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作品精选全集.com》第2/85页


孟不觉转身上楼,准备到人教处看看,先跟处里人见见面再说。真是巧了,人教处的门也是关着的。是处里人提前下了班,还是上级或下属单位来人,陪客去了?孟不觉于是掏出钥匙,往锁眼里插去。还没插到一半,忽听里面有人小声嘀咕,好像还有李副局长的声音。这不正好逮住领导,向他汇报了吗?孟不觉当然不会这么想,他都在人教处做到副处长一级了,如果这么想,那他便是有病了。

顾名思义,人教处是负责局里人事教育工作的。想这堂堂政府机关,都是公务员和国家干部,谁也用不着谁来教育,人教处实际上就是人事处,只有人事工作,并无教育工作。人事放在哪里都是敏感话题,何况一人便为大,局里三百多号人,人事自然就是大得不得了的大事。凡大事必须格外谨慎,处里要研究人事工作,便常常把门关得铁紧,弄得非常神秘。关紧门还隔墙有耳,说起话来也就轻言细语的,像年轻人花前月下谈恋爱。这叫做小事要大声说,大事要小声说。街上那些大喊大叫,大打出手的,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相互争闲气。倒是当年勃列日涅夫开会赶赫鲁晓夫下台时,大家都心平气顺,和风细雨,连性格暴躁的赫鲁晓夫都没了脾气。

正因如此,孟不觉直到钥匙插进锁眼,身子几乎贴着了门板,才听到里面有人窃窃而语。他后悔自己太孟浪,忙屏住呼吸,不声不响将半插在锁眼里的钥匙抽出来,悻悻然转过身子,下楼出了办公大楼。

孟不觉没住局里宿舍,住在老婆肖自然的单位――水文局宿舍楼里,因此等他赶到家里,肖自然已经下班进屋,正挽了衣袖,准备洗菜做饭。半个小时的样子,刚上小学的儿子也放学回来,一家三口上桌吃饭。这时肖自然才发现孟不觉神色有些不对劲,询问了几句,孟不觉不知从何说起,敷衍过去。

夜里儿子到小房里睡下,两人走进大卧室。也是久别胜新婚,肖自然朝孟不觉贴过来,在他脸上又舔又啄的,风情万种的样子。不想孟不觉的情绪却总是上不来,肖自然问他到底怎么了,孟不觉这才吞吞吐吐说了实话。

肖自然也帮不上丈夫什么忙,只得安慰几句,放弃刚才的冲动,兀自睡去。

2

第二天孟不觉赶了个早,去了局里。

李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只是本人不在,局里的清洁工乔老头正在里面搞卫生。孟不觉就问他,李副局长来了没有。乔老头说声来了,并没停止手上的工作。孟不觉就知道李副局长去了哪里。

李副局长有个习惯,除了外出,每天都会提前赶到局里蹲厕所。不多不少,也就提前十五分钟,十五分钟一到,准时走出卫生间,刚好是八点整,标准的上班时间。唯一一次例外,是那天市委组织部到局里来考察干部。李副局长分管人教工作,当然由他负责汇报考察对象情况。不想那天他拉肚子,十五分钟过去后还拖泥带水的,无法起身,又花了十来分钟,才把问题处理干净。也许是多蹲了这十分钟,正要站直,便两眼发晕,歪倒在墙边。组织部的人组织观念自然格外强,八点整准时赶到,正襟危坐,等着李副局长汇报。便急坏了顾局长,要孟不觉去敲卫生间的门,请李副局长速战速决,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开始两次,还听李副局长在里面说:“快了快了,请组织上原谅,我马上就完。”不想敲到第三次,里面无声无息了,孟不觉想起李副局长说的马上就完的话,背上发凉,也顾不得领导的尊严了,上前去推门。却怎么也没法把门推开,只得回会议室报告顾局长。顾局长意识到有些不妙,要孟不觉快打120,自己亲自带上宋处长几个,找来铁棍,去撬卫生间的门。谁知卫生间门后的铁闩太结实,撬了一阵,120都呜呜叫着进了局里大院,也没撬开。就在宋处长几个侧着身子,准备破门而入时,门突然开了,李副局长脸色苍白如纸,东倒西歪从里面走了出来。组织部领导走后,顾局长就召开全局干部职工大会,宣布一条纪律,以后任何人上卫生间,都不许在里面打倒闩。刚宣布完毕,下面一片哗然,女职工们纷纷站起来抗议,说这怎么保护女性合法权益?原来办公楼虽然每层都有卫生间,却不分阴阳,男女合用。顾局长想想也有道理,只得从办公经费里拿出十多万元,每层楼都加修一间卫生间,在门外刷个女字,安排给女职工专用,但上卫生间时不许在里面打倒闩这一条,男女一律都得坚持。

想着这个趣事,孟不觉看看表,八点还差七八分钟,也就是说李副局长的议程刚刚过半,还得耐心等上一会儿。倒是乔老头已快搞完卫生,见孟不觉笔直站着,要他坐到沙发上去。孟不觉道声谢,落了座。乔老头说:“孟处长总是这么客气。”孟不觉说:“也不是客气,你的卫生搞得这么干净,坐着舒服。”乔老头说:“谢谢领导的表扬。”孟不觉说:“我是什么领导?老乔你要不是因为生育二胎的事,恐怕也像李局长一样,一个人一间办公室了。”乔老头忙摆手,说:“那是过去的事了,孟处长快别这么说。”提着铁桶走了。

孟不觉刚才的话其实不是恭维乔老头的。原来乔老头并非一般的清洁工,孟不觉还是普通科员的时候,他就是局里的处长了,后由于生育二胎,被实行双开,也就是开除干籍和公职,丢了工作。本来他的二胎在市计生委办了手续的,后来计生委内部出事,上面追查下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乔老头因此受到牵连。通过合法或不合法手段生育二胎的,党政机关里多的是,就是局里也有不下十人,只是别人运气好,不像老乔倒霉,正好撞在人家枪口上。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局里领导同情老乔,返聘他做了临时工,负责大楼和局领导办公室卫生,每月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养家糊口。到了顾局长做一把手的时候,又给他办了招工手续,成为局里正式职工,虽然不可能再做干部,当科长处长什么的,但乔老头已经知足,对这份工作特别珍惜,干得兢兢业业。

乔老头的影子还在孟不觉脑袋里晃着的时候,李副局长抖着手上的水珠,自外面走了进来。墙上的钟正好指向八点。孟不觉立即起身,迎上前,毕恭毕敬喊了声李局长。李副局长点点头,拿过门后的毛巾,仔细在手上揩起来。揩干净,满意了,才放回毛巾,坐到高背办公椅上,说:“你也坐嘛。”

孟不觉听话地坐回到刚才的沙发上。刚摆好姿势,朝李副局长笑过去,对方已拿过桌上的话筒,开始打电话。孟不觉只得知趣地缩回身子。好不容易等领导打完电话,孟不觉以为可以张嘴了,李副局长腰上的手机响了。他取下手机,瞧了瞧号码,却不接听,随即关掉,拿过桌上电话,拨起号来。估计是家人或特别好的朋友打来的电话,不然李副局长也没必要学习雷锋好榜样,给对方节省电话费,尽管是用单位电话学的雷锋。

直到李副局长这趟雷锋学完,孟不觉才有了说话的机会。他说:“我已经从杨家村扶贫回来了,特意来向领导报到。”李副局长嗯嗯着,表示他已经知道。孟不觉一边去包里拿汇报要点,一边说:“我想就扶贫工作,向领导汇报几句。”李副局长说:“你知道,扶贫工作顾局长亲自挂帅,你又是他点将安排下去的,还是向他汇报吧。”

孟不觉当然不好说已经向顾局长汇报过了,这样李副局长心里肯定不舒服,你既然向顾局长汇报过了,还跑到他办公室来干什么?孟不觉说:“你是我的直管领导,我还是向您汇报。”李副局长说:“你刚才也看到了,我太忙,汇报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等于是下逐客令了,孟不觉心里沉了沉。顾局长将你往李副局长这边踢,李副局长又把你看成是顾局长的人,不肯买账,自己等于悬在空中,变得没根没底了。只得将汇报要点塞回包里,站起身来。却不甘心这么走掉,说:“再请示李局长一句,我还是回人教处上班吧?”李副局长说:“你本来就是人教处副处长嘛,当然回人教处去。不过你扶贫也辛苦,又刚刚回来,先在家里休整些时候吧。”

孟不觉明白李副局长要他休整的意思。想当初下去扶贫时,自己那么雄心勃勃,以为只要扶贫扶出成绩,回来即使不进步,也会有个好去处,不想竟落得如此下场。孟不觉心里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回到处里,除了宋处长,陈副处长和刘科长几位都在。他们倒还热情,围上来问长问短。陈副处长还开孟不觉的玩笑,说:“在下面一定风流吧?过两年大家跑到杨家村去看看,保证好多小孩都长得跟孟处长一模一样。”说得大家都笑。

“哪像陈处长说的这么快活,现在乡下长得稍稍有些模样的女孩,都到广东那边搞改革开放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孟不觉说着,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却见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只得到门后拿过抹布,开始擦抹起来。忽想起三年前,宋处长还没转正,被抽调到厂里去搞改制,当时陈副处长还是陈科长,天天争先恐后给宋副处长抹办公桌,抹得光可照人。宋副处长回来后成了宋处长,陈科长也跟着成了陈副处长。孟不觉暗忖,如果昨天回到局里,先跑到处里来看看自己这张办公桌,那么到两位局长那里去会有什么遭遇,也就早有了思想准备。

因为灰尘太厚,搓抹布的水换到第三桶,才把办公桌搞干净。刘科长有些过意不去,等处里的人各忙各的去了,上前抢过孟不觉身边的脏水,提到卫生间倒掉,然后回来小声说道:“你下去扶贫的头半年,每次搞卫生,我都要把你的桌子搞干净,后来宋处长和陈副处长都批评我,灰尘天天都会往下掉,你又没在处里上班,不必多此一举。我不敢得罪领导,只得放弃。”孟不觉说:“不怪你,只怪我自己不中用。”

在刘科长心目中,孟不觉是处里的才子,人也正直,所以比较服他。见孟不觉说出此话,他望望门外,声音放得更小:“你什么都知道了?”孟不觉摇摇头,说:“我刚回来,能知道什么?但我意识到,这一年的扶贫算是白扶了。”

刘科长不好在处里说三道四,晚上才给孟不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顾局长可能是碰上了什么麻烦,现在局里的事情由李副局长说了算。

想起顾局长听了你的汇报,又要你去找李副局长,原来他有自己的难处,再也顾不上你了。孟不觉便问刘科长,顾局长到底碰上了什么麻烦。刘科长说:“近来有关顾局长的说法非常多,有人说他经济上出了问题,有人说他得罪了市里某位主要领导,还有人说政府就要换届了,他和下面区里的一位书记都有可能被确定为副市长候选人,那位区委书记于是在后面放了他的暗箭。”

想不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孟不觉无话可说,怪只怪顾局长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自己扶贫回来,需要他关心的时候出事。见孟不觉这边没有声响,刘科长又在那边说道:“你向顾局长和李副局长汇报时,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孟不觉没有直接回答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向两位领导汇报的?”刘科长笑道:“孟处你就别瞒我啦,你从乡下回来,第一脚刚迈进办公大楼,处里有人就注意上你了。”孟不觉说:“谁?”刘科长说:“你还用问我吗?你比我更清楚。”

孟不觉知道刘科长指的陈副处长。

陈副处长一心想着宋处长早点提拔或调开,他好来做人教处长,所以暗中总是将孟不觉当成最大的竞争对手,处处防着。

孟不觉不出声地叹道,看来自己还真的得按李副局长所说,在家里休整些时候了。

他想,中国的文字就是玄妙,这休整二字最初是军事术语,一旦出自于机关领导的嘴巴,竟然这么意味深长。

3

这一休整,不觉就休了半个月,孟不觉偶尔到局里去晃晃,李副局长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安排他具体工作,也没给他什么说法。孟不觉只得继续在家里休整下去,反正工资照拿,不像工人失业,连饭碗也会失去。

然而时间再长些,孟不觉却吃不消了,变得精神不振,一天天委顿下去。想起乡下父亲长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回接他到城里来住了一段,吃香的,喝辣的,什么都不用劳心费力,不想他竟然脸色发虚,手脚浮肿,害了大病似的,说自己是个劳碌命,享不起这个清福,赶忙逃回乡下,以后再请他进城,用八抬大轿去抬,都抬不动他了。想想此刻自己天天吃了睡,睡了吃,这滋味跟父亲当时的情形,可能也差不到哪里去。

肖自然见不得孟不觉那垂头丧气的鸟样,心里着急起来,想给他支支招,说:“我单位的郑副处长跟我关系不错,平时我都不叫她郑处长,只叫郑大姐。她先生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姓吴,你认识吧?”孟不觉不知肖自然何意,说:“也算认识吧,只是没什么交往。”肖自然说:“认识就好。你们单位属于政府组成局,说吴副秘书长是你们的领导,应该没什么错。我先和郑大姐说说,看吴副秘书长哪天有空,咱俩上她家去拜访拜访。”

孟不觉这才想起,过去吴副秘书长一直跟着周副市长跑,不久前周副市长新进常委,做了常务副市长,开始分管孟不觉他们局,吴副秘书长如果继续跟随周副市长,至少可算是局里的半个直管领导。只是孟不觉不知吴副秘书长会不会买自己的账,或者说他买你的账,李副局长会不会买他的账,毕竟政府副秘书长只是政府机关领导,还不是政府领导。

见孟不觉不吭气,肖自然知道他的顾虑,说:“你在机关里混,如果能搭上吴副秘书长这条线,就是眼下不见得有效,以后对你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孟不觉想想也是,说:“那好吧,妇唱夫随。”肖自然说:“谁要你随了?我还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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