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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对卫生部的工作做了一番调查,发出一系列指示, 算是处理完了又一桩事。回到里间的办公室,他接过唐秘书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擦了擦手臂, 还解开衬衫擦了一下腋下,站在吊扇下吹了一会儿,便在沙发上稍稍休息了一下。 唐秘书和小丁安静地在他的对面坐下,周恩来看到两个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又想起什么, 抬起胳膊活动着,又伸出手,唐秘书将那把木梳递到他手里,他又梳起头来。梳了好一会儿, 看见唐秘书还在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便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唐秘书胖胖的脸上现出担忧的神情,他说:"总理,你该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了。 "周恩来说:"我很认真。"唐秘书说:"你不够认真。"周恩来说:"怎么不认真? 你不就是说尿检发现几个红细胞吗?"唐秘书说:"发现红细胞总是有原因的。"周恩来说:"你说吧。"唐秘书抿了一下肥厚的嘴唇, 说道:"一般有五种可能小便出现红细胞:第一是老年人血管硬化,管壁通透性增加,可能使红细胞渗透出血管壁; 第二是泌尿系统结石,长期磨擦出血;第三是膀胱、尿道有炎症,引起粘膜充血;第四是肾脏血管畸形; 最后第五种,膀胱内……"周恩来一下把话抢过来说道:"你不就是想说, 膀胱内可能长肿瘤吗?"唐秘书说:"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周恩来很激烈地说道:"我知道你前几种都是掩护,怕增加我的压力,你要说的是第五种可能。 "唐秘书还想解释什么,周恩来烦恼地挥着手,说:"我知道你要说这种可能,你的表情、你的语气、 你小心谨慎的措辞都在暴露这一点,我不想考虑这种可能。"

唐秘书在周恩来暴雨一般的发作下低头承受着,等周恩来的话讲完了,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总理,你不是教育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吗? "周恩来非常激愤地一拍沙发扶手,说:"我不唯物了吗?"唐秘书垂下眼想了一下, 说道:"总理,您不该回避这个问题。"周恩来说:"我没有回避。 "唐秘书固执地说:"您是在回避。"周恩来气呼呼地停了一会儿,脸色有些黯然,而后说道:"好, 我现在不回避,你说吧。"唐秘书扬起那张铸铁一样黑的面孔看着周恩来, 说:"即使得了膀胱癌,膀胱癌的恶性程度在癌症里是最低的,只要治疗得早, 大多数病人可以根治。根据统计资料,膀胱癌的预后情况一般有三种:第一种,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可以根治;第二种,有三分之一的病人会反复发作,反复治疗;第三种, 就是有三分之一的病人……"周恩来这时摆了摆手,接过话来说道:"是死亡,对吧? "唐秘书看着他没有说话,周恩来抓住下巴陷入瞬间沉思,而后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回避, 我听你们的,积极配合检查,尽快确诊,不管有什么病,积极治疗。 "唐秘书说道:"应该这样,总理。"周恩来放下二郎腿,摆了摆手,说:"我这病来得不是时候哇。"

唐秘书和小丁凝视着周恩来,周恩来扬起胳膊摸了一下后脑勺,叹了口气, 目光朦胧地仰望着窗外。唐秘书说:"癌症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最后确诊, 说不定不是癌症。"周恩来眯起眼停了一会儿,说道:"是我自己感到有点不祥之兆呀。 "两个秘书一时说不上话来。他把胳膊肘放在沙发扶手上,手撑住额头, 斜靠在沙发上闭目而坐。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生命力越来越衰弱, 当他在一切场合都撑起周恩来神采奕奕的风度时,却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外强中干了。 每当有重大的外交场合或者政治场合,他照例是目光炯炯地端着右臂出现在摄像机和闪光灯前, 他一生在表演周恩来的神采,像旋风一样在亚非拉上空刮过,到处播下了周恩来的微笑,现在他才知道, 那炯炯的目光和神采飞扬的微笑像太阳放光一样,是要消耗能量的,每当放射一次之后,他就觉出自己的心力交瘁。生命力正像被抽气筒抽气一样从身体内一点点抽去,肌肉、骨骼、关节与五脏六腑越来越干燥,越来越衰老, 挺胸抬头有时都成为一件吃力的事情,然而,只要是在公共场合,他又绝不愿意松肩塌胸,破坏了周恩来形象的一贯性。"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他常常是更多地做到了前一句话。

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注意到自己脸色的憔悴,老人斑在迅速繁殖, 白头发也越来越多,力不从心的感觉像阴云一样笼罩着他。他常常想起自己年轻时代的身体, 他有时很难将这两个身体感觉统一起来,自己的生命力和自己的面孔一样, 已经由光润逐步布满皱纹了。他知道自己的劳累衰老常常是因为万事太操心,事必躬亲, 他十分佩服毛泽东放荡不羁的大家风度,他却很难做到拿得起放得下。毛泽东去各地视察, 无论走到哪一个省市,都挥洒一番,扬长而去;而他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要面面俱到, 告别时甚至对每一个服务员、炊事员都不忘记握手和表示感谢。 毛泽东在文化大革命中对于全国武斗、天下大乱、 交通堵塞及工农业生产瘫痪可以毫不在乎地挥手说道:"通过大乱,求得大治。"而他则会对一条铁路的堵塞、一个钢厂的停产处心积虑, 通宵不眠地守在电话机旁。甚至还有非常可笑的例子,中南海有一段水泥路破裂了, 修复时刚刚抹好的水泥路面还没有完全干透,就落上了脚印, 他当时就站在旁边痛惜不已,立刻叫人用水泥砂浆将被踩坏的地方补平抹光, 又叮嘱在这段修复路面的两边挡上木头,立上牌子。结果,第二天早晨,看见旁边草坪浇水时水管崩开了, 水带着泥浆冲上刚抹好的水泥路面,多少破坏了这段水泥路面的完美形象, 他当时抱着双肘站在路边叹息地摇摇头。毛泽东正好散步从这里走过,听明白他叹息的缘由,笑了, 说道:"天下之事,不可太操心。打起仗来,丢起原子弹,这里都会夷为平地的。 "毛泽东说到这里时,还笑着挥了挥手。

他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放下撑在额头上的手, 睁开眼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唐秘书和小丁,说道:"不谈这个话题了,你们到时候和张医生商量出一个方案, 我执行就是了。"张医生是他的保健医生,唐秘书便说道:"说点轻松的吧,您换换脑子。 "周恩来摆了摆手,说:"比较轻松的就可以了,太轻松的没有时间去说。"唐秘书说:"今天晚上广州军区文工团有一场演出,他们希望总理能够有时间去看一看。 "周恩来搓了搓面孔,使劲闭了闭眼, 又睁开眼说道:"如果没有什么其他更紧急的事情,你们就安排吧。"小丁又想了想说道:"有一份材料挺特别的, 不知道您想不想看一看?"周恩来疲惫无心地问道:"什么材料? "小丁说:"关于重新认识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报告。"周恩来打了一个哈欠,随口问道:"谁搞的? "小丁回答:"是一个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叫卢小龙的搞的。"周恩来眨了一下眼,反应过来, 问:"就是那个中学的造反派头头?"说着,露出反感的神色。小丁说:"是他。 前两年因为反林彪、反林立果,挨了不少整,被打成反革命,在农村流浪了一年, 调查了一百个大队,写了这份调查分析报告。""噢,"周恩来表示了注意, 又随口问道:"主要是什么观点?"小丁从写字台上将那份报告拿下来, 翻看了一下:"最突出的观点是,目前人民公社的体制束缚了中国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周恩来一下警觉了, 他蹙了一下眉。

小丁看了看周恩来,谨慎地说道:"这个材料猛一看观点有些反动, 可是仔细一看调查和分析,确实很有说服力。"周恩来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小丁问:"总理您不看了吧?"周恩来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了。"他打了一个哈欠, 使劲闭上眼,又睁开,振作起自己,刚要说其他事,又想到刚才的话题, 指点着小丁手中那份调查分析报告说道:"我不看了,把它收起来就算了,也不必让钓鱼台去看了。 "小丁点了点头,知道他是指江青、张春桥等人。 周恩来接着说道:"不要让年轻人再一次当反革命。"观点是,目前人民公社的体制束缚了中国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周恩来一下警觉了, 他蹙了一下眉。

小丁看了看周恩来,谨慎地说道:"这个材料猛一看观点有些反动, 可是仔细一看调查和分析,确实很有说服力。"周恩来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小丁问:"总理您不看了吧?"周恩来摇了摇头,说:"我不看了。"他打了一个哈欠, 使劲闭上眼,又睁开,振作起自己,刚要说其他事,又想到刚才的话题, 指点着小丁手中那份调查分析报告说道:"我不看了,把它收起来就算了,也不必让钓鱼台去看了。 "小丁点了点头,知道他是指江青、张春桥等人。 周恩来接着说道:"不要让年轻人再一次当反革命。"

第85章

1972年的秋天,米娜和范排长一起回到范排长的老家河南介修农村, 两个人已经准备登记结婚,婚前到老家看一看。他们在老家住了几天,村里村外走了走, 爸爸妈妈叫了叫,三姑六舅九姨也都一一磕头拜到,听说农林牧业部干校就在附近, 范排长的老上级仇政委在这里当军宣队负责人,他要去看一看。 米娜猜想卢铁汉也一定还在干校,便和范排长一起来到农林牧业部的干校。

干校在大柳村旁,河南的秋天还很暖热,穿过一段柳树林, 又走了一段河滩路,踏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两个人一蹦一跳地走着。本来有大路,他们想走捷径, 鹅卵石大的像牛屁股,小点的像人屁股,再小点的像鹅蛋、鸡蛋、围棋子,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像徽章,猪肝色的,白色的,青色的,铺满了河床,一路踏过去哗哗作响。 米娜觉得这段河滩真不错,一股水在鹅卵石铺就的河滩里随随便便地流淌着, 一折一折地落着坡,像是小孩撒尿,五颜六色的鹅卵石在水底下徽章一样折射着阳光。 她拉起范排长的手,两个人像中学生一样高兴地跑了一阵,范排长指指点点地告诉她, 这条河和他们家村后那条河相连,他小时候就沿着这条河一直跑到过大柳村。 两个人说笑着来到了干校大门口,干校有一抹矮矮的山做背景,立着两个大门柱子, 围墙拉了铁丝网,一条宽宽的土路像蟒蛇一样左摇右摆地游了进去,看见里面一排排红砖平房。

一踏进大门,就发现一群人跑来跑去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刚才河滩里调情的秋光在这里完全不见了,整个干校都在闹嚷,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起伏。 他们互相看了看,松开拉着的手,疑惑地朝里走。红色的土路慢慢变直了, 两边出现了一根根晾衣服的铁丝,被水泥柱子撑着。一群一群的人正在往一个方向跑, 好像湖水中出现了一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水都向那儿涌去,形成旋转不已的大漩涡, 他们也跟着狂奔的人流朝漩涡涌去。离漩涡越近,人越密集,嘈嚷声也越喧响。 米娜止不住神经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拉住范排长的手,似乎这样能够得到保护。 米娜说:"咱们别去那儿看了吧?"她浑身止不住发出一阵抖动。范排长说:"怕什么?一起去看看。 "米娜越往前走越感到紧张,身体的抖动一阵一阵传导着,范排长也觉出来了, 他拍着米娜的肩膀说:"不要怕,这和你没关系,这里的事和咱们没有任何关系,你怕什么? "米娜这才有些安心。

密集的人流射向一个中心,像是千百只箭射向一个靶心, 所有的箭都密密集集地立在那里,没有一只箭愿意从靶心被拔出来,他们便化为两只最强劲的箭, 挤进了人群。上千人包围的是一场对峙,一边是一辆解放牌卡车,上面装满了桌子、柜子、 箱子及包裹,像在搬家,车里坐着司机,车上站着几个押车的人,都是年轻的军人, 车下站着一个长脸黑面孔的中年军人,正叉着手气呼呼地说着什么。 范排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说道:"这就是我今天要看的仇政委。"在他的周围, 簇拥着并不多的二三十个人。在他们对面站的是多得多的一大群人,正在激烈地喊嚷着, 在这群人最前面的中心位置,高高地站着卢铁汉。米娜立刻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范排长,看了看左右, 用手指了指卢铁汉说道:"那个就是他。"范排长随着她的指点瞄了过去, 卢铁汉挺魁梧又挺苍老地站在那里,凸起的额头在阳光下发着肉黄的光, 两颊下陷的脸上布着浓密的络腮胡。他抱着双肘目光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仇政委, 周围簇拥的人都在指手画脚地冲仇政委和卡车吵嚷着。

两个人很快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干校即将移交地方, 干校绝大部分干部都将分配到华北几省,仇政委也将调离干校,当他今天预先用卡车将自己的东西拉走, 运往自己在河北石家庄的家时,遭到了干校一群人的拦阻与包围。 一个面孔白瘦的年轻干部仰着下巴激烈地挥着手说道:"你昨天就拉走了两车东西,今天又是两车, 你哪儿来这么多东西?"仇政委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说道:"我搬家,还要向你交账吗? "年轻干部大声说道:"不是向我交账,要向干校交账。"仇政委说:"我就代表干校。"年轻干部说:"这是农林牧业部的干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干校。 "他周围更多的男男女女挥着手臂嚷道:"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 "一个中年女干部指着仇政委嚷道:"不准发国难财。"仇政委严厉地说道:"现在是大好形势, 什么叫国难?这是反动言论。"他向上挥了挥手,叫道:"开车。"汽车发动了马达缓缓启动,人群立刻拥挡在车前,汽车便只能原地响着马达, 开车的是一个脸红红的年轻战士,这时从车窗里回过头来看看仇政委,不知如何是好。

米娜和范排长看着这场冲突彼来此往地进行着, 四边闹嚷的人群像成堆的玉米杆一样热烘烘地堆在身后,又像是争食的牛群在槽边拱动。 天下什么战争都有打够的时候,争吵了一个时辰后,两方都气喘吁吁地有些累了。仇政委将撸起的军装袖子放下,将叉腰的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这边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地嚷嚷,卢铁汉咳嗽了一声,张嘴说道:"大家静一静。"人群静下来。 米娜目不转睛地看过去,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听卢铁汉在公众场合讲话。 卢铁汉的额头上横着三道深深的皱纹,长大的面孔比过去憔悴多了,却还有威严,他用混浊的声音讲道:"我们要求一视同仁。你们可以搬家,也要允许我们搬家。 "卢铁汉指了指左右及身后的人说道:"原来准备在干校安家立业,呆一辈子,大家从北京来的时候, 就把家具都带来了,现在,被分配到各地去工作,应该允许将自己原来带的家具带走。 "仇政委说:"你们的家具原来就都是公家的,不是属于你们个人的, 这次我们都移交河南地方了。"人群中又一片吵嚷,卢铁汉用他混浊的声音压平了嘈闹的吵嚷, 继续讲道:"我们的人也是公家的,公家的家具跟着公家的人,没有错误。我们到各地, 还是给公家工作,为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就是说移交, 我们也应该移交回北京农林牧业部,而不是移交在这里。"人群又一片吵嚷, 仇政委扭头冲驾驶室和卡车上的人挥了挥手,说:"熄火,下车,锁车门,把车撂在这里,随他们怎么办。"说着, 便领着簇拥他的人挤过拥挤的人群走了。

闹嚷的人群顿时松懈下来, 看着一车用粗绳子左右上下扎好的家具物品空无一人地撂在这里,他们又都不知所措了。有人愤然嚷道:"上车把东西搬下来,检查一遍,有好多就是咱们农林牧业部的家具。"然而, 人们看着这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像看着一头睡老虎一样,没有人敢动。慢慢就听见各种方案, 人群也像失去了漩涡出口的潮水一样慢慢向四面分散。范排长拉了拉米娜的手, 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咱们先去看望一下仇政委。"两个人穿过稠密而涣散的人群朝外走着, 那辆大卡车倒像是在监视这片人群一样,虎视眈眈地趴在那里。两个人穿过路边的一畦畦蔬菜, 见到一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范排长向他打听了一下,随着战士的指示, 他们东一拐西一拐地进到了一排很宽敞的房子里。门口走来走去地聚着一些军人和地方干部, 范排长同米娜走进去,仇政委正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气呼呼地抽着烟, 一边抽烟一边想着什么。屋子挺大,挺空荡,水泥地有点阴潮, 四壁的白墙都留下曾经背靠家具的痕迹,一股潮湿的尘土气息像绿豆糕一样稠密地充满了房屋,窗开着, 看见窗外种着的丝瓜还爬着没有黄透的绿藤,黄绿相间的藤蔓与叶子遮出一个凉棚, 几根已经少绿多黄的老丝瓜直直弯弯地垂吊着,让人想到种马的生殖器,也让人想到熟食铺里挂的香肠。

范排长向仇政委敬了个礼,仇政委眨着眼反应着,范排长报告道:"我是小范呀。"仇政委在一脸疲惫中露出一丝勉强的亲热,他招呼范排长坐下。 范排长又将米娜做了介绍:"她叫米娜,在北京教中学,我这次是同她一起回老家的,顺便看看首长。"仇政委瞄了一眼米娜,脸色和缓下来,呵呵地笑了:"是不是准备请我吃喜糖啊? "范排长脸一红,挠了挠后脖颈说道:"有这个意思。"仇政委兴致显然好了一些, 让人再搬个椅子来,叫米娜坐下。门窗始终大敞开着, 他看着里里外外走动的人说道:"干校就要移交地方了,我也马上要离开这里了。 "范排长小心翼翼地说道:"看干校里挺乱的嘛!"仇政委挥了挥手:"可不是,干校一解散,人分到四面八方, 肯定是人心浮动啊。"

范排长和仇政委谈着过去部队里的一些人事,说到干校现在的情况时,范排长说:"刚才看到干校里一大群人闹嚷嚷地,不知是干什么?"仇政委说:"我搬家, 他们拦着车不让走。"范排长明知故问:"为什么?"仇政委说:"无理取闹呗。 "停了一会儿,仇政委说:"干校把他们管了几年,他们早就不满意了, 这次带头闹事的不光有年轻干部,还有年纪比较大的干部。几年前都服服帖帖的, 现在一看干校编制要取消,他们又都分配了新工作,尾巴就翘起来了。里边有一个副部长叫卢铁汉, 一个部级领导,也在里边闹事。"范排长问:"他为什么闹? "仇政委说:"还不是有牢骚,有不满,借题发挥呗。前不久,他老婆得破伤风死了,他肯定有想法, 把责任加在干校头上。"范排长和米娜互相看了一下, 范排长又问:"卢铁汉现在就一个人在干校?"仇政委说:"他还有个女儿跟着他。"这时,有五六个人快步走进来, 有事向仇政委请示,仇政委看了一下手表,说道:"你们先在干校转一转, 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米娜跟着范排长走了出来,范排长说:"你去看他吧。"米娜想了想, 说:"你跟我一块儿去吧。"范排长说:"也好,我送你过去。 "两个人走在阳光饱满的干校里,一派红土地懒洋洋地冒着热气,半黄半绿的杂草在路边修饰着水沟, 一畦一畦的菜地里大白菜十分肥硕,像一排排憨傻的小胖子,萝卜缨子绿中已经泛黄, 萝卜头露出泥土,白光光地招人现眼。走着问着,他们来到一排红砖房前,又问了问, 便找对了一个门。米娜用手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房门,房间低矮阴暗, 听见里面有人说:"请进。"那混浊的声音确实是卢铁汉。她把门推大了一点, 阳光直筒筒地从门口跌到屋里,卢铁汉正在一张背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门坐着,光亮照在他的脸上, 额头发出腊黄的光,他疑惑地看着米娜。米娜知道自己在逆光的幽暗中, 她先看清了卢铁汉身上的深蓝色衬衫,外边套着一件咖啡色的开身毛衣。卢铁汉没有辨认出米娜来, 他眨着凸起的大眼睛,似乎在等待对方开口。米娜听见身后范排长说:"你进去吧,敞开谈,时间还早。"听到范排长穿着解放球鞋的脚步很轻捷地离开了。

她迈过门槛,落在了比外面低一截的房间地面上,说道:"卢部长,是我。 "卢铁汉先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接着也辨清了她的面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米娜说:"我是跟着别人一起来的,有别的事,顺便来看看你。"听到米娜平和的声音, 卢铁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他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左右看着,不知该如何接待米娜, 还是想到伸出手,米娜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卢铁汉的手还是那样粗大,也还暖烘, 更加粗糙生硬了,多少有点磨疼了她的手。卢铁汉放开她的手, 指着旁边的一把椅子请她坐。两个人坐下了,在他们中间隔着一个用破包装箱板钉起来的简陋茶几, 上面铺了几张白纸,还放着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盘,搪瓷盘里倒扣着几个瓷茶杯。 卢铁汉问:"喝水吗?"米娜摇了摇头。坐在阴暗的屋子里,好像坐在一个很深的山洞里。 就这样静了几秒钟,卢铁汉问:"你这几年都挺好吗?"声音很沙哑地震动着过来。 米娜说:"后来,情况慢慢好起来了。"卢铁汉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说:"你的脸看不出来了。"米娜知道他是指自己脸上的伤痕,她微微一笑, 隐隐觉得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在脸上挂着,几年过去了,在如此阴暗的屋子里,的确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了。

她觉得应该关心一下卢铁汉了,便问:"你挺好吗?"卢铁汉叹了口气, 说:"也好,也不好。"米娜问:"具体点说呢?"卢铁汉拿出香烟来, 叼上划着了火柴,慢慢摇灭火柴吐出烟来,说道:"夏天去北京检查了一次身体,有了点毛病。 "米娜问:"什么毛病?"卢铁汉说:"心脏。"米娜说:"还是要注意身体。其他情况呢?"卢铁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家庭也出了一点问题。"米娜已经知道底细, 她放平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卢铁汉说:"小龙的妈妈今年夏天在干校劳动被铁钉扎伤了脚,破伤风死了。"米娜没有再说话,等着卢铁汉往下说。 卢铁汉在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说道:"干校算是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分配到山西去工作。 "米娜问:"干什么?"卢铁汉说:"到一个地区管农业。"米娜说:"那还是你的本行嘛。 "卢铁汉点点头说:"是。"米娜说:"这还是挺好的情况嘛。"卢铁汉想了一下, 明确地点了点头,说:"是。"米娜再也找不到话题了。 卢铁汉满腹心事地一下一下抽着烟,在烟熏火燎中,米娜已经很难想象她和卢铁汉之间曾经有过的故事了, 卢铁汉明显地衰老了,像头粗皮多皱的老牛一样慢腾腾地在田里走着。 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结束这个谈话,便说道:"我这次是准备结婚的。"卢铁汉抬起眼吃惊地看着她。 米娜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他是我们学校原来军宣队的队长,姓范,老家在河南介修,这次是回他老家住了几天。"卢铁汉明白了,说:"那应该祝贺你。 "米娜说:"谢谢。"卢铁汉问:"他人呢?"米娜说:"去看他的老首长了, 他的老首长就是你们这儿军宣队的仇政委。"

卢铁汉想了一下,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而后,想起什么, 站起身来在屋里左右张望着,说道:"你结婚,我应该有点表示。"米娜说:"不用了, 你的心意就是表示。"卢铁汉说:"精神有时要通过物质来表现。你等一下。"说着, 他走到了里间屋。米娜这才注意到,这是里外两间屋,外间屋放着一张方桌,一张长条桌, 一个两屉两门的小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里间屋更暗一些,看不清有什么家具。 过了一会儿,卢铁汉摸摸索索地走了出来,将一个信封折叠地塞到米娜手中, 说:"这个给你。"米娜说:"这是什么?"卢铁汉说:"一点钱。"米娜推挡地说:"我不能要。"卢铁汉说:"拿着吧,买个台灯,买对暖壶,买个毛毯, 就算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米娜还要拒绝,卢铁汉脸色沉郁地摆了摆手,说:"还是收下好, 要让我有一个表示,这样我心里会舒服一点。"米娜不再推挡, 将卷成一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卢铁汉还是抽着烟。米娜又说:"我在北京见过卢小龙。 "卢铁汉说:"我去北京检查身体时见到他了。"

两人又无话可说了。米娜看着卢铁汉抽烟,过了一会儿,她说:"今天一到干校,就看见你们一大群人吵闹来的。"卢铁汉说:"哦? "米娜说:"我看见你和仇政委争论了。"卢铁汉浮出一丝讽刺的微笑,问道:"你们去看过仇政委了? "米娜说:"看过了,他现在有事,待会儿中午请我们吃饭。"卢铁汉点了点头, 问:"他和你们说起过今天早晨的事吗?"米娜说:"我们问起过。"卢铁汉说:"他怎么说? "米娜一笑,说:"他当然说你们是无理取闹,说你是借题发挥。 "卢铁汉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吸了吸鼻子,说道:"说无理取闹说得不对,说我借题发挥,那倒可能。大家在干校关了几年,关得有火了,是要借题发挥一下。 "米娜说:"那最后你们放不放他的卡车走哇?"卢铁汉说:"有什么放不放的?我们人都回家了, 他走不走,还不是他的自由?"说着,卢铁汉站起来,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踱,屋子很矮, 他很高大地立在黑暗中。当他走过从房门倾泻进来的阳光时, 身影还是像石柱一样高而沉。地上铺着砖,有些砖没铺实,在上面走动,一些砖头带着响声活动着。 走了一会儿,外边有一声叫:"爸爸。"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进来了。 卢铁汉显得很从容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小慧。"他又对女儿介绍道:"这是米娜, 你哥哥学校的老师。"米娜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面对卢铁汉的女儿,她感到紧张不安。

卢小慧在黑暗中很明亮地微笑着,她看着米娜,友好地说:"我听哥哥说起过你,知道你文化大革命中挺惨的。"米娜说:"是,惨了好几年。"卢小慧这才想起惊讶,她看看米娜,又看看父亲,问:"你怎么来这儿了? "卢铁汉马上显得很愉快地介绍道:"米老师要结婚了,她和爱人回河南介修老家,他爱人的老首长就是咱们仇政委,所以他们来干校,一个看仇政委,一个看我。"卢小慧心里当然很明白, 笑着说道:"真够巧的,今天正好赶上我爸爸和仇政委吵了一架。 "米娜点头说道:"我们刚来就赶上了。"三个人在这片挺实际的说笑中将气氛融洽起来, 每个人都有一种要使气氛融洽的义务,共同的努力很快奏效了。卢小慧说:"那你爱人呢? "米娜觉得脸热了,她说:"他送我到这儿就走了,可能去仇政委那儿了。 "卢小慧说:"你今天就在这儿吃饭吧,我来给你们做饭吃。"米娜说:"不用了,仇政委刚才说好了, 要请我们吃饭。"卢小慧说:"那你再多坐一会儿,跟我爸爸再聊聊。 "米娜说:"我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我们聊过了。"卢铁汉也笑呵呵地说道:"我们已经聊得差不多了。"卢小慧说:"你在干校里看了看没有?"米娜说:"就这么走了一下,没仔细看。"卢小慧说:"那我领你转一圈吧,你要去仇政委那里,我送你过去。"

卢铁汉说:"也好,米娜就和小慧去转一转吧。"米娜点点头, 卢小慧轻轻扶住米娜的胳膊走到了屋外。卢铁汉也走出门口和她告别。阳光晃眼地照下来, 和卢铁汉这样面对面很近地站着,她突然闻到了卢铁汉身上那熟悉的气味, 想到自己曾经保留过他的信件,那些信件上的气味曾经一夜又一夜让她激动。现在, 六七年的时间将这一切都隔过去了。刚才在屋里说话时感到沉闷,此刻要分手时, 却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强烈地涌了上来。卢铁汉似乎也有了相似的心理活动,他看着米娜, 目光中流露出离别的惆怅。米娜说:"你以后要注意身体。 "卢铁汉显得十分乐观地说道:"以后有了工作,情绪好了,身体会好起来。"米娜还想说什么, 却感到身边卢铁汉女儿对自己的压力,她一瞬间觉出了对卢小慧的嫉妒, 也觉出了对这个长一辈的高大男人深刻的依恋心理,她十分想在这个胸脯上趴一下,阳光晒在这个胸脯上一定很热。 然而,她只能这样笑笑,挥着手和卢铁汉告别了。

走出一排排红砖平房,出了一个铁丝网门,就看见一块块成熟的稻田, 金黄色的水稻精神饱满地在阳光下昂着头,几只青蛙在稻田旁拖拖拉拉地蹦跳着。 卢小慧指着远远近近的稻田说道:"这都是干校种的。"米娜问:"那你们走了,就不收割了?"卢小慧说:"都移交地方了。"两个人在稻田边的小路上走着,小路的泥土不干不湿,零零散散嵌着一些鹅卵石,踏在脚下就翻起一块,偶尔停住,又四处指点一下, 看望一下,米娜对这景象并不感兴趣,她更多地是在听卢小慧讲话。 卢小慧显然对米娜很善意,她讲了爸爸这些年的经历,还特意讲到听说米娜悲惨的遭遇时, 卢铁汉如何心情沉重。米娜止不住扭过头看了卢小慧一眼,显然, 卢小龙兄妹俩早已知道自己和卢铁汉的关系,兄妹俩对自己的友善让她感动,同时又很不安, 这是与卢铁汉的女儿在一起的不安。

两个人闲闲荡荡地走了一圈,跨过几道干枯的水渠,绕过一片养猪场, 几个大猪还在呼噜呼噜地拱着围墙叫唤,像是要蹿出来一样。又走过一片农具修理车间, 就绕到了干校的宿舍区。卢小慧站住了,指着前面说道:"那就是仇政委办公的地方, 你自己过去吧。"米娜点点头,她也不想让仇政委知道她来看望卢铁汉。 卢小慧说:"不送你了,我们过几天就去山西,有机会来山西再见面吧。"

米娜突然觉得这可能是和卢铁汉的最后一次见面了,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想再跟你爸爸告个别。"卢小慧说:"行。 "两个人又绕着来到卢铁汉家门口,一看见米娜,卢铁汉立刻迎出来,米娜伸出手说:"卢部长, 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您。"卢铁汉伸出手和她相握, 米娜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她松开手,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道:"您以后要注意身体, 最好少抽点烟。"卢铁汉点点头,说:"我会注意的,你放心好了。 "米娜又看了卢铁汉一眼,说:"那我走了。"卢铁汉说:"祝你们幸福。"米娜低下头扭身快步走了。

第86章

1972年冬天, 李黛玉的母亲茹珍随着北清大学在江西干校的大批教职员工一起回到了北京。当母亲多皱的面孔出现在门口时, 李黛玉顿时感到这个家从此就十分堵人了,就像不得不咽下一个咽不下去的东西一样。 她虽然曾经和母亲划清过界限,然而,母亲既然回校,就必然会回到这个家中,这个家在名义上是属于母亲的。 况且父母的问题即将得到解决,这也使她过去"划清界限"的声明自然而然消亡了。 当母亲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时,她知道, 母亲心目中从没有过女儿和她"划清界限"一事,她照例是唠唠叨叨,精神越来越不正常,唠叨到了烦呱不止的程度。

母亲的身体更加僵化了,像是满腾的麻袋装了两条短腿、 两条胳膊及一个脑袋,在房间里移来移去。一想到从今天起就要和母亲在一个屋顶下生活, 还要在一个饭锅里吃饭,还要照顾她生活的种种,李黛玉不禁不寒而栗。她一个人自由惯了, 现在要背上这个大包袱,真像蜗牛背着自己的房子爬行一样不堪重负。 惟一让她感到有利的是,母亲将她那份工资带来了,这给她几年来窘困的生活带来了实惠。 李黛玉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她的天空立刻变狭窄了,每天早晨一起来, 就要面对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这时,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草草对付了早饭, 而后跑出家门。严寒的冬天并没有多少好去处,转来转去还要回到这个窝里,每当这时, 她就觉得房子是生活的重要条件。好在她们住的是四居室, 倘若母女俩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那就无法呼吸了。她不久前刚从插队的北京郊区办了"病退"回城, 在附近的一所小学校教二年级,白天去上课,这是惟一正经的去处,回到家里,已将多半时间度过了,往下想的就是如何关上自己的房门独自待一会儿,早点睡觉。要是母亲现在突然死去,她大概不会有任何悲伤,只会感到如释重负。一想到自己会如此恶毒,她就有些害怕,然而,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让母女俩发生冲突的,是件很具体的事情。 北清大学校党委准备给李黛玉的父亲李浩然落实政策,过去所谓隐藏宋美龄的照片、 等待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反革命罪行似乎要被推翻了。李黛玉自然是兴奋的,这样,她就能丢掉家庭出身不好的包袱了。 然而,母亲却怎样劝说都拒不改口, 她对学校落实政策办公室的来人唠唠叨叨地说:"李浩然就是反革命。"这让来人十分尴尬,对方是个长着一脸麻子的中年干部, 这时挠着后脖颈说道:"这你可要考虑好,要对李浩然负责,也对你负责, 还对你们的子女负责。 "茹珍抬着那张苍白浮肿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对方说道:"李浩然就是反革命,我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永不翻案。"麻子脸看着李黛玉为难地笑笑, 李黛玉赶忙解释,父亲当年自杀前除了一份认罪书和一封给母亲的信之外, 还给母亲写过一个条子,那条子能够说明他当时的全部认罪是迫不得已的, 可惜那张条子当时被母女俩销毁了。

茹珍摇着头说:"你不要相信他写的那个条子,那是反革命烟雾弹。 "李黛玉又急又气,说道:"你怎么还乱上纲上线?"茹珍睁大眼说:"我就是要上纲上线。 "李黛玉只能对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几个来人说:"我妈妈现在精神有点不正常, 找时间我和你们谈吧。"茹珍说:"我怎么不正常?你才不正常。 "她又转头看着麻子脸说道:"我很正常,我在干校表现最好。"她等着对方的理解和赞扬, 对方敷衍道:"你是表现最好。"并对李黛玉使了一个眼色,而后对茹珍说:"今天就谈到这里, 以后有时间再谈。"茹珍懵懵懂懂地将来人送到门口,李黛玉则一直送下楼去, 走到院门口,麻子脸摆了摆手,说道:"你母亲的情况我们清楚, 她在干校就精神失常了,你爸爸的事情,我们会找你联系。"李黛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走了。回头往楼上看,母亲正在阳台上直愣愣地望着远去的人,那张脸大大地悬在半空中, 让李黛玉感到毛骨悚然。

李黛玉心事重重地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正准备回家,又抬了一下头, 发现母亲正在阳台上死死地盯着她,那直愣愣的目光使得李黛玉头皮发麻, 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像一只小老鼠正无忧无虑地活动着,一抬头看见猫头鹰正在俯瞰自己, 浑身吓得透凉。她不敢抬头地进了楼门,上到二楼。正要推开虚掩的房门, 发现母亲在走廊里迎面堵着她,那浮肿多皱的面孔和直愣愣的眼睛都让她感到一阵毛发悚然。 她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家门,将门在身后关上。母亲还是堵在走廊里一动不动, 李黛玉不得不说:"您早点休息吧。"茹珍这才转动了一下眼睛, 唠叨道:"我就是坚持和李浩然划清界限,永不翻案。"李黛玉连连说道:"好,好,好。"丢下母亲, 侧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闭住插上了。

没过一会儿,母亲过来敲门,李黛玉在屋里强忍着不出声, 听见母亲说:"你怎么不开门?我要和你讲话。"她坚持着不回答。这样敲打唠叨了一阵以后, 听见脚步声蹭着地到别的房间去了,李黛玉这才在写字台前坐下。房间里有些阴暗, 傍晚已经莫名其妙地来临,冬天总是黑得早,她打开台灯,手托着脸陷入沉思。 把父亲定成反革命分子的重要材料之一,是母亲写的揭发,现在要给父亲平反, 母亲必须撤消原来的揭发材料,并写出新的说明材料;然而,对于这个精神失常的母亲, 你很难和她讲清楚这件事,那么,往下应该怎么办?她有些踌躇了。正在苦思苦想, 听见大门被敲响了,她谛听了一会儿,站起来拉开房门,问了一声:"谁?"听见一个熟悉的回答:"我,江小才。"她将门打开,江小才聪明而敦厚地站在面前, 一双眼睛在玻璃杯底一样厚的镜片后面眨动着。李黛玉连忙将对方让进来,母亲也闻声走出房门, 江小才冲茹珍亲热地招呼了一声,便跟着李黛玉进了她的房间。茹珍想要跟进来, 李黛玉抓住门挡在那里,对母亲说道:"我们商量点事。 "茹珍又唠叨开了:"商量什么事要瞒着我呀?我和你们一起商量。 "李黛玉非常坚决地将母亲一点点推挡地关在门外,母亲又在门口唠叨了一阵,才拖着步子回到她的房间。

江小才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李黛玉也在自己的床上坐下。 江小才很关心地问:"李教授的平反问题怎么样了?"李黛玉说:"落实政策办公室来过人了, 现在就是我母亲老是和人家说不翻案,她已经糊涂了。"江小才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就是逐步让你母亲清醒,然后让她写出新的材料, 说明当时是在逼供信情况下违心写的揭发;还有一个办法,就只有让医院出证明, 说明你母亲现在已经精神失常。"李黛玉说:"这件事做起来是不是挺复杂的? "她现在十分倚仗这个父亲过去的研究生,江小才点头说道:"复杂也要去做呀。"两个人开始商量怎样做, 商量到一定程度,也便商量不下去了,聊起了别的话题。李黛玉问:"陆文琳怎么样了?"江小才叹了口气,白瘦的面孔上有种听之任之的平静。 李黛玉问:"她现在还算是'5・16'分子吗?"江小才说:"搞不清楚,好像就搁在那儿了。 现在她得了卵巢囊肿,十二指肠溃疡,要准备住医院做手术。"李黛玉问:"那她能回北京来吗? "江小才说:"她是已经分配了的,怎么回得来?只有看能不能请假回北京来看个病。"江小才说这话时,表情麻木而又温顺,声音绵细地像是在叙述一个乡间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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