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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在庐山召开的九届二中全会,暴露出了林彪、 陈伯达一伙人的政治野心,毛泽东一贯对政治十分敏感,熟谙古今中外的复杂政治斗争历史, 感到庐山会议上林彪一伙人的表演实属非常。他们的纲领是设国家主席,他们的理论是所谓天才论,暴露出了林彪急于当国家主席、抢班夺权的意图。 对于这个几年来一直表现恭顺的接班人,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警惕。自从他执掌权力以来,他从未放松过对军权的控制,当林彪手中掌握了相当的军权而又露出图谋不轨的迹象时, 他必须采取一系列防患于未然的部署。林彪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接班人,担任着共产党的副主席, 要在整个党政军的上层削弱林彪的政治威信和权力,只能由他亲自出面, 其他的政治部署都可以派人去做,惟有对林彪这个已在党章上写明是自己接班人的任何新说法, 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他一路上讲了很多话,要搞马列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 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他严厉批评了林彪手下的一伙人:叶群、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邱会作。对陈伯达,更是定性为反革命分子。对林彪本人, 他只提出了较为含蓄的批评,说林彪对九届二中全会上的阴谋分裂潮流也有责任, 这样做是为了稳住林彪,稳住整个形势。

他还未完全看清楚林彪的全部真实面貌,他目前的行动进可攻、退可守。 对林彪的力量予以一定的削弱抑制,林彪今后又安分守己,那么,中国的政局无疑会更稳定;如果林彪确实图谋不轨,那么,这一系列部署也为最后打掉他做了准备。最初, 毛泽东并没有将事态看得过分严重,临离开北京时, 还曾对陪同南巡的人员说道:"陈伯达在华北走了几十天,到处游说,我也向陈伯达学习,来个周游列国,游说各路诸侯。"在武汉、长沙及南昌,他一批又一批地召见各省市的党政军首脑, 他那时还是以号令天下的从容大度侃侃而谈。然而,9月8日到达杭州后, 他嗅到了不安全的气氛,9月10日到达上海,他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甚至嗅到了一丝军事政变的气味。他立刻十分警觉,亲自部署行车路线及停车地点,出其不意地提前离开上海,经南京、蚌埠、徐州、济南、德州一路到达丰台。刚才接见北京军区的几位司令、政委, 也是他路经德州时才做出的决定,政治斗争的经验使他以最警觉的方式对中国的政治、 军事格局做了纵横捭阖的安排。现在,看到北京街头的和平景象, 笼罩在归途上的危险阴云似乎已经散去,在汽车的轻微颠动中,他感到的是78岁老人的极度疲劳。

从杭州到北京这三四天以来,他没有睡过一小时安稳觉, 就像猛虎穿越丛林时感到周围有许多冷箭和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现在, 回到自己的窝了,似乎可以放松身躯与大脑了。回到中南海自己的住宅后, 一派陈旧而熟悉的老格局、老物品、老气氛使他尤其觉得疲倦。护士李秀芝搀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仰靠在沙发上伸展双腿,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垮了一样, 放在沙发扶手上的两条手臂沉甸甸的,卧在沙发上的脊背、臀部沉甸甸的,伸展的两条腿也是沉甸甸的, 好像自己缺乏力量将它们启动。快到傍晚了,屋里有些昏暗,李秀芝小声问:"要不要开灯?"他闭着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微微摇了摇头。 他要在自己熟悉的幽暗气氛中静静休息一会儿。

一直陪同自己南巡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走了进来, 俯身向他汇报道:"刚才我在专列上和周总理通过电话,报告您已经到了丰台,马上就要进北京, 周总理当时很惊讶,他没想到您这么快回来,问为什么改变了计划? "毛泽东闭着眼揶揄地微笑着摇了摇头。汪东兴又接着说:"我对总理说有情况,所以改变了计划, 详情见面再谈。总理说,您一到就报告给他,需要他过来,他马上就过来。 "毛泽东依然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时微微抬手摆了摆,汪东兴说:"那您就休息一会儿吧, 我报告总理,说您休息了。"汪东兴走了,毛泽东觉得自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一条大鲸鱼, 又像搁浅在海滩上的一艘航空母舰,一动不动地躺着,也像一块硕大的浮云, 在黄昏的天空中懒懒地浮荡着。 人在心力交瘁的疲惫中很难想象自己在趾高气扬时做的事情,好在一切都安排妥了,多少可以放心了,他可以暂时搁浅在这里歇着。他知道, 在极度的疲劳过去后,人的情绪又会变化过来,到那时, 就又能理解自己趾高气扬时的作为了。

房间里正在渐渐暗下来,飘飘渺渺中觉得这所老房子十分舒服, 想起自己湖南韶山的老家,那所老屋子至今还常常像梦中的小舟一样在身边浮荡。房子是木头的, 在小小的山坡上,说山坡也不是山坡,是在村中的一块高地,房前房后有些竹子, 再远处有些池塘,池塘外面有些路,有些田。房子三面环抱着一块小小的空地, 房子很阴暗,泥地,很少光线,小时候在房子里跑来跑去时,觉得它像一个迷宫, 可以在里面躲躲藏藏,是猫和老鼠捉迷藏的世界。在那所老房子里睡觉时, 夜晚可以听见老鼠的叫声,蛇爬房梁的声音,也有猫夜行的声音,远处还有狗叫,黑暗中还可以闻到池塘、稻田和树木的气味飘进来,织成一个说不上来的梦境。现在, 他依然记得那所老房子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泥土的气味,很重很重的木头的气味, 还有院子里堆积的稻草被雨水沤湿腐烂的气味。轮到阴雨天气,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倚着门柱往外看, 雨雾茫茫,竹子歪斜,远处戴着蓑笠帽的人牵着牛向田里走,或者往村里走, 几间小房在雨雾中晃动,一两个烟囱冒起炊烟。自己就是从这所老房子中走出来闹各种新潮, 上了井岗山,又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一路革命到了北京。如今, 中南海里的这所房子又成了他久住的老房子了,这里也飘散着他熟悉的气味。 这里原是清朝的皇家园林,被他住久了,被他召集共产党的首脑会议熏染了,被周围的护士、 警卫来回踏遍了,也被他堆积的书陶冶了,有了一股毛泽东的气味。他在这种气味中得到抚慰。

朦胧中,有人在他脚边放下了水盆,接着,他的脚一只一只被抬了起来, 鞋子被脱掉了,袜子被脱掉了,被浸到了温热的水中。在晃晃悠悠的困倦中, 他依然知道配合着用脚尝试水温,将两只肥大而又疲惫的脚沉入热水中,在那里一沉到底, 听任一双柔韧的手在水中搓洗着它们,按摩着它们。从红军时期行军打仗开始, 他就养成了每晚烫脚的习惯,现在,这种洗烫与按摩成了他修身养性不可或缺的科目。 两只脚像两条潜水艇在水中安卧着,又像两条吃饱了没事干的大鲨鱼在水中沉睡着, 一股舒适的感觉带着暖意从脚心传上来,它在逼退全身的疲劳,又在加重着全身的疲劳, 搁浅的航空母舰更疲软地躺在沙滩上,在空中浮荡的乌云更沉醉地飘浮着。 隐隐约约听见李秀芝在问:"主席,想不想吃点东西?"他微微摇了摇头, 知道在这样的昏暗中李秀芝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而是通过身体的传递在脚上感到了回答。 李秀芝说过,对他的脚料理时间长了,有了感情,此刻,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中接受洗浴和按摩, 他觉出自己对那双柔韧的手也有了感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成为越来越需要照料的人,一生征战,英雄良久,到头来躺下了,不过是一个可怜人。

脚被洗烫按摩了很长时间,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及这次南巡差不多长久, 脚被安抚完了,穿上了一双干燥的干净袜子,穿上了一双软拖鞋,又被沉沉地放在了地上。 那双柔韧的小手抬起自己的头,在后脖颈下垫了一个软软的小枕头, 他便更加飘飘荡荡地放松了全身。

这一觉,他睡得天昏地暗,口角流出了涎水, 那双柔韧的小手用毛巾轻轻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就在朦朦胧胧要从飘浮的恍惚中醒过来时,他觉出屋里开了灯, 光线虽然不是很强,但也提醒着他要对他做出新的安排。果然, 耳边响起了李秀芝小心翼翼的声音:"周总理和汪主任来了,他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紧急汇报。 "毛泽东慢慢睁开了眼,看了看房间里宽宽荡荡的格局,一切都和南巡前一模一样,昏黄的灯光下,沙发、窗帘、桌子、椅子还有紫红色的木门都一见如故地恭候着他。 李秀芝正像一道彩虹弯腰站在自己身边。他在她的搀扶下坐起了身子, 李秀芝将小枕头从他的脖颈下抽出来,垫到他的腰上,小声请示道:"我去请他们进来?"毛泽东眨眨眼醒着自己,点了点头。李秀芝用一块湿毛巾给他将嘴角、眼睛轻轻擦拭了一下, 他干脆自己拿过毛巾将脸整个抹了一把,连湿带凉算是醒了过来,而后伸出手去, 李秀芝抽出一支烟放到他手里,给他划着了火柴,一口烟喷吐出来。他摆了摆手,李秀芝匆匆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周恩来神情严肃沉重地走了进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神情敦厚雄壮的中央办公厅主任汪东兴,两人一左一右在沙发上坐下了。 周恩来的第一句话是:"刚刚接到报告,林彪乘飞机从山海关跑掉了,同机的还有叶群、林立果。 "毛泽东一下警醒了,这是一个极为令人震惊的消息,他沉思了几秒钟, 抽着烟问了一句:"情况属实吗?"周恩来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肯定地说:"情况属实。林彪、叶群、 林立果乘一架三叉戟飞机从山海关机场零点32分起飞,起飞时很仓促, 油没有加够就强行起飞了,领航员、副驾驶员都没有来得及登机, 林彪的帽子和叶群的围巾都掉在停机坪上了。"毛泽东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看来是仓皇出逃了。 "周恩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说:"是,飞机正在向北飞,现在可能已经进入内蒙古了。 "毛泽东看了看墙上的大挂钟,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整了。这时,又有人跑进来报告:"周总理、汪主任,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的电话。"汪东兴站起来说:"我去接。 "汪东兴跑出去了,毛泽东的电话在另一个房间里,离这里有几十米, 听见汪东兴沉重而急促的跑步声。周恩来说:"我派人陪吴法宪一起去西郊机场的,让他控制全国领空, 同时也是对他的一个监视。"毛泽东眯着眼看着眼前,点了点头。 再大的事情到了眼前也就平常了,一切要看事态的发展。

汪东兴跑回来了,说道:"吴法宪从西郊机场打来电话, 说林彪的专机已经起飞三十多分钟了,正在向北飞行,即将从张家口一带飞出河北,进入内蒙古。 吴法宪请示,要不要派强击机拦截?我已经告诉吴法宪,立即请示毛主席,让他不要离开。 "周恩来和汪东兴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毛泽东想了一下,摆了摆手, 说道:"林彪还是我们党中央的副主席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不要阻拦,由他去吧。 "汪东兴马上说道:"我去传达给吴法宪,告诉他不要派飞机拦截。 "过了较长的一段时间,汪东兴回来了,对毛泽东报告说:"飞机已经飞出了国界。 "毛泽东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周恩来也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时间已经是9月13日凌晨1点15分, 毛泽东的困意顿无,他和周恩来、汪东兴立刻进入了紧急的商讨。 毛泽东对周恩来简单讲述了南巡到杭州以后的情况,讲了自己临时改变计划突然提前回京的部署, 周恩来连连点头,说:"主席英明,主席敏锐,要不,就可能惨遭他们的毒手, 林彪的出逃说明他们是要搞反革命政变的。"

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他的一生中有过多次危险的时刻, 但每一次都鬼使神差般地使他避免了危难,他再一次感到自己是有神灵保佑的。 摆在面前的问题是十分急迫的,林彪肯定是飞往苏联了,社会帝国主义肯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因此, 一系列紧急安排是必须的:封锁全国领空,全军进入一级紧急战备状态, 立刻召开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调兵遣将,对林彪一伙的解放军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 海军司令李作鹏、解放军总后勤部长邱会作及一系列爪牙实行监控。凌晨3点多, 空军司令部又打来电话,报告北京沙河机场一架直升机飞走, 机上有林立果的爪牙周宇驰等人。当汪东兴从值班室跑回来报告之后, 毛泽东和周恩来几乎同时说道:"下命令,要空军派飞机拦截。"

这一夜就在不眠的紧张气氛中度过了。

第二天,9月14日上午,中央政治局在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召集紧急会议, 周恩来主持会议,将林彪出逃的重要情况通报大家,并商讨了一系列重要决策。 毛泽东在人民大会堂北京厅休息,随时准备应付最紧急的情况,全国的军队都已进入戒备状态。中午,汪东兴气喘吁吁地走进北京厅,向毛泽东汇报道:"周总理让我向您报告, 刚才,12点20分,中国驻蒙古大使报告中国外交部, 有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毛泽东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睁大了眼睛问:"还有什么情况? "汪东兴回答:"今天上午8点30分在乌兰巴托, 蒙古人民共和国外交部打电话通知中国大使馆,他们的外长要约见我们的大使,通报一架中国喷气式飞机在蒙古失事的情况。 "毛泽东显然不敢相信这样的结果,他问:"这个消息可靠不可靠? 为什么一定要在空地上坠下来,是不是没有油了,还是把飞机场看错了? "汪东兴对毛泽东说:"飞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还不清楚,我们的大使准备去实地勘察, 目前还不知道飞机是什么原因坠落下来的。"毛泽东又关心地问:"飞机上有没有活着的人? "汪东兴说:"大概不会有,不过目前这些情况都不清楚,还要待报。"

毛泽东松了一口气,他在沙发上坐好,点了点头,汪东兴退出了。 情况显然没有想象得那么严重了,既然林彪、叶群摔死了, 这伙人想立刻联合苏联对中国实行军事打击的危险性暂时就不存在了,首先要将林彪出逃的消息严密封锁起来, 这样就有一段相对充裕的时间对国内的政治、军事权力结构做出调整, 将林彪的余党全部肃清,将隐患全部排除。等一切都稳当了,即使向全世界公布了林彪出逃的事件, 任何外部势力也无机可乘了。对于往下的一系列政治、军事安排,毛泽东倒觉得比较从容。 他知道周恩来会很好地主持中央政治局会议, 也知道会议一结束周恩来就会向他请示,对于中国下一轮的政治斗争,他早已成竹在胸。当最严重的事态过去之后, 极度的疲劳再一次袭击了他,他沉重地坐在沙发上,思绪有些朦胧。 当周恩来等人在忙于紧急处理政治事态时,他想到的是,自己一手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在搞了五年多之后, 却出现了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结果。

门开了,是周恩来领着康生、江青、张春桥进来了,毛泽东点点头, 示意他们坐下。中央政治局紧急会议刚刚开完,周恩来向他做着简洁的汇报,他听着, 不时微微点点头。周恩来很干练,对大小事宜的处理都十分得当, 对这一切他有足够的放心。听完周恩来的汇报,他又加了两条指示:"给黄永胜、吴法宪、李作鹏、 邱会作十天时间,看他们十天,叫他们坦白交待,争取从宽处理。老同志允许犯错误, 允许改正错误,交待好了就行。"周恩来点头做了记录, 毛泽东又环视着在场的人说道:"要迅速整理林彪反革命集团的罪证材料,向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做出交待。 "周恩来立刻点头,康生、张春桥、江青也都身体前倾地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 毛泽东在他们的神情中看到了忠诚, 也看出了一丝激昂兴奋的战斗情绪:九届二中全会以来,他们一直是和林彪、叶群对着干的,现在林彪垮台了, 这是他们要弹冠相庆的一件好事。想到这一点,毛泽东心中涌起一股厌烦的情绪:好像孩子们还想打架, 家长却已经累了;他们也不过是在为自己战斗,谁也没有真正替他着想。 当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时,大概惟有他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文化大革命是他亲手发动的,接班人也是他亲自指定的,他的理论,他的英明,他的判断力, 他在历史上的所做所为,由于林彪的叛逃都会投上浓重的阴影。 当这几个人斗志昂扬准备冲杀时,他感到的却是自己的年迈与疲惫。

周恩来、康生、江青、张春桥等人汇报完毕后起身告辞时,他也准备站起身, 然而,他两手撑着沙发却没有站起来。周恩来发现了,赶忙伸出手搀扶着他, 一边四下张望道:"小李呢?"李秀芝跑进来将毛泽东搀扶起来。当他迟缓地站起来以后, 又摇晃了一下,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露出了龙钟老态。周恩来和江青都发现了,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周恩来对毛泽东说道:"主席,您该好好休息了,不要送了。 "毛泽东原地站在那里点点头。江青走上来,插到周恩来前面说:"主席, 你是该好好休息了,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毛泽东十分疲倦地点点头, 同时再一次体验到了厌烦的情绪。

第82章

火车快到了,站在站台上的沈丽感到了心理的支出。今天, 她和卢小龙的一群同学到北京站迎接卢小龙回京,刚刚入冬的北京已经显得十分萧条和寒冷, 一群人在站台上颠着脚等待时,像路边的一簇荒草在风中晃来晃去。

黄海的父亲曾经因为反林彪的罪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迫害致死, 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后,他十分兴奋,终于和在山西、陕西两省农村流浪的卢小龙联系上了, 并将政局的变化通知了卢小龙,让他回来参加一场新的大革命。为此, 黄海特意召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十几个人来车站隆重迎接,他还特意通知了沈丽。 沈丽接到了通知,既很意外,也感到亲切,带着一种复杂的矛盾情绪和他们一起来到北京火车站。 她的心像是一锅夹生饭,又像掺杂着很多沙石的大米饭, 有一股类似惶惶不可终日的情绪支配着她。站台上十分冷清,没有太多的人接站,肮脏的风吹过站台, 几片破碎的白纸在地上随随便便地滚动着, 一个穿着像蒸笼屉布一样灰白色羊皮大衣的男人背着手走来走去,像刚从太平间里出来的死人。风刮着刮着更冷了,是一种不均匀的冷, 像一缕缕冷热不同的空气编成的风的队伍。往火车来的方向望去, 水泥站台中断的地方就是铁轨继续延伸的方向,很快就被一堵破墙遮住,没有什么遥远的视野。

临来前,父亲曾很在意地问了一句:"你去接谁?卢小龙?他现在还活着? "织着毛衣的母亲一边熟练地倒着针,一边瞟了她一眼, 说道:"你们的关系也可以淡一点了。"她对父母的态度有一种无可奈何的也是麻木的反应, 她没有觉得父母有什么不对,只是不愿意他们干涉自己。当她和黄海等人在车站汇合时, 这群人客气地把她作为迎接卢小龙的必要成员,她除了觉出他们对自己的友谊, 也感到一种毫无道理的约束。

和卢小龙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曾经有过的一切, 像一个遥远而又凄凉的故事。五年前最初认识的情景,已经像少年时代的回忆了。一起去崇明岛, 一起去白洋淀,都好像是从书上读到的民间故事。一年来,流浪中的卢小龙不时寄来厚厚的信件, 日记一样记载着他的经历,她常常从那些纸张中闻到炕头的气味,油灯的气味, 还有旱烟袋的气味。坐在写字台的灯光下, 她会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叫做卢小龙的男孩在穷困潦倒的农村跑来跑去。身处京都,她有时会失去对这种故事的理解, 它可歌可泣,又遥远稀薄。像看一些颜色古朴的木刻与剪纸, 那只是与自己生活空间无关的装饰,虽然是令人赞叹的艺术,然而只是贴在墙上,无法存在于生活中。

黄海比两年前见到时明亮了一些,脸上的晦气少了,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颠着脚回避着贴地的寒风,与田小黎长长短短地说着话。田小黎更俊气了, 丰满的小脸白里透红,眼睛水波汪亮,一身军装更显得生机盎然。华军过去就显老, 现在也没有多大变化,她一身军装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地倒着脚,似乎在躲避寒冷, 其实不过是使自己在人群中更加充实自然。沈丽虽然还知道自己的美丽, 站台上时而走过一两个男人,总免不了将目光投向她,然而,在过了二十五岁, 向三十岁逼近的年龄段,她显然对这一切更处之泰然。她今天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呢子大衣, 当她挺拔修长地站在那里时,能够觉出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成熟了,就像一块土地,原来毛茸茸的更年幼,现在湿润润的更丰腴。也许体重没有增加,但自我感觉腰部、 臀部及大腿被油脂润泽得更光滑了,两肋的皮肤似乎比过去松弛了一些,面孔依然容光焕发, 只不过现在的容光不像二十岁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浪费了,该收敛了,青春要节约着使用。

黄海突然嚷道:"火车来了。"站台上的广播喇叭也报告着:"火车即将进站。"车头远远地出现了,左右摆动着,在很窄的角度上隐隐看见后面拖着的长长列车, 最后,列车终于气势饱满地开了过来,给空空荡荡的站台带来迎来送往的充实。 站台上等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一列列车厢、一个个窗户在面前经过。 黄海等人扫视着一节节车厢、一个个窗口,一群人有的奔向车头,有的奔向车尾,跑来跑去地搜寻着。沈丽矜持地站在原地没动,看见火车稳稳当当停在面前,她左右望了一望, 觉得火车像一条长围脖,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在等待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 看见黄海等人兴奋地跑来跑去,她觉出了心头的踌躇。她对将要出现的男主人公不是没有期待, 然而,她内心似乎又有一种不敢正视的回避情绪,她把握不稳自己现在的态度。 当黄海们还在一个一个车厢前跑动扫描时,她觉得这些人像喷泉里的水四面张开, 而她还站在喷泉口上犹豫不决。

天下总有一些巧合的缘分,她不跑不动,却看见迎面车厢里走下来卢小龙。 他下了车,左右张望着。沈丽一眼就发现,卢小龙变得又黑又瘦, 穿着一身肮脏破旧的蓝衣服,罩着鼓鼓囊囊的黑棉袄,眼睛虽然还有光,神情却显得有些衰败。 看见沈丽,他惊喜地眨了眨眼,大步走了过来。当他张嘴一笑的时候, 干裂的嘴唇中间开着口,沈丽十分触目地看到他少了两颗大门牙。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邋遢, 人有些佝偻,个子似乎更显矮了。两人面对面很近地站在那里, 看到他的头发长短不齐地乍起着,显然已经几个月没有理发,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颊上长出了轻微的络腮胡。 沈丽这时觉得自己穿一件呢子大衣来这里太奢侈了,也觉得自己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干净挺拔地站在这里太生硬了,她显得亲热地一笑,指着正往这边跑的人们说:"看, 这么多人都来接你了。"卢小龙笑了笑,再次露出缺少门牙的黑洞, 他说:"是黄海把你们找来的吧?他还真能兴师动众。"沈丽说:"欢迎受难英雄胜利归来嘛。 "卢小龙捋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带,提了提手中的破旅行袋,刚要说话,黄海等人扑了过来, 三下两下把他的东西接过去,一伙人又是捶又是打地围住了他,亲热了一阵, 这才热热闹闹地朝站外走。

卢小龙一边和黄海等人亲热的说笑着,一边不时看一眼沈丽。 那眼睛倒和过去一样年轻,目光有时坦白得仍像个自以为是的儿童,皮肤黑了, 额头的形状还是那样凸起。沈丽惊异地发现,卢小龙的头上已经出现了少许的白发, 眯着眼想起他在穷乡僻壤里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也便觉得好理解。 一群人像被车站的肛门拉出去的粪便一样,从出站口呼噜噜地拥到了站前的广场上,这里一年四季都人满为患, 到处是拥挤的旅客,对面马路上的商店倒是灯光靡靡。黄海说:"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聚聚, 吃一顿,也算是给卢小龙接风。"所有的人才意识到现在已是傍晚时分。 沈丽随着久别重逢的人群进了车站前的一个小饭店, 围着白围裙的跑堂亮着油晃晃的面孔将他们摆布在两张油污的方桌旁。一伙人说说笑笑地入座了,点了一些菜,要了几瓶啤酒, 闹闹嚷嚷地往杯子里倒着,白色的泡沫淤满了杯口,人们纷纷站起来碰杯, 觉得分成两桌说话很不方便,又热热闹闹地将两个方桌并到一起,长条桌围坐了二十来个人, 卢小龙便在众人的簇拥中享受着流浪归来的光荣。

小饭店里没有其他什么人,当跑堂的到厨房里张罗时,一群人便聊了起来, 话题都围绕着政治局势。林彪摔死在外蒙古,使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了剧烈的震荡, 这一震荡逐层扩大,已经传达到全党、全军、全国。用黄海的话讲:"卢小龙, 现在该是咱们再干一把的时候了。"卢小龙脑子里审视着形势的变化, 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又进入了"铤而走险"的构思,他显然对今天局势的变化很满意, 对受到的这种欢迎也十分满意。在听完人们的一番议论之后, 他说:"咱们需要用新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要敢于怀疑一切。"说完,便接着啃一块鸡骨头,缺了门牙的嘴唇翻起着, 显得十分忠厚。

沈丽被照顾地安排在了卢小龙身旁, 她多少觉得自己和这桌酒菜以及围着这桌酒菜的人有些隔阂,像一只鸭子跑到了鸡群里,也像一只天鹅跑到了猫群里。 她依然对自己读到的故事有兴趣,然而这故事只像黄土断崖旁看到的酸枣刺和野花漫开的地形,离自己较远。卢小龙身上洋溢着农村土炕上滚过的气息,可能是吃得热了, 他解开了外面的灰蓝布褂子,又解开了里面农民穿的黑棉袄,露出一件污脏皱巴的白衬衫, 领扣和领子下面的两三个扣子都已脱落,闪闪烁烁地裸露着贫瘠的胸脯, 一股浓烈的体味从解开的衣服中冒出来,让她想到中学时一次去农村劳动, 看到烟火从刚刚用湿泥巴砌好的烟囱里冒出来时蒸发出的气味, 湿泥巴烟囱在散发这种气味和蒸气的过程中逐步被烘干了。现在,这股气味源源不断地熏着她, 使她浮想联翩地回忆起卢小龙信中写到的山村里的故事。

卢小龙现在很安稳也很有点人物感地坐在那里, 似乎在做决定中国命运的决策,目光穿过饭桌上的烟雾洞察着一切。 沈丽不断扫描到他贫瘠的胸脯和因为风吹雨打显得皮肉松弛的脖颈,想到自己光洁丰腴的身体曾经和这个身体有过的接触与结合, 在生理上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好像一件很润泽的羊毛衫被坑凹不平的粗糙烙铁熨了一遍,隐隐留下受伤的记忆。小饭店屋顶不高,靠街都是窗户,看见流流荡荡的行人,马路上的自行车、汽车也不少,斜着望过去,北京站的钟楼隐约可见。 黄海一边奋勇地夹着菜,一边指手画脚地讲着,圆圆的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灵活,眼镜片闪闪发光,他说得兴起,一只脚踏在凳子上,颇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派。 田小黎坐在黄海对面,笑眯眯地看着黄海,偶尔将目光甩过来看看卢小龙。 卢小龙一直若有所思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最后,才像主持会议的首长一样,很沉稳地讲了几句, 他说:"咱们要抓紧研究中国社会。最近要想办法将北京有思想的同代人都召集到一起, 开各种讨论会,大家要分头去收集有关资料,收集一些有关苏联的、东欧的书, 收集世界上各种对社会主义评价的书,再找几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 要读点书,要做出中国今天的社会各阶级分析。"

一群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战斗情绪, 让沈丽想到他们五年多前发起成立红卫兵的历史。最后,摩拳擦掌地吃完饭了,黄海将袖子一直撸到大臂,挥手对卢小龙说:"现在该你再一次出来挑头做学生领袖了。 "田小黎指着卢小龙急切地说道:"又该咱们干了,你赶紧拿出个战略方针。林立果会搞'571工程', 咱们也编一个什么工程。"华军一直仰着通红的脸看着卢小龙, 这时很认真地对卢小龙说道:"历史又需要你站出来了。"田小黎说:"一听说林彪摔死了, 黄海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你。"黄海依然一脚踏在凳子上,挥着撸起袖子的手臂说道:"我找到你, 还是通过沈丽呢。"卢小龙转过头,沈丽垂着眼睛,在脸上堆出微笑, 算是对大家目光的迎接。

当一群人系着扣子擦着汗气氛浓烈地拥出小饭馆后,冷风一吹, 情绪便平和了一些,再浓烈的气氛一旦分摊到较大的空间里,自然会被稀释。 人们闹闹嚷嚷地来到长安街上,有往西去的,有往东去的。黄海、田小黎、华军与卢小龙、 沈丽都是要往西去的, 黄海非常周全地对卢小龙和沈丽说:"你们俩就这么溜着往天安门方向走吧,我们骑车走,到天安门等你们,然后,再看你们俩的意思。 "卢小龙说:"什么叫看我们俩的意思?"黄海说:"沈丽要能安排你住下,我们就撒丫子不管了, 如果沈丽不好安排,你就到我家去。这会儿先给你们一点时间说说话。"沈丽顺其自然地笑笑,没说什么,卢小龙说:"那好,我们俩先溜溜。 "黄海拍了拍自行车后座上的旅行袋和车把上挂的帆布挎包,对卢小龙说:"你的东西我替你拿着呢, 我们就在天安门纪念碑前等你们。"田小黎说:"三年前我们就是在那里送你们下乡的。 "卢小龙笑着说:"故地重游。"

黄海几个人骑上自行车,披着长安街的灯光走了, 沈丽和卢小龙沿着长安街的便道缓缓走着。刚入冬的风微寒地掠地而过,沈丽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款款地走着, 听见自己的塑料底布鞋在街面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她发现卢小龙似乎已不太会在大马路上散步了,他虽然极力放慢脚步,还是走不出一步一步款款的节奏,也许是裤腿太皱,一双球鞋又太软,走在路上显得腿短。她竭力使自己从这些不舒服的感觉中挣脱出来,也不愿意这些不舒服的感觉引起自我谴责,她问:"你还准备回农村吗? "卢小龙则竭力适应着北京街头散步的旋律,将小腿一下一下踢出去,轻轻振动着膝盖, 使每一步逐渐走出从容而分明的节奏来。他回答道:"不回去了,农村的生活到此结束, 往下我将重返政治。"沈丽思索地问道:"那就长住北京了? "卢小龙说:"长远没有想好,这一两年肯定要在北京,这里是政治中心,在这里活动才有意义。"

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的信都收到了吧?"沈丽点点头, 说:"好像只有一封信没有收到。"从流浪生活的第一天起, 卢小龙就把寄给沈丽的信都按顺序标上了号码:第一封,第二封,第三封,一直延续下去, 沈丽收到的信只缺过一封。卢小龙问:"那些信你觉得有意思吗?"沈丽说:"当然有意思。 "卢小龙说:"我是不会写小说,要不,这一年的生活真可以写一部最好的长篇小说。 "沈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 "卢小龙又说:"还记得我在信里写到的郭家岭那个小姑娘二妮吗?"沈丽说:"记得。"卢小龙感叹道:"我这辈子大概很难有机会再回去看她了,可能只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沈丽说:"在小姑娘那里, 也算是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曾经有你这样一个人爱惜过她。 "卢小龙继续感叹道:"以后真有机会了,再去看她,可能她也不在了。"沈丽说:"那有可能。 就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你被工作组关起来时的那个小白猫一样。"卢小龙说:"是。 我后来专门跑到仓库一带找过它,却怎么也没有发现过。"卢小龙又讲起了鲁敏敏的遭遇, 沈丽问:"她现在怎么样?"卢小龙说:"这一年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敢和刘堡有任何联系。 "沈丽不说话了,不知为什么,这些故事让她想到自己和卢小龙的关系。

过了一会儿,卢小龙问:"你还在政协上班?"沈丽点点头。 卢小龙又问:"每天还弹琴吗?"沈丽说:"有时弹,有时不弹。 "卢小龙又问:"你那个堂哥沈夏还经常来吗?"沈丽扭头看了卢小龙一眼,转过目光说:"有时候来。 "卢小龙又重复地问:"经常吗?"沈丽想了一下,说:"不多不少吧。"两人都沉默了, 听到卢小龙球鞋落地的柔软的磨擦声,也听到沈丽塑料底布鞋的清脆声响。 卢小龙问:"你爸爸妈妈好吗?"沈丽说:"还好,不过年纪大了,行动不像过去那么方便了。 "卢小龙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这两年你对他们说起过我吗?"沈丽说:"当然说起过。"卢小龙问:"经常吗?"沈丽说:"不算经常。"卢小龙沉默了一会儿, 问道:"他们知道我这一年一直在外面流浪吗?"沈丽说:"知道一点。 "卢小龙说:"他们常问起我吗?"沈丽选择着回答的字眼,说:"是我和他们说的。"卢小龙沉默了, 沈丽也沉默了。

这样走了一段路,两人又谈起别的话题。卢小龙问:"这两年你想我吗? "沈丽说:"还是想吧。"卢小龙问:"怎么想?"沈丽说:"想你的处境,想你在干什么。"卢小龙看了沈丽一眼,问:"在感情上想吗?"沈丽眯着眼踌躇了一会儿, 然后,抖了一下头发,似乎抖掉了踌躇,很坦白地说道:"不要这样问我好吗? 我不愿意别人像审问我一样问我话。"卢小龙一下站住了,沈丽也随着站住了,卢小龙看着沈丽,说:"我一直很想念你,你知道吗?"沈丽看了看卢小龙, 垂下目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她多少有些受不了这样的谈话,她说:"你还是不要这样和我谈话, 我喜欢你那种让我感到轻松的谈话。"卢小龙说:"好吧,我宣布不这么谈话了。 流浪了一年,我发现自己连溜马路都不会了。"说着,他挠挠后脖颈笑了,沈丽也赔着笑了。

前面就是天安门广场了,卢小龙的眼界开阔起来, 他对沈丽说:"我发现你是一个最惹不起的女孩。"沈丽浮着礼貌的笑意问道:"什么意思? "卢小龙说:"你个性强呗,一点都不肯接受强加于你的东西。"沈丽说:"那有可能。 "卢小龙说:"我保证不会再问那样的话了,那样问很蠢。"沈丽没有说话,卢小龙挥了挥手, 说:"头一轮故事我已经让你看完了,往下,我要让你看一轮更精彩的故事。 "沈丽注意地看了一眼卢小龙,说:"比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的故事还精彩吗? "卢小龙信心百倍地看着灯火阑珊的天安门广场,回答道:"那肯定。"他突然又想到什么, 问:"他们在北京找你外调过吗──关于咱俩一起去北航参加的反林彪的会议? "沈丽说:"他们去机关找过我一回,问了两句就走了,并没怎么当真。 "卢小龙脸上含着一丝朦胧的笑意,他不会告诉沈丽,为了守住她与自己一起去的秘密,他曾多挨了不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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