞冷僧逃,断臂折头,连神啊也难自保!
  越是那精心的创造,
  越容易引来摧残与劫盗,有些平凡的小佛倒能幸免淫暴!
  啊,龙门,艺术,宗教,这丑陋的人间哪,破坏多于创造!
  二十年前,摹写“龙门”是我的爱好,每逢把拓页展开,欣赏着字的棱角,我就把龙门,任着想象的虚渺,想成最雄奇伟丽的人工天巧;今天,仰看着刻石,俯视着河水滔滔,我没有失望,可也没有忘形的欢叫;也许是美的缺残,使欣赏变成凭吊!
  离开佛洞,越过横桥,白香山的祠墓管领着秋雨春潮。
  噢,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莫非人生真是梦的资料?!
  谁能想到,那英勇的文豪,王礼锡啊,诗的新花正当春晓,①会来与香山分享龙门的寂寥!
  大雨,阻住我们南去慰劳,同样的也延迟了他的北访中条;不可阴晴,不分迟早,我们相访,我们谈笑。
  勇敢的礼锡,事无大小,都温柔细腻的亲自操劳:冒着蒸暑或风暴,四下里奔跑;还想着诗,想着报告,想着问题的怎样研讨;勉强战退了疲乏,从容驱走了烦恼!
  含着笑他想象,肩着干粮,光着两脚,噢,去偷渡大河,擦着敌步的步哨,夜黑如膝,鬼火闪跳,摸到战场去听枪炮,
  在天亮的时节看到中条!
  而后,而后,……他兴奋,他微笑,身在洛阳,诗的想象早已水远山遥,却也不肯忘了称赞院里的花草。
  谁能想到,这勇敢与勤劳,天地不仁,会以死亡相报;以疾病折磨,在荒山古道,使壮美的诗心花残月杳!
  当我在香山祠外从容瞻眺,你,礼锡,噢,我会猜到:在那有梧桐与木槿的城郊,是写着小诗,或是对花微笑,啊,那迟迟不去的微笑!
  不久,就是在这里,噢,谁能想到,这香山墓旁会添上了你的新坟细草!
  洛阳(下)
  多么惊心,啊,历史的兴废!
  看,洛水在南,邙山在北,首阳与伏牛遥遥的斜对;地势的雄奇,山水的明媚,当年啊,异草奇花,英杰荟萃,是唐诗与宋词里的锦绣都会;金鱼玉碗,即使是凤去龙归,七十二皇陵的北邙啊,还有死亡的富贵!
  今天,夜雨朝阳使远山明翠,河柳依依,动心的晴美,在哪里,哪里,是那几代豪华的都会?
  除了北邙上的茂草荒碑,我们看见,
  噢,真愿意没有猜对――古的洛阳就那么容易摧毁!?
  污浊的小村,鸡啼犬吠,绿树绿田,村童骑着牛背,难道这就是玉露清辉,帝王的宫禁,金阙的天威?
  那国都的城垣,天子的捍卫!
  就是白马外的黄土几堆?
  是什么风暴代替了玉笛横吹?
  是什么刀火代替了宝马金龟?
  数千年的雨露,酒软花肥,明楼翠袖,十万蛾眉,一旦哪,尽化飞灰!
  我们穿村过寨,渡过洛水,踏着雨后田间的湿润的土背,或与小蝶分享着河堤的草味,去看那出土的大晋古碑,好证明古代太学在古代洛阳的地位。
  田上的香风,远林的静美,使人欲喜,使人欲悲;昨日的琼楼玉宇,今日的尘灰,人类的悲剧是人力的浪费;沧海桑田,使历史迟进而急退!
  看,这穷苦的村落,污秽成堆,街心的积水,蚊蝇交响争辉;就是在这里,卧着那学府的石碑!
  “大晋龙兴,三临辟雍”①,噢,碑文的完美,与石面的凝滑,隶书的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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