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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听说父亲要带她去武汉,沈丽撅起了嘴,这么热的天,去武汉那个大火炉干什么?及至父亲有些风趣地说:"你还没听我把话讲完,我这次是带你去见毛主席。"沈丽先是一怔,继而知道这不是玩笑,又感到万分惊喜。在中国,能见毛主席大概是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了。父亲非常自豪地说道:"这个节目怎么样,满意吧?赶快准备,今天就走,今天就见毛主席。"能给女儿带来如此好的礼物,他显然十分得意。母亲瞟了父亲一眼,说道:"到了那儿,要多听毛主席讲话,不要又像倒水壶似的说个没完。"沈丽笑了:"这个爸爸懂,又不是到别的地方。"

他们乘飞机下午两点多就到了武汉。一下飞机,就有小轿车把他们接到了毛主席的驻地。一路上,沈丽被一种强烈的兴奋所充溢,她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情在她的视野之外,对她具有神秘的刺激力。看出父亲也为这个会见所兴奋,并且还略有些紧张时,她就觉出自己的兴奋尤其可以理解。他们被一些人迎接着下了车,她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进毛主席下榻的宾馆。毛主席正倚在宽大的沙发里和几个人说着闲话,看到沈昊,毛主席站起来伸出手,父亲连忙摆脱沈丽的扶持,两步上去双手握住毛主席的手。沈昊和毛主席几乎一样高大,然而,从父亲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的高兴带着平日少见的诚惶诚恐,这种拘谨和激动尤其博得了毛主席的和蔼亲热。

父亲转身将女儿介绍给毛主席,毛主席的目光笑着看过来,沈昊示意沈丽上前,她在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状态中走上去握住毛主席的手。毛主席的手大而宽厚,软软的,自己的小手放在这只大手中很舒适。毛主席一手握着她,一手指着她对父亲说道:"你这个女儿不能长胖了。"父亲含笑听着毛主席把话讲下去,毛主席接着说道:"她再胖一点,就和唐玄宗的杨贵妃很像了。"

听到毛主席如此赞誉女儿的相貌,沈昊开怀地朗声笑了,笑声中包含着对毛主席风趣谈话的自觉配合。沈丽也被毛主席独特的领袖风趣笼罩得如雷贯耳。他们坐下了,毛主席点着了烟,翘起了二郎腿,目光对着沈丽说道:"你读过李白写的《清平调词》三首吗?"

沈丽脸红了,她没有想到毛主席的话题从她这里开始,她点了点头。毛主席问:"你还能背下来吗?"沈丽的脸烧得发烫,她早就读过,这是唐玄宗与杨贵妃一起赏花时命李白当场献的词,她只记得第一首的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她连忙摇了摇头,有些拘谨地看着毛主席。毛主席仰靠到沙发背上,兴致勃勃地背诵起来。令人惊讶的是,他先从背景文字背起:"唐韦睿《松窗杂录》这样记载: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之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盛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部。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然承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遂以辞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盏,酌西凉州蒲桃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敛绣巾重拜上。龟年常语于五王,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

背到这里,毛主席说:"这就是三首词诞生的背景说明。"沈昊连忙笑着说道:"主席记忆力过人。"毛主席挥了一下手,说:"不过是读得多而已。在中国的古诗人中,我喜欢三李,李白、李商隐、李贺,特别喜欢李白,他的《清平调词》三首是这样的,第一句你肯定知道,"毛主席又把目光转向了沈丽,"云想衣裳花想容。"沈丽点点头,说道:"我就记住这一句。"毛主席笑了,接着重新背诵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是第一首。其二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毛主席背完了,在沈昊的接连惊叹中笑道:"李白是天才。唐玄宗让他去献词,这是赏花,又是唐玄宗和杨贵妃一起赏花,他要把一切都描写到,要把唐玄宗和杨贵妃都哄高兴,还要真正写成好诗,不容易。文人交往,生离死别,写诗容易。在帝王面前应酬场面,要写得不俗,就非李白这样的才子不行。你们看,这三首《清平调词》写得多么不俗。唐玄宗死了,杨贵妃烟飞灰灭了,诗却千古流传。像这最后一首:名花倾国两相欢,名花指牡丹,倾国指杨贵妃。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指唐玄宗。解释春风无限恨,意思是消化了君王所有的遗憾。最后是沉香亭北倚栏杆,写出了杨贵妃恃宠娇媚的模样。这诗既完成了当时的政治任务,又成为千古绝唱。"

毛泽东为自己这个风趣的说法风趣地笑了,他指了指周围陪坐的几个人,说道:"今天要在全国找几个秀才来,就写我们今天的聚会,"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和沈昊、沈丽,"要写得让我毛泽东高兴,让你沈公高兴,还要让沈小姐高兴,要符合今天的社会气氛,还要流传千古,"毛泽东的大手又在空中摆了摆,说道:"这几乎没有可能啊!你们相信不相信?今天晚上我请饭,院子里就有花,我们赏一赏,请几个秀才试一试!"沈昊身体前倾地坐着,这时由衷地说道:"主席的诗写得好,能够流传千古。"毛主席摆了摆手,说道:"过誉之言。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下定论,现在满天下歌颂我的文章、诗歌都是短命的,连李白的影子都没有。"

沈丽这时才从头脑热昏昏的兴奋和窘促中定下心来,当毛主席以父亲为主要谈话对象海阔天空地谈开来之后,她便多少获得了倾听的从容。当然,这种从容依然是漂浮不定的,毛主席的谈话与手势似乎搅动起一个热乎乎的气团,让你不能太冷静。毛主席仰靠在沙发背上,手里夹着烟,像是面对整个天地一样开怀地说着,笑着,父亲两手扶着沙发扶手,始终保持着赔笑的倾听。父亲脸上那沈丽从未见过的拘谨甚至有些奉承的微笑,足以说明毛主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毛主席谈着谈着又把目光转到了沈丽这里,沈丽和父亲面对面坐在毛主席左右两个方向,毛主席说道:"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了,他是我的恩人呐。"父亲在对面双手抱拳,惶恐道:"不敢不敢。"毛主席接着说:"你父亲给过我几千块大洋啊,那在当时是个不得了的支持。我老说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这几千块大洋要变成很大的精神呐。"父亲又兴奋,又愉快,又惶恐,又赔笑,连连地说道:"主席,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那不过是历史给了我一个好机会而已。"毛主席笑着摆了摆手,喷云吐雾地说道:"别人怎么没有利用过这样的机会?那时候比你大洋多的人也有的是嘛。现在还不是被我们打倒的打倒,赶到台湾的赶到台湾,死了都不得叶落归根。"沈昊笑着连连点头。

沈丽知道,父亲平常讲话笑容是很少的,除了极个别的开怀大笑,即使说到很高兴的事情,也只是略含幽默神情的严肃态。他总是睁大眼似乎很诧异、很生气地盯着谈话对象,同时滔滔不绝地说话。自从见到毛主席,他的脸上始终浮着会心的微笑,那微笑在沈丽看来有些凝固,有些困难。她真担心父亲长时间保持这种表情,脸部肌肉会吃不消的。由此,沈丽也看到了毛主席的权威。

三年前,沈丽曾经跟一个当共产党部长的远房叔叔一起去中南海参加过一次舞会,在那个舞会上,她很激动地见到了毛主席,而且还惶恐不安地与毛主席跳了一曲。她至今还记得当时晕乎乎的感觉。毛主席魁梧的身体暖烘烘地裹着她,她努力跟随这个伟大的身躯移动步子,因为兴奋和紧张,自己的手有点发抖。毛主席一边舞一边和蔼地说着话,告诉她不要紧张,还特别抖了抖握在他手中的沈丽的手,说道:"放松一点,其实我不会跳,但是我很放松,你可能会跳,但是你现在不放松。跳舞应该你是我的老师,而不是我是你的老师。"当时,她和毛主席的身体挨得很近,能够觉出对方宽厚的体温,也能够闻到对方嘴里喷出的浓辣的烟气。毛主席把她当做一个正在音乐学院上学的女学生,亲切随便地说笑着,及至知道她是沈昊的女儿,便放开一点与她的距离,说道:"啊,意想不到。"而后,他对沈丽的亲切中便更多了正式的成分。今天,在这个场合看到毛主席,与那时的感觉大有不同,她至今能够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毛主席身体发出的特有的气味,那种气味很雄伟,很宽厚,含着浓烈的男人的汗味。

毛主席肯定不记得自己了,所以当父亲笑着说:"沈丽几年前在中南海的舞会上见过您一回,她还跟您跳过一曲呢。"毛主席显然印象不深,他笑着说:"哦?"然后说道:"现在舞不跳了,游泳。"他非常豪迈地说起自己住在武汉的目的就是为了游长江,他说:"在游泳池里游泳没有意思,到大江大河里才有意思。"他那黑红的脸庞显然记录着足够的游泳日晒。

沈丽一边聆听着领袖的讲话,一边不时看一看父亲。当看到父亲一直坐在沙发上半侧着身体谦恭地面向毛主席时,她对父亲生出一种类似怜悯的同情,就好像看到一贯轩昂高傲的父亲无精打彩地病倒在床上时一样。父亲的表情还让她非常不愉快地想到家中曾经喂养过的一条狮子狗,那条狗常常蹲坐在沙发上,用恭顺的请示的目光望着主人。她将这些不快的联想驱走,同时对毛主席产生了新的崇拜感,能够让父亲这样自命不凡的人物都毕恭毕敬,毛主席确实是非凡的伟大。在今天的这个客厅中,他的伟大是通过父亲和陪坐的十来个人的恭敬显示出来的。

不时出现在客厅里为毛主席提供贴身服务的是一个很好看的小护士,非常温顺的面孔,高挑的身材。她有时为毛主席拿来一个垫背的软垫,有时为他拿来新的纸烟,或者附在他耳边轻声汇报一两个特别重要的电话。毛主席点点头,摆摆手,示意她去处理。沈丽意识到,这些细节只有自己这样的女孩才会注意,她总是特别关注伟大男人身边的各种女性。毛主席今天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袖子很随便地挽到胳膊肘,一条宽松肥大的灰色薄裤,皮带在腰间松松地系着。掖在皮带里的衬衫也显出不算齐整的随意,大概有一个衬衫扣子没有系住,衬衫翘起来,可以看到里面的白汗衫。毛主席衣着随意、谈吐随意的样子,尤其浑然地表现出他伟大的权威。

毛主席的谈话热情显然是文化大革命,听说沈昊一家住在北清大学旁边,他问:"你们去北清大学看过大字报了?"沈昊回答:"去过,我去的少,沈丽常去看。"毛主席便将目光转向沈丽,问:"北清大学这两天的运动情况怎么样?呼昌盛还关着吗?听说北清中学的学生卢小龙也被打成反革命学生了?"沈丽惊叹毛泽东对情况的掌握,她点点头说:"是。"毛主席又说:"听说卢小龙已经宣布绝食了,到今天已经绝食第五天了。"沈丽对这个情况也是昨天刚知道。毛泽东将烟头在烟灰缸中摁灭,说道:"我看这个卢小龙以后就是学生领袖。"说到这里,他对身后一直在用小本做着记录的工作人员摆了一下手:"今天的谈话不记录,这是我和沈老的家常谈话。"他接着又说:"为什么要把一个中学生关起来?你工作组又不是专政机关,为什么要随随便便关人?卢小龙不就是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吗?历来镇压学生运动的人确实都没有好下场嘛!听说北京二十多所大专院校反革命已经抓了上万人。"说到这里,毛泽东指着沈昊说:"你是国民党,我是共产党。这两党并存不是很好吗?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共产党内有些人就是听不得不同意见,不允许别人反对。别人一讲反对的话,就想把人家的嘴封住,怎么可能封得住呢?你看,你要把一个中学生的嘴封住,人家现在就开始饿饭了,连命都不要了。这样不要命的人多了,你怎么下台?"

沈昊极力附和地说道:"国家大事,还是要主席亲自掌舵。"毛主席点着了一根烟,吸着吐出一口浓烟,然后,用夹着香烟的手摆了摆,说:"他们早就有人请我回北京主持工作,我还是让他们主持一段,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相机处理。实在不行,我就只好游完长江回北京。"

第20章

听说毛泽东很快要回北京,康生松了口气,他将自己泡在了浴缸里。天下的事情有的是事先想好了才做,有的是事先没想好就做。完全不想就做的事情很少,完全想好了才做的事情也很少。该想则想,想不出来则不硬想,对待一切事情都是如此。搞政治和写文章一样,事先没有构思和提纲很难进行,构思和提纲太死板也不行。这样想着,他便很舒服地躺在了浴缸中。

大半缸水他一进入就高涨了,波波荡荡地几乎溢出浴缸。头枕在浴缸边的浴巾上,看着淹到脖颈的水面,他不由得想到阿基米德,阿基米德就是在浴缸中发现了浮体定律。眼前浮现出一本自然科技书上的插图,阿基米德就像他这样躺在浴缸里,浴缸中的水满溢而出,启发了那个科学天才。那张插图上,阿基米德衰老的面孔倒颇像自己。现在,虽然没有面对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衰老。他1898年生,到今年已是68岁。他对自己的年龄十分清楚,对所有与他有关的人物的年龄都比较清楚。毛泽东是1893年生的,比他大5岁。刘少奇是1898年生的,周恩来也是1898年生的,这两个人都与他同岁。朱德和董必武年龄比毛泽东更大一些,但早已不掌实权,可以不必在意。陈云是1905年生的,比他小7岁,林彪是1906年生的,比他小8岁,邓小平是1904年生的,比他小6岁……这些党内人物在文化大革命前都是排名在他前头的,现在,彭真已经被打倒了,其他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还将发生大的起落。除了这几个人,夫子陈伯达与自己在党内的地位不相上下,他是1904年生的,比自己小6岁。

听说毛泽东昨天畅游了长江,毛虽然比党内最高层中的绝大多数人年长几岁,然而,毛的体魄好,看不到有谁能够活到他身后接班的希望。他能想象毛泽东那穿着肥大游泳裤的魁梧而肥胖的身躯如何在阳光下晒得黝黑,毛从游艇的舷梯一级级下到江水里,游艇一动不动停在江中,为毛泽东提供一个上下水的码头。当毛泽东喜气洋洋、肥肥胖胖地扑到长江中,周围早已围满了伴游保护的人,游艇小船也缓缓跟随着。毛泽东会挥手示意,让船只远去,然后,像一条大鲨鱼一样在长江中畅游起来。每当想到毛泽东游泳,鲨鱼这个比喻最能够表达他的感觉:那是舒展的,骄横的,恣肆的,无拘无束无所不为的,整个江水和周边世界都任他挥霍翻腾。江水的雄浑或者柔顺都恰如其分地成为他挥洒自如、表现力量的背景。"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1】的豪迈感觉既来自权力的自信,也来自体魄的自信。这一点,他自知毛泽东无与伦比。自己绝不能游长江,只能泡在浴缸里。自己也绝不魁伟肥壮,而是瘦小干瘪。

当浴缸中的水晃晃荡荡表现出他身体的浮力时,他觉出自己惟有腹部这里还饱满一些,浮力也显得大一些。两条腿肉少骨头多,在水中就显得重一些。他把一只脚借着水的浮力抬起来,像一块难看的木雕露出水面,几个瘦削的脚趾中间露着缝,有点瘦骨嶙峋地张开着。脚面上青筋暴露,脚踝骨凸起,脚腕显得干瘪衰老。这是右脚,每当下意识抬脚时,总是右脚先行。当这只脚沉下去了,他便在遐思悠悠中想到自己左右脚的不平衡。每到需要放松时,他习惯将自己泡在浴缸里,所以对自己的形体阅读得比较多。他发现,同样是瘦削的两条腿,左腿的小腿就比右腿粗一些。另外,左腿的脚后跟比右腿的脚后跟干燥,晚上洗脚,常发现自己的两只脚左干右湿。他深知中国文化的养生之道,这是不是左为阳右为阴的一种表现?这样想着,他双手抓住浴缸,将力量稳定在贴着浴缸弧度躺卧的脊背和屁股上,两条腿并拢抬起。当两条小腿都从膝盖处露出水面时,他再一次衡量了左右粗细的差异,从这个角度看似乎并不明显。

突然,他上身向下一滑,头淹到了水里,两条腿直指天花板乱蹬起来。仓惶之中,他急忙将两条腿放入水中,两手用力挣扎着将头露出浴缸,呛得嘴鼻喷水,鼻眼一片发酸。他两手撑着浴缸底部,身体像元宝一样卧在水中,只有头脚露在外面。浴缸里的水还延续刚才的剧烈晃荡,一片又一片冲出浴缸,瀑布一样哗哗哗地流到地上。他在浴缸中坐了起来,这时水只淹到胸部以下。他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在这个浴缸中,他倒足可以倒海翻江。长江是毛泽东的世界,浴缸是他的世界。人的权力有大小,人的能力也有大小。他索性坐在水中,轻轻搓洗起自己的胸部来。

瘦削的胸部,松弛的皮肉下露着肋骨,稍微搓一搓皮肤就发红了。搓下来的细细的泥屑滚成线头一样的小条落入水中,水面上慢慢漂浮起他身体上的遗物。隔着晃晃荡荡的水面,他不仅看到了曲在浴缸底的两条瘦腿,也看到了衰老的男人标志。对于这个部位,他已经多少年不注意、又多少年一直注意着。所谓不注意,是他已经在比较纯粹的意义上不近女色了。所谓注意,是他从中国的养生文化中知道,这始终是男人生命力的表现。

他觉得自己像鲁迅,鲁迅也是那种对女人缺乏热情的人,而对女人缺乏热情,一定是和鲁迅嫉恶如仇终生嗜斗的性格相一致的。鲁迅的形象适合用冷峻的木刻来描绘,鲁迅永远在黑暗中睁开冷眼洞察世界,并投出自己的匕首,鲁迅至死不宽恕敌人。这样的人不可能对女人馋涎欲滴,不可能对女人滚烫激情。这样搓洗着自己的胸脯,鲁迅那目光冷峻的面孔连同他浓黑的眉毛与胡子在眼前晃动着,一只烟斗袅袅冒着青烟。

眼前又浮现出郭沫若的形象。从郭沫若的文笔来看,就是与鲁迅迥然不同的男人。鲁迅是斗士,是杀手,是执行思想死刑的刀笔吏;而郭沫若的全部文字和他清白高挑的身材都表现出一个风流才子的形象。鲁迅的文字是在黑夜的仇恨中用匕首刻下的,是咬着牙冷冷地向对手的胸膛投掷出去的,是毫无怜悯的。郭沫若的文字则是在风花一片的阳光中写就的,是在男男女女的人流中写出的,是面对山川大河的浪漫歌唱。这是一片流水的文字,多情的文字,委婉求全的文字。

每当想到鲁迅和郭沫若的对比时,他就找到了自己作为无情的政治杀手的生理基础。一个热衷于女人的男人一定不适合残酷无情的政治,根据他对世界历史的研究,拿破仑就不热衷于女色,希特勒也不热衷于女色,这些都是政治上的铁腕人物。一看希特勒的神经质的面孔,就能知道这个冷酷嗜血的政治家眼里,没有多少对女人的柔情。对女人的柔情会腐化政治家和军事家的冷峻性格。希特勒这样的人总是冷酷阴森地面对世界,歇斯底里地用拳头猛击面前的讲台,对世界发出征服的号令。

沿着同样的思路,他又回忆起三十年代去苏联的经历。那时,他对苏联的斯大林以及斯维尔德洛夫、捷尔仁斯基、基洛夫都有一种深为敬仰的认同。对列宁的坚强无情的阶级斗争性,以及斯大林等人的坚强的政治斗争性,他深感共鸣。他甚至在那些年中生出一个幻想,那就是在苏联受到斯大林的赏识,最终成为斯大林的得力助手,继而成为斯大林的继承人,用坚强的铁腕整肃和领导苏维埃共和国,继而整肃和领导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他对苏联当时开展的"反托"斗争有着极为神往的怀念。苏联当时的第四号人物基洛夫遭暗杀后,斯大林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大清洗,特别显示出政治斗争的纯粹性。他喜欢这样的政治。

恍恍惚惚中,他流烟飞云一般回忆起自己的身世。他是山东胶县大台庄人,祖父张葆元是孔门子弟,家有七八千亩地。父亲张发祥是秀才,还有着上千亩地。他出生后第一个名字叫张少卿,又叫张旺,用这个名字念了五年私塾。后来,到青岛礼贤中学,改名张宗可,读到19岁毕业。后又改名张裕先,在20岁时到诸城教师讲习所学习一年。1924年,他改名张耘踏入了上海,在瞿秋白担任系主任的上海大学社会科学系学习。1925年,他用张耘这个名字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那时起,他就卷入了共产党最上层的斗争,和李立三、王明都有过翻来覆去的交往历史,在此期间,他又改名赵蓉。1927年,他与同在上海大学学习的曹轶欧结了婚。在党外革命、党内斗争的残酷政治中,他像一台永不熄火的机器。他的奋斗目标就是要做一个革命领袖。人往高处走,每个人都在争取自己的进步。1933年,在国内革命形势最危险时,他改名康生去了苏联。之所以改名姓康,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思路,康和张谐音也,康在俄语中发音又十分方便。1937年,他同王明途经新疆回到延安。在苏联的四年中,以及后来在延安的这些年中,他始终介入党内最高层的政治思想斗争。所有的斗争都惊心动魄,瞬息万变,都要迅速判断,做出应对。

在这种斗争中,他越来越不好女色。世界上有比搞女人更有兴味的事情,那就是政治。政治该是男人的第一抱负。政治该是男人的第一爱好。这样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又由胸部搓洗到腰部,然后进入水中搓洗腹部,心不在焉地在水中轻轻搓洗起男人标志周围的毛茸茸部位,搓洗起大腿的根部。他止不住想起像大鲨鱼一样在长江中骄横跋扈、勇猛搏击的毛泽东。每当想到毛泽东,他在与鲁迅及郭沫若的对比中获得的坚定自信就受到打击。毛泽东无疑有着不亚于鲁迅的坚强斗争性,也有着足可以和斯大林分庭抗礼的强硬与无情,但毛泽东绝不是一个丧失男人欲望的人,或者说,毛泽东也具有郭沫若的才情与风流。毛泽东在政治上是冷酷无情坚强不屈的,作为一个男人,在生理上想必也是健全发达的。在毛泽东神采奕奕的魁伟形象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某种残缺。

这样想着,他又仰躺在浴缸里,水刚才晃出去一些,现在躺下来就不那么满。头枕在浴缸边垫放的浴巾上,手心不在焉地轻轻搓洗着浸泡在水中的身体,同时心不在焉地思索着。思索的结果他是知道的,那就是更坚决无情地从事政治,做一个出手更简捷有力的政治杀手。他很喜欢"杀手"二字,有时运用这些生僻险峻的词汇可以刺激自己,使思想更透彻。

卫生间里的电话铃响了,这是与客厅的电话并连的分机。他从浴缸里坐起来,看着电话在卫生间的瓷砖墙上一闪一闪亮着红灯。过了一会儿,铃声停了,是夫人曹轶欧在客厅把电话接了。听见脚步声踏着地板轻轻地过来了,卫生间的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传来曹轶欧压低的声音:"是江青同志的电话,你接不接?"康生说:"你就说我刚刚出去散步了,待会儿我给她打。"曹轶欧拉上门刚要离开,他又说:"我还是接吧。"

他水淋淋地从浴缸中站起来,用浴巾将身体稍微裹着擦了一把,然后将浴巾扔在水汪汪的瓷砖地上,水淋淋地从浴缸中迈出脚来,小心翼翼地踏着地上的浴巾,扶着浴缸边的洗脸池,有些颤巍巍地来到马桶旁边,摘下了壁挂式电话。他沙哑地咳了一声,就听到了江青那嘹亮而绵软的声音,同时听到曹轶欧在客厅里轻轻将电话挂上的声音。

江青说:"康老,打扰你休息了。"康生说:"没有没有,我正在写几个字。"江青说:"主席明天到,已经最后定了,我和春桥同志正在准备汇报的材料。"康生回答:"太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他挂上电话,水淋淋地扶着洗脸池站在那里。对面是一面大玻璃镜,管式日光灯从玻璃镜上方雪亮地照下来,他看见了自己68岁的裸身像。比起他瘦骨嶙峋的肩膀、胸脯与手臂,他发现最衰老的是那张脸。身体不过是瘦一点,松弛一点,弱一点,单薄一点,那张脸却刻满了它独有的皱纹:额头上的横纹,眼角上的核桃纹,脸颊上的V型纹。而且,它的颜色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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