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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小龙多少觉出了今天与沈丽见面的失望,然而, 政治上的自信又让他生出盎然生机,他对沈丽说:"中国会发生一场更大的革命。"这时, 他们已经来到天安门广场中心的英雄纪念碑前,黄海、田小黎和华军正背靠着各自的自行车等在那里。 黄海笑着问道:"谈好了没有?"卢小龙显得十分愉快地回答:"谈好了。 "田小黎瞟了沈丽一眼,也故做幽默地问道:"谈够了没有?"卢小龙回头看了沈丽一眼, 风趣地说:"怎么叫谈够?还差得可多了。"沈丽十分配合地微笑着。 黄海用力拍了一下自行车座,看着沈丽说道:"具体问题,卢小龙今天晚上住哪儿?"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对黄海说:"我还是去你那里住吧。"黄海等人将沈丽送上公共汽车, 便骑上车,驮上卢小龙朝前飞行,当沈丽坐的公共汽车追上他们时, 他们扬起手冲贴窗而坐的沈丽招手,沈丽也向他们招手。

沈丽回到家中,沈夏正在和父母说话,一副正要告辞的样子。看到她回来了, 父亲立刻招呼道:"沈夏晚饭前就来了,现在刚好要走,你送他出西苑吧。 "沈丽倦倦地说道:"我有些累了。"然后对沈夏说:"今天不送你了。 "母亲说:"沈夏早就想走,是我们留他多等一会儿,和你见一见。"沈夏温和地一笑, 说道:"我没有别的什么事,就是把你要的柴可夫斯基交响乐的曲谱拿来了。 "他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曲谱:"我这就走了。"沈丽将沈夏送出家门,关上门,有些疲倦地走了回来。 父母都很在意地看着她,父亲问道:"卢小龙怎么样?"沈丽垂下眼想了一下, 说道:"挺好的。"然后,就倦怠地一步一步上楼去了。

第83章

卢小龙趴在写字台上奋笔疾书,写字台顶着墙,靠墙像书架一样排满了各种书籍。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吮吸与喷烟吐雾给他的思想和写作以一个安稳的气氛, 窗户从左边将冬日里惨白的光明照进来,小屋里缭绕着熏人的烟雾。 这是黄海他们为他在动物园附近的外贸部大院里找到的一间空房, 四室一厅的房间里还住着另外两户人,三家合用一间厨房、一间厕所。能有这个居住的窝,他便十分满足了。 他趴在纸堆与书堆里,像是穿山甲在掘进一个新的山洞,他要钻得深, 把整个身体连同尾巴都放进去,再向前掘,直到掘出大山,在山的那一面钻出来重见新的天地。

听到大门有门把转动的轻微响声,他停住笔谛听着,门已经比较旧了,打开以后,底边就磨擦到了水泥地,接着就发出了较大的声响。听到进来的人将门抬起, 尽量小心地将门关上,接着,就有脚步声向自己的房门走来,他知道是沈丽。果然, 门推开了,沈丽撩起遮住门中段的小布门帘歪着头蹭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些食品菜蔬, 顺手放到靠门的一张小方桌上,回身将门关上,说道:"今天邻居们在吗? "卢小龙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沈丽说:"我先去厨房洗洗手。 "她拿起桌上的肥皂盒去厨房了。门开着,只有小布门帘遮挡着房间, 满屋的浓烟越过小布帘涌向黑洞洞的门厅里,听见沈丽哗哗哗洗手的声音,又听到她关上水龙头甩手的声音, 听到她拿起肥皂盒轻捷的脚步声,看到她在门外站住,门帘下露着她的腿和脚。 她一掀门帘进来了,放下肥皂盒,拿起门背后的毛巾擦了擦手,将门关上,说道:"邻居好像不在,那我今天就能稍微放开点,给你做顿中午饭。"卢小龙点点头, 接着写自己的东西。沈丽站在身后看了一会儿,将两盒"大前门"香烟放在桌子上。 他说了一声:"万分感谢。"便继续蹙起眉,思索着。他知道沈丽在身后的小床上坐下了, 正在静静的打量他。他任她打量,继续表现着自己在稿纸上的耕耘。

回北京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绝不再对沈丽提感情方面的问题, 也没有任何感情上的要求,他甚至没有吻过沈丽。他只是云山雾罩地召集着一个又一个座谈会, 将北京大中学生中有思想的人都卷在一起, 他不时让沈丽参加一些他出面组织的座谈。在烟雾腾腾中的众多人物挥着手势激昂慷慨的谈论, 无疑摆出了一幅新的风云图画,那时,他就依然勇敢地表现自己的行动意识、组织意识, 沈丽用一种既感兴趣又有些懵懂的表情观察和参与着这些活动, 这多少有一点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带着沈丽去北航参加那次只有一盏台灯照亮一屋人面孔的会议的情景。从黄海家搬到这里以后, 他去过沈丽家一两次,显得很大方,很平常,对沈丽的父母也很尊重, 每次时间都不长,就很客气地告别。他完全埋头在自己穿山甲掘洞一样的行动中。渐渐, 沈丽开始关心起他的生活,偶尔也会过来看看他,顺便扮演今天这样照料他一下的角色。这时, 两人之间就有了一些被油盐酱醋搅拌起来的亲近感。

他伏案干了好长时间,才转过身舒展地伸了一个懒腰,问沈丽:"外面冷吗? "沈丽早已将蓝色的棉大衣脱下,露着一件灰黑色的毛衣, 这时看着窗外呼啸的西北风说道:"挺冷的。"卢小龙说:"看你的脸都吹红了,这么半天还没缓过来。 "沈丽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白里透着红,有着诱人的润泽,头发被撩起后, 耳轮尤其秀丽动人。卢小龙站起来,用手轻轻试了试沈丽脸上的温度,说道:"冷气没有了。 "沈丽笑了笑,说:"再冷的温度也不能在我脸上存那么长时间呀。 "卢小龙手上留下了沈丽脸颊的润泽,沈丽整个身体和头发的气息也都蒸了上来,他明显感到自己的冲动;然而,他克制住了,只是表示爱抚地摸了一下沈丽的头发, 便在小小的房间里踱了起来。他注意到自己的触摸并没有惊动沈丽,沈丽接受了,然而,他绝不可再打出界球。他走了走,背靠窗台站住了,回头看着窗外。窗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寒冷, 但没有隔断冬天的猖獗画面,风卷着一股股稀薄的黄尘像卷毛狮子一样从空中一次次扑下来, 马路上的行人跌跌撞撞,五颜六色的碎纸在街上像五线谱一样滑过。阳光挺亮, 远远的西山淡淡一抹在天边发着亮,一片片的楼房都在冬天的阳光下安居乐业着。

他回过头对沈丽说:"你还真是能上能下。"沈丽有点目光朦胧地看着眼前, 这时稍微醒了一下,问:"什么意思?"卢小龙说:"你上次给我做饭吃, 真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可没想到你还会做饭。"沈丽掠了一下耳旁的头发, 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那有什么?我自己也要吃。"卢小龙知道这个话题到此就可以了, 现在最好是回到案头工作,,便振起双臂伸了一个有力的懒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沈丽的头, 好像一个无暇顾及小孩的家长一样,又在写字台前坐下了。 他将铺了一桌子的稿纸重新摆来摆去,不断地翻看着。 沈丽知道他在写一份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分析报告,用他对沈丽的话讲,这将是决定中国未来命运的一个纲领。 在这个纲领中,他概括了对农村100多个大队的调查, 也集中了他对这个社会问题的全部理论性思考。他一开始工作的样子,多少有做给沈丽看的成分,也一直感受着沈丽背后的目光,做着做着就真正进入了全神贯注的工作状态了。听到沈丽在背后站了起来, 拿起小方桌上她带来的菜蔬食物,拉开门去厨房了。他为自己享受的待遇感到满意, 这多少让他想到"男耕女织"这个词。

听见厨房里隐隐约约传来洗菜的声音,又听见在案板上切菜的声音, 接着便听到点燃煤气炉的声音,听到菜下油锅时爆响的哗哗声,很快, 炒菜的香味透过虚掩的房门钻了进来。他停住笔,扭头看了看房门,想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来到厨房, 看见沈丽正在炒菜。三家合用一个厨房,各有各的液化煤气灶,一灶两个火, 一个火上正用铝锅焖着米饭,冒着白色的蒸气,一个蓝火冒得冲冲的舔着铁锅。 他走到沈丽背后,沈丽回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义不容辞的微笑,就又忙着翻炒了。 正在炒的是肉丝白菜,案板上还有一堆青椒丝,碗里已经打了几个鸡蛋,没一会儿, 白菜肉丝起锅了,盛在一个大盘里。沈丽递给卢小龙说:"端回去。"卢小龙很乐意地接了过来,把它端回了房间,厨房、门厅都是饭菜的气味。他回到厨房, 沈丽已经在铁锅里又倒上了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几个鸡蛋。油热了,鸡蛋倒入锅中,一阵哗哗响, 蛋香扑满厨房,沈丽将鸡蛋摊开铲碎,将青椒下锅一阵翻炒,下盐放味精, 然后盛到盘子里递给卢小龙。沈丽又拿起铁锅到水龙头接了小半锅水,炖到火上, 将一个西红柿切成碎片下到汤里。等卢小龙再回到厨房时,西红柿鸡蛋汤已经开锅了, 沈丽将切碎的葱花用刀撮起来下到汤里,加上盐和味精,将汤盛到一个大碗里, 又随手将两个煤气灶都关掉,关上煤气总门,端着饭锅与卢小龙一起走出厨房。 在门厅里遇到隔壁邻居的主妇,一个贼胖的女人,用十分不友好的目光打量着两个年轻人。

卢小龙和沈丽回到房间,在小方桌上摆开了两菜一汤的午饭, 卢小龙一边吃一边赞叹着沈丽的灵巧。 沈丽却像一个做惯了饭又多少有些麻木不仁的主妇一样说道:"你这儿要什么没什么,我根本就没发挥出水平。"卢小龙笑了, 说:"这更是勉为其难嘛,以后一定创造条件,让你超水平发挥。"沈丽一边凑合着吃饭, 一边算是应酬了一个笑容,说道:"我可不等那一天。 "卢小龙说道:"你做的饭真是比我们知青灶上的饭强多了,比我流浪的一年更是天上地下。"沈丽挑挑拣拣地吃着, 说道:"你这个人挺能凑合的。"卢小龙说:"事业求上进,生活不求上进。 "他觉得这句话太寡淡,又笑着说道:"这是我第二次吃你做的饭了,能吃上你做的饭, 这辈子也就不冤了。"沈丽扑哧一声笑了,瞟了卢小龙一眼,说道:"我总要给你做几顿饭, 你知道为什么吗?"卢小龙说:"表达阁下对我的关心呗。"沈丽说:"不对。 "卢小龙又说:"表现阁下的仁慈呗。"沈丽舀了一勺汤喂到嘴里,说道:"说得都不对。"卢小龙问:"那是为什么?"沈丽迟疑了几秒钟,说道:"这是我应尽的一点义务。"卢小龙说:"这话说得挺幽默。"沈丽却很平淡地说道:"我确实有一种义务感。 "她一边嚼着嘴里的白菜,一边目光朦胧地想起什么来。

在这种时候,卢小龙就有了小心翼翼的心情,生怕搅碎了一个挺温馨的气氛。 就像生怕惊醒憨睡的婴儿一样,他和沈丽的关系正在一种很难说清的模糊状态中。 饭吃完了,沈丽利利索索地将碗筷收拾到一起。卢小龙说:"我去洗吧。 "沈丽说:"你坐着休息一会儿,我一下就洗出来。"她将碗筷放到空饭锅里,端着去厨房了, 听见她和邻居在水龙头边的一两句应酬,大概是她占用了水龙头, 锅碗叮叮当当地响着。过了一会儿,沈丽伸着一双水淋淋的手撩开门帘进来,她用胳膊肘将门关上, 拿起门后的毛巾将手擦干,向后抖了抖头发,问道:"你这儿有抹脸油吗? "卢小龙指了一下小书架,说:"还是你上次带来的。"沈丽打开油盒, 挑了一点油脂在手上搓开,抹了抹手,在床边坐下,对卢小龙说:"你不休息会儿吗? "卢小龙说:"你在这儿呢,我别休息了。"沈丽说:"你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坐在旁边随便翻翻书。"

卢小龙说:"也好,我就干躺一会儿吧,昨天晚上写到三点才睡。 "他插上门,和衣在小床上躺下。沈丽看了看他身上穿的褐色毛衣,问:"你不盖点东西? 会着凉的。"卢小龙说:"其实也不睡着,就这样和你说会儿话。 "沈丽起身将自己撂在床上的棉大衣展开,盖在卢小龙身上,顺手给他背后掖了掖,挨在床边面对面坐下。 卢小龙闻到了沈丽大衣的气味,一时有些如醉如痴,小房子显得十分温馨美满, 他看着沈丽那双因为做饭洗碗而更显润泽的手,说道:"沈丽,你真是令人赞叹不绝。 "沈丽轻轻抚摸着盖在卢小龙身上的大衣袖子,目光朦胧地说道:"有什么可赞叹的? "卢小龙说:"你做饭,让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沈丽有些倦怠地问道:"我过去是哪一面?另一面又是哪一面?"卢小龙说:"过去你只让我感到你的骄傲, 是一个弹钢琴的贵族小姐,现在是贤惠的一面,是个能下厨房的主妇。 "沈丽目光朦胧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在尽我的义务。"卢小龙盯着沈丽看了好一会儿, 他从沈丽两次重复的"义务"的说法中隐隐约约觉到了一种灰色的气氛,它说不清道不明,却很浓重地笼罩在两人的关系上。

沈丽从朦胧中抬起眼,迎了一下卢小龙的目光,说道:"你闭上眼睡一会儿吧。"说着,她伸出手将大衣给卢小龙在脖颈下掖好。卢小龙看着沈丽满腹心事的神情, 止不住从大衣下面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沈丽将手停在那里没有动, 卢小龙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吻了一下,沈丽就势拍了拍他的脸颊,把手抽了回去, 说道:"你的眼睛全是血丝,睡一会儿吧。我守在你旁边看会儿书,我还不走。 "卢小龙说:"你在的时候我睡觉,我觉得挺浪费时间的。"沈丽说:"休息一下晚上就有精神了, 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卢小龙说:"我很珍惜你在我身边的时间,我舍不得用它来睡觉。"沈丽看了看卢小龙,又垂下眼说道:"我今天一天都陪你吧。 "卢小龙像小孩一样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慢慢闭上了眼。懵懵懂懂地瞌睡了一会儿,睁开眼, 看见沈丽坐在床边用挺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也凝视着沈丽,心事重重地笑着。 沈丽俯身将他的枕头摆得舒服了一点,说道:"怎么不睡了?"卢小龙摇了摇头, 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沈丽说:"你也挺不容易的,你要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卢小龙说:"我可不想当你的弟弟。"沈丽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大衣的袖子,说道:"那你想当什么? "卢小龙说:"我要当你的保护神。"

沈丽打量着大衣覆盖的上上下下,有事没事地又将大衣给卢小龙掖了掖, 说道:"还是保护好你自己吧。"卢小龙又止不住去抓沈丽的手,沈丽轻轻地抽回来, 说:"你不休息了?"卢小龙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沈丽看了看窗外,不置可否。 卢小龙说:"咱们去看电影吧。"沈丽说:"行,随你吧。 "她看了看桌上堆积如山的书和稿纸,问:"不耽误你的事情?"卢小龙说:"不在乎这一会儿半会儿。"

两个人散着步来到不远的北京展览馆电影厅,看了一场《列宁在一九一八》。 散场后随着人流往外走时,遇到了朱立红,她比过去更胖了,穿着一身长大的军装。 看到卢小龙和沈丽,朱立红的脸一下涨红了,囊肿的金鱼眼目光闪烁着。 卢小龙略微讽刺地一笑,问:"你还在空军司令部呢?"朱立红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卢小龙又问:"林立果完了吧?"朱立红有些难堪地回头看着, 前面人流中走着她的父母,这时停住步正回过头来等着朱立红。卢小龙说:"行了,今天不多说了,后会有期。"他和沈丽放慢脚步,在人流的冲击中与朱立红一家人拉开了距离。

正当他和沈丽说着有关朱立红的事情时,有人在旁边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头一看,是米娜,几年不见,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差不多消失了, 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痕迹。米娜看了看卢小龙身边的沈丽, 对卢小龙说:"听说你这几年在农村很不容易。"卢小龙有些拘谨地一笑, 米娜又接着说:"听说你被整成'5・16'反革命分子,在农村流浪了一年。"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沈丽介绍道:"这是我们北清中学的米老师。"沈丽点了点头, 她自然知道这个五年多前将她和卢小龙第一次联系起来的悲惨人物。 米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你有时间可以回学校去看看。"卢小龙点点头,说:"你现在挺好吧? "米娜说:"我的情况从去年开始就比较好了。"米娜又看了沈丽一眼,脸上露出疑惑的、辨别的神情。 她忽然有些回忆起来,对沈丽说道:"那年在喷水池旁边,你们帮助过我,想把我拉上来,是你们吧?"沈丽点了点头。米娜指了指沈丽,又指了指卢小龙,说道:"你们都是好人。 "卢小龙笑道:"是,咱们都是好人。"米娜又凑近卢小龙, 稍微压低一点声音说道:"那个马胜利是坏人,现在在北清大学还在整人呢,贾昆就是他打死的, 早晚要和他算账。"三个人站住聊了几句,米娜便和他们分手了, 她指着不远处的一个人说道:"还有人等我。"卢小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是原来军宣队的范排长,他还穿着军装,这时冲卢小龙点了点头。

卢小龙和沈丽随着散场的人流走上大街后, 两个人都多少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与感慨中。走过一段繁闹的街道,到了动物园门口,沈丽说:"咱们去里边走一走吧。 "两人便买票进了动物园,他们无心看动物, 散散漫漫地浏览过铁笼子里的飞禽走兽,在一片结了冰的湖边漫步着。天气寒冷,动物园里游人稀少, 偶尔有几个人在园子中游走,像水中的影子一样抖动飘渺。 卢小龙从朱立红想到一年多前在农村被刘仁鑫捆绑吊打的情景,从米娜想到与沈丽五年半前的第一次相逢,时间过得真快, 不知不觉中年龄都已经增加了。他们随着自己散漫的步子来到了猴山, 居高临下地看着深深的大水泥池中在假山上蹿下跳的猴群,两人都有一种冬日里的萧条心情。因为没有游人,也因为寒冷,假山上的猴子也显得冷清寂寞,有的母猴抱着小猴挠痒痒, 有的猴子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还有的猴子在铁锁桥上懒洋洋地晃着爬来爬去。 有一只老猴子撅着红屁股蹒蹒跚跚地走着,从地上捡起一个烟头,放在嘴边做了一个模仿抽烟的姿势,就把烟头无聊地扔到一边,又沿着假山的石坡走到池底, 在那里四脚着地爬来爬去,最后,在卢小龙和沈丽的俯瞰下,它干脆坐在那里仰面观察起这两个稀罕的游人。

正在接近傍晚,冬日里惨淡的阳光逐渐稀薄起来, 灰色的风把树木萧条的公园涂抹得更加凋零。卢小龙看着百无聊赖的猴群,不禁感慨道:"它们活得太没意思了。"沈丽说:"它们自己可能还觉得挺有意思。"卢小龙说:"如果在山里还好一些, 在这儿就这么一块地方,太无聊了。"这时, 两只猴子在假山上飞快地追逐嬉闹起来。沈丽说:"你看,它们不是挺起劲吗?"

他们在动物园内遛够了之后,卢小龙送沈丽来到回家的公共汽车站旁, 沈丽脸上浮现出与冬日黄昏一样寂寞的忧郁来。公共汽车开过来了, 就这样平平常常地呆了一天,临分手时,她还是觉出了对眼前这个男孩的一丝恋恋不舍。 她转头看着卢小龙问道:"你现在情绪好吗?"卢小龙认真地看着她,说:"挺好的,我现在充满信心。"沈丽看了卢小龙一眼,又看了看进站的汽车,替卢小龙将敞开的领扣系好, 说道:"我还是挺希望你一切都好的。"她挥挥手,朝刚刚打开的车门跑去。

寒冷的站台上,只剩下卢小龙一个人。

第84章

在中南海怀仁堂召开的中央政治局会议结束之后, 周恩来冒着夏日的炎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他的步子很快,两边被烈日照射的房屋、 树木和道路都随随便便在他身边掠过。外电有这样的评论:"1972年是中国的周恩来年", 想到这个说法,周恩来眼里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从来没有得意忘形的时候, 他的乐观永远与谨慎同在。在中国这个复杂的政局中操持国务,需要一等的耐心和机敏。

无论如何,他现在走在路上的心情是愉快的, 皮凉鞋在脚下快速地踏响着画着方格的水泥路,自己像是在稿纸上写文章的一支笔。 短袖衬衫下裸露的小臂觉出阳光像芒刺一样热辣,趟着滚热的空气兴冲冲朝前走时, 他不禁想到了刚才政治局会议上所做的一系列比较重要的决定。林彪事件之后,国家形势发生了大的转变, 像是一场大地震使一座大山发生了倾斜,现在需要在裂缝中插进一支有力的杠杆一点点撬动, 直至将崩裂的大山撬翻,要有一系列有力的手段。前不久,8月3日, 远在江西一个小厂接受监督劳动的邓小平在林彪垮台之后,第二次写信给毛泽东,揭发了林彪的问题,表示了继续为党工作的愿望。昨天,也就是1972年8月14日, 毛泽东对此信做了批示,指出邓小平与刘少奇性质不同,历史上有功绩,解放后也不是没有做过好事,露出了解放邓小平并重新启用他的意图。 周恩来刚才在政治局会议上传达了毛泽东的批示,并做出相应的决定。他知道政治格局最敏锐的状态, 也知道一切重大的行动要以毛泽东的指示去推动,他只需像步兵跟着坦克前进一样, 跟在毛泽东指示这个"坦克"压出的道路推进。

自从1935年遵义会议在党内确立了毛泽东的领袖地位后, 他就习惯了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工作。他早已意识到毛泽东的视野有他不可企及的辽阔, 他能够在毛泽东部署的战略中有条不紊地工作,这已经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了。 他从来没有觊觎过毛泽东的地位,他习惯在这个伟大的第一把手身边做第二把手、 第三把手或者第四把手,兢兢业业地发挥自己的才能。当毛泽东将整个政治大局撑起来后, 他在这个大局下废寝忘食地工作。

这样随随便便地想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外面几间屋已经坐满了人, 都是预先让秘书召来的有关人员,他对众人略点点头,匆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两个秘书立刻跟了上来,胖而敦厚的唐秘书将一条湿毛巾递到他手里, 他拿起来匆匆擦了一把脸,又擦了一下手臂,唐秘书斜着一张胖胖的长方脸端详着周恩来, 伸手给他理了一下被毛巾擦乱的头发,又递过来一杯晾凉的茶水。周恩来呷了一口, 把杯子还给了唐秘书。唐秘书提醒地说道:"总理,你该活动活动你的胳膊了。 "周恩来自从几年前得了肩周炎,医生一直建议他经常抬手做做梳头的动作,他这时抬起右臂, 勉为其难地做着象征性的梳头动作,一边活动着肩肘一边问:"材料都准备好了吧? "秘书小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立刻指着写字台上一摞摞材料说道:"都准备好了。 "唐秘书又将电扇打开,吹着周恩来。周恩来在办公桌前坐下,把几摞材料略翻了一下, 一边翻一边问道:"人都来了吗?"唐秘书回答:"北清大学的、卫生部的人都来了。 "周恩来又想起刚才唐秘书的提醒,一边看着材料一边抬手做着梳头的动作, 做了两下便全神贯注地埋头在材料中,他先草草翻阅了一遍, 对唐秘书吩咐道:"给江西省委打电话。"唐秘书立刻拿起小本准备记录。周恩来说:"通知江西省委, 对邓小平解除监督劳动,恢复他的党组织生活,可以安排他做一些社会调查。 "唐秘书问:"还有什么指示?"周恩来说:"先去打这个电话, 然后马上了解一下小平同志原来的秘书、公务员现在在哪里,想办法调几个到江西小平同志身边,帮助他工作, 照顾他生活。"唐秘书退到另外的房间去打电话了。

周恩来对小丁说:"先叫北清大学的人来。 "小丁说:"他们已经在外间屋坐等了。"周恩来点点头,起身来到外面的办公室。北清大学原军宣队队长、 现校党委书记汪伦带着北清大学领导班子的主要成员四五个人一同站了起来。 汪伦一定是觉得自己个子太高,当周恩来出现时,他极力放松自己的膝盖,略微弯下腰背, 使自己的高度不那么突兀。周恩来一边听着小丁的介绍,一边和他们一一握手, 一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进入主题。他打着手势说道:"今天找你们来, 要想办法解决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工农兵学员的文化基础比较薄弱,如何对他们做文化补习, 使得他们在文化上过关,确实培养出符合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需要的又红又专的人才, 这个问题要解决;第二个问题,就是大学不仅是教育机构,还应该是科研机构, 特别是如何加强基础理论方面的研究,北清大学在这方面也要有自己的建树。 这个问题有几个美籍华人科学家向我们提出过,很重要,今天和你们商量出一个结果, 我们就可以在全国所有的大学试行推广,你们可以发表一下你们的意见。"汪伦扭过头, 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周恩来也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这位中国著名的物理学教授张大宗现在是北清大学校革委会副主任, 在这个领导班子中,大概惟有他对教育是内行。张大宗仰着国字脸, 翻着厚嘴唇对周恩来为难地说道:"现在,我们的教师力量不够。"周恩来马上一挥手, 问:"你们还有多少教师在江西干校?"张大宗扭头看着汪伦,汪伦回答道:"还有一两千人。 "周恩来将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问道:"可以再调一些回来吗? "汪伦说:"能够调回来的都调回来了,剩下的政治上都有问题。"周恩来问:"这么多人有问题。都有什么问题?"汪伦说:"有历史的,也有现行的,有的问题比较复杂。 "周恩来目光一下显得很严厉,他说:"哪有那么多问题?有问题也可以用嘛!只要不是杀人放火, 不是现行反革命,不是证据确凿的叛徒、特务,都可以用嘛!"汪伦想解释什么, 周恩来很断然地说道:"老知识分子,无非是过去留过洋,出身地主、富农、资产阶级, 解放前写过不好的文章,有的还参加过国民党,这些只要来路清楚,都不妨碍他们走上讲台。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不就使用了他们吗?文化大革命后,无产阶级专政加强了, 对他们的教育更多了,可以放心地使用他们。至于年轻一点的教师, 无非是家庭出身有点问题,有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只要不是反革命,都可以酌情使用。"

汪伦垂着眼咬住下嘴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那多少是一种保留的态度。 周恩来知道汪伦的政治背景,他是江青、张春桥信任的人,但他更知道自己面对的政治大局,此时,他只好"挟天子以令诸侯",说道:"主席最近一再强调要大胆解放干部, 解放知识分子,你们北清大学在这方面要带个头, 要进一步肃清林彪极'左'路线的流毒,极'左'不批透,对极右也批不深。"说着, 他问了一连串十分具体的数字:北清大学原有教师一共多少?现在调回多少?留在干校还有多少? 留在干校的年龄分布如何?他们都有哪些问题?每一类问题各有多少人?他们的家属在什么地方? 他们的子女在哪里?干校每天的活动是什么?干校的那些老教授们健康状况如何? 乃至问道他们被迁到干校以后,在学校原有的住房如何安排了?现在将他们调回来, 住房问题有何困难?北清大学目前一共开了多少个系的课?每个系多少学生?多少教师? 还能新开哪些系?周恩来还问到学校图书馆的情况、实验室的情况及幼儿园的情况。 对于这些问题,汪伦及他带来的一班人有一多半回答不上来, 他们连连说:"要回学校后再详细统计。"

周恩来非常严肃地讲道:"对于一个学校的基本情况,你们应该掌握。 "汪伦脸上流着汗说道:"我们不知道总理要了解这些数字,没有做准备。 "周恩来说:"我问的是一些基本情况,作为学校的领导,应该随时掌握才可以。 你们现在问我这个当总理的中国现在的工农业总产值,国民收入,钢产量,煤产量,发电量,运输总吨位,粮食总产量,国家财政状况,我随时可以回答你们。国务院各部门的基本情况, 我也可以随时回答你们。什么叫基本情况?就是我们必须掌握的情况,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这些情况的基础上去研究各种动态和问题。"汪伦本来就胖,天气又热, 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军装,张大宗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搓着手。 周恩来依然严肃而平静地说着话,他在自己权力的范围内有足够的威严, 这威严是通过工作上的严格要求表现出来的。他以自己工作的干练去要求每一个部下, 他总是从这种特别具体的情况中显示着周恩来风格。

最后,他换了比较温和的语调说道:"我看这样做好不好? "汪伦等人立刻打开了笔记本,注意地看着他。周恩来伸出一个手指一条一条说道:"第一, 你们立刻将我刚才问到的那些基本情况搞清楚,报告给我。"汪伦等人一边记一边点头。 周恩来又伸出第二个手指头:"第二,大胆解放干部,解放知识分子, 在原有的教师队伍中解决师资问题,干校中的绝大部分教职员工都应该成为我们教育革命可以运用的力量。第三,立刻制定一个将干校中部分或大部分教职员工调回学校工作的计划。第四, 在此基础上同时解决对工农兵学员的文化补习。第五, 同样在此基础上解决对基础理论研究的加强问题。第六,"周恩来环指了一下面前的人,"对于上述五点工作的落实,如何统筹兼顾,如何强加领导,协调好方方面面的力量。"周恩来说到这里, 挥了一下手势,对汪伦等人说道:"希望北清大学在这方面走在前面。 你们回去商量一下,制定一个大致的计划,写个报告给我,我们就可以用北清大学的经验来推动全国。 "汪伦等人放下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周恩来说:"今天找你们来,是因为相信你们,今天对你们的严厉批评,是希望你们起到带头作用,同志们还有什么问题? 对我刚才讲的话有什么不同意见?或者对我的批评有什么不服气?都可以说。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在场的人,众人都尊敬地说:"没有意见,坚决照总理的指示办。 "周恩来说:"有意见,当面提,没有意见,那就要求你们努力去做,我等着你们的报告。"说着,他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皮凉鞋落地的声音,等于宣布谈话结束了。

汪伦等人都站了起来,周恩来也站了起来,他与众人简便地握手告别。 秘书小丁将他们送出去后,对周恩来说:"总理,你到里面稍微休息一下, 我把卫生部的人安排进来。"周恩来又进到里面的办公室,看见唐秘书正在整理材料, 便问道:"给江西省委的电话打了吗?"唐秘书看见周恩来进来, 立刻又从脸盆里拧了毛巾递给周恩来,同时回答道:"打了,传达了您的指示,他们说立刻照办。 "周恩来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问:"你没有讲他们落实了以后要及时汇报吗?"唐秘书说:"讲了, 我知道您的老规矩。"周恩来点点头,将毛巾递给唐秘书,说:"凡事要落实, 重要的事要百分之百落实。"唐秘书又指了指周恩来的胳膊,周恩来恍然大悟, 举起胳膊活动着,做着象征性的梳头动作。唐秘书干脆把一把梳子递到他手里, 周恩来一下一下梳起了头,同时说道:"这样一举两得,既活动了胳膊,也按摩了头皮, 梳头是非常有助于脑部血液循环的。"唐秘书说:"总理, 你还是……"周恩来一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就说道:"你又要讲那件事。"唐秘书点点头,说:"总不能回避呀。 "周恩来摆了摆手,说:"现在不谈,我马上还要处理问题。"唐秘书看了看他, 欲言而止。

从今年五月份起,在体检时发现周恩来小便中有红细胞,复诊时红细胞又增加了,这成为周恩来身边工作人员最担心的事情, 但周恩来自己却一直有些回避这个问题。看到唐秘书还要张嘴说什么,他挥了挥手,说:"过两天再谈,这两天太忙。 "秘书小丁推门进来,说道:"总理,他们都来了。 "周恩来把刚才令他有些烦恼的话题丢在脑后,放下梳子,拉整了一下白衬衫,神色庄重地走到外间屋。 卫生部的几位领导一下都站了起来,周恩来挥了挥手说道:"都坐下吧,老朋友了, 就不用一一介绍,也不用握手了。"七八个人都坐下了,秘书小丁也在周恩来身边坐下, 拿起本子准备记录。周恩来仰在沙发上,单刀直入地问道:"上一次安排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立刻,卫生部的领导成员之一, 一个头发稀疏脸庞方胖的人回答道:"我们已经组织了北京十大医院,给将近五百位副部长级以上干部做了全面体检。 "周恩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不少人都是从外地干校来的吧? "立刻有一个面孔瘦削的人回答:"是,百分之七十五是从外地干校来的。"周恩来对这样精确的回答表示满意,他说:"好,你们的工作做得好,我非常高兴。"人们说:"是总理指示得及时。 "周恩来挥了挥手,说:"不及时呀。发生了老干部看病难、治病难、死了人之后, 我这个当总理的才发现问题,已经是太晚了。"今年年初, 他看到了有些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的老干部有病没处看,导致死亡的报告后,立刻对卫生部做了指示, 要求他们对文化大革命前副部级以上的所有老干部进行一次体检。他当时指示道:"无论他们在哪里,哪怕在监狱里,也要想办法把他们都找到,一个一个给他们检查身体。"

在检查身体的过程中,周恩来发现, 这是一个解决老干部问题的特别好的过渡手法。周恩来问:"还有多少人没有进行全面体检? "还是那个头发稀疏面庞肥胖的人回答道:"还有几十个,分布在十一个省,我们和省里联系, 他们说这些人问题比较严重,还没有做结论。"周恩来说:"你们没有说,先让他们回来检查身体看病? 人死了就救不活了,结论早晚都可以做。你们就说我的指示,原则上都要回来,不回来,要经过我批准。"一屋子人都在认真记录着。周恩来突然想起什么, 扭头对小丁说:"你把王美华叫来。"小丁起身出去,一会儿领进来一个面色惨白、 两眼愁苦的二十多岁的女青年。周恩来对大家介绍道:"这是王国为的女儿。 "王国为文化大革命前是一位部长。周恩来对王美华说:"你说说你爸爸的情况。 "王美华说:"他现在得了尿毒症,还在安徽干校里,想让他回北京看病,他们不让他回来。 "周恩来问:"为什么?"王美华一脸苦相地说道:"他们说他的问题还没有做结论。 "周恩来显得十分气愤地一挥手,说道:"即使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有病治好了,救活了, 也是符合革命人道主义的。"王美华站在那里,嗫嚅地还想说什么,周恩来制止住她, 说道:"不用再讲了,今天我们这里就定了,让王国为立刻回北京看病。"

周恩来指着卫生部的领导干部们说:"你们去安排。 "又转头对秘书小丁说:"必要的时候你提醒我,我给安徽省委打电话。"然后,他对王美华说:"你放心, 这件事情立刻就解决。"王美华看着周恩来,小心翼翼地问道:"看完病,还回去吗?"周恩来说:"不回去了。"王美华对周恩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周恩来立刻站起来,走过去说道:"你立刻买火车票,今天就走,到安徽就把你爸爸接到北京, 保证在你到安徽之前我们把一切工作都做通。"王美华抹着泪水走了。

周恩来回到沙发旁坐下,挥着手势说道:"惩前毖后、 治病救人是党的一贯的干部政策,怎么不允许治病救人呢?身体有病要救,政治思想上有病也要治, 也要救;不让治病救人,岂有此理。"当这样讲话时,他多少觉出了自己杀伐决断的权威。 正是他的一个指示,把几百个副部级以上的干部从政治困境中多少解脱了出来, 在看病的名义下返回了北京,随后,便先先后后分派到全国各个岗位上担任领导职务。 当一个又一个老干部及其家属对他感恩涕零时,他神情严肃,内心却对自己感到满意, 他善于用通融的方法简便地解决各种看来棘手的复杂问题。像王国为这样的老干部, 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被整了多少材料,等着整他的人做出正确的结论, 是件很难的事。现在,他什么指示都不用做,只需让王国为回京看病, 就等于把加在他头上的一堆问题都取消了,再将王国为安排到一个省、一个部任职, 原来整他的专案组也就偃旗息鼓了。这就是使用权力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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