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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桥上传来喝问声:"谁在下面呢?出来!"接着, 两道手电光从桥洞两边照下来。两个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卢小龙用力推着唐北生,唐北生也松了手, 两个人挣扎着起来。看见手电光绕来绕去跑到了桥头,从那边湖岸的坡上跑下来。 两个人用手遮挡着光亮,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那几个显然是公园巡逻的人,说道:"你们在干什么?"唐北生说:"你们为什么照人脸?这是污辱人。 "听见对方冷笑一声,说:"污辱人?公园早就静园了,你们躲在这里,是想搞破坏呀。"说着, 手电光在两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唐北生大概是酒醒过来了, 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了过去,碎石子打在人的脸上、身上及手电筒上,一支手电被打灭了。 巡夜的四个人都带着棍棒,立刻被激恼了,逼了上来。卢小龙抓起酒瓶子, 唐北生又从地上抓起两块石头,四个拿着棍棒的人将两个人团团围住。唐北生大喊着举起石头, 一根粗木棍击中他的手腕,唐北生喊了一声,石头落了地,手臂像鞭子一样落了下来。 卢小龙发疯一样举起酒瓶朝对方抡去,酒瓶砸碎在头顶的桥洞上, 听见对面有人"哎哟"了一声,碎玻璃渣溅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接着,四个人的木棍凶狠地殴打起两个赤手空拳的人,直到把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反扭着双臂押出了桥洞。

黑夜里,沿着苏堤往前走,寒冷的风带着冰湖的气味吹来, 卢小龙完全清醒了,但他已经难以逃避这个狼狈的局面。他们被押到了公园派出所, 分别被手铐背铐在了圆木柱上。过了好一会儿,来了一个值班民警,是个眉毛长得像黑毛刷的老警察, 他在六七个手拿棍棒的联防队员的簇拥下对卢小龙和唐北生进行了审问。 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回答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老警察登时显得通情达理。 又问两个人在哪儿插队?他们又如实说了。一听在这么远的外省山区插队, 老警察的表情又平顺了一些。问他们插队前是哪个学校的?两个人想了想说:"是北清中学。 "北清中学离颐和园不远,老警察显然又放松了一些表情。又问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唐北生先报了一个假名字,卢小龙想了一下,也报了一个假名字。老警察记完了, 吩咐道:"铐他们一晚上。明天早晨和北清中学联系一下,是他们的人,让他们领回去,如果是假冒的,就将他们送分局。"人都走空了,两个人被继续背铐在院子的走廊上, 后半夜天越来越冷,两个人只能双臂在背后倒搂着木柱,倒着脚,实在困得不行了, 就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木柱打一个盹,一个闪失醒过来,两臂已经连冻带铐完全麻木了。 唐北生说:"这滋味太难受了。那年你被刘仁鑫吊在公社,是不是更难受?"卢小龙说:"是。"唐北生又说:"你还不承认咱们是炮灰,是混蛋?"卢小龙没有说话。

一直熬到天亮,小院里有了进进出出的人,都用半好奇半冷漠的目光扫视着他们。唐北生发现了卢小龙脸上的伤痕与血迹,说道:"你这脸上有你的血,也有我的血。"卢小龙也看到了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惨样,两个人尽量紧靠着木柱, 好使自己被铐的手臂少一点疼痛。唐北生说:"这时候的感觉真是任人宰割。"天更亮了, 听见一群人说话的声音,走进了院门,那个昨夜审讯的老警察背着一手抬着一手, 指着铐在柱子上的卢小龙和唐北生问道:"这是你们学校的吗?"卢小龙抬头一看, 进来几个北清中学的老师,其中有米娜。米娜看见卢小龙和唐北生头破血流的样子,十分惊讶。 她走到卢小龙面前,不敢相信地说:"怎么会是你?"而后, 转头对那个老警察说:"他们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后来去外地插队了,这个叫卢小龙,那个叫唐北生。 "老警察及周围几个联防队员一听说卢小龙的名字,都睁大了眼睛, 说:"这就是卢小龙啊?久闻大名嘛。"卢小龙闭上了眼, 听见老警察说:"他们俩昨天晚上报的是假名字。"又听见米娜说情的声音。接着,有人上来替他们下了手铐。 当卢小龙和唐北生随着北清中学的几个老师往外走时,老警察走过来拍拍卢小龙的肩膀, 说:"你就是卢小龙啊,怎么落到这一步?"卢小龙闭了一下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出了颐和园,米娜和几个老师说了两句安慰的话,先走了。 唐北生又和卢小龙互留了联络地址,也分手了。卢小龙推上车走了几步,看见路边有一个水龙头, 他停住车,捧着自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迹,掏出手绢轻轻擦干了脸, 又一次觉出脸上伤痕的疼痛,然后,在杂乱无章的街道上懵懵懂懂地骑着车。 北清中学的校门过去了,西苑的大门也到了,他当然不会再走进去。一拐弯进了日月坛公园的西门, 骑着车到了公园中心的喷水池,他把车支在一边,在喷水池边呆呆地坐下。近七年前, 北清中学的学生曾在这里开始了文化大革命,一个叫贾昆的老师被打死了, 一个叫米娜的老师后来被他从喷水池中拉了出来。喷水池冬天没有水,干枯着, 好像这些年重修过,显得比六七年前更新一些了。公园里冷冷的,没有什么游人,他眯着眼, 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他了,他叹了口气,推上车离开了。

就在同一天早晨,在江西一个冷清的院子里, 一个68岁的矮个子老人一大早就醒来了,他就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打成"第二号走资派"的邓小平。1969年秋, 他被流放到这里劳动改造,三年多过去了,今天他将依照中共中央的通知返回北京。 一早起来,发现取暖的火炉已经冰凉,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一两个小时, 他决定再生一次火,暖一暖全家。三年来,冬天的劈柴、敲煤、生火已成了他承包的家务之一。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夫人和坐在轮椅上残疾的儿子以及站在一旁的女儿, 又看了看满屋已经打好包裹的行李,开始有条不紊地生火。漏尽炉灰,在炉底铺上几层炉渣, 将废纸团成团,扔在炉膛里,点着以后,再放上几层薄劈柴,薄劈柴燃着以后, 又放大块劈柴,等火熊熊旺燃之后,倒上一簸箕均匀的小煤块。浓烟冒过之后,煤火燃着了, 再倒上一簸箕较大的煤块,用铁钩将煤块在火中铺匀,盖上炉盖, 看着窗外浓烟滚滚。又过了一会儿,浓烟过去了,炉火已经烧旺,他搓搓手,满意地看着自己操作的成果,与一家人等待着启程。他忽然看到挂着的窗帘,问道:"这是我们从北京带来的吧?"夫人点头说:"是。"他指着说道:"我们把它摘下来带走。"

在卢小龙推车离开日月坛公园的同一时间,邓小平一家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第88章

这一年秋天,卢小龙带着铁路局的招工指标回到插队的县里迁户口办手续, 招工指标是已在临近一个地区当地委副书记的父亲托关系帮他搞的。当他来到县城时, 多少有一点重返故土的感觉。在刘堡近两年的插队生活中, 县城他不多不少来过几次,赶集,给队里、给知青点买东西,偶尔也到县知青办公室看一看, 刘堡村离县城不过十里路,站在县城外的长途汽车站,远远就能看见刘堡村的一片山。 隔着秋天黄褐色的空气望过去,卢小龙心里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一片山的气息还是亲切的,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似乎要将刘堡村的气味吸到了肺腑里, 他看了看土里土气又熙熙攘攘的小县城,他先要去县城办事。

因为对招工的手续一点不摸门路,他先到了县委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任姓尚, 是一个精神很饱满的中年干部,据说过去曾是农村小学的语文老师, 见面先露出七分亲热。尚主任过去见过卢小龙,也曾赏识过卢小龙在刘堡村的作为, 至于那时为什么没能保护卢小龙,他摊了一下手,笑着解释道:"那时北京来了材料, 我们也不了解情况,你们和大队、公社关系又搞得糟了一点,所以让你吃了苦头,不过, 也算是锻炼嘛。"知道卢小龙这次回来是招工迁户口的,他显出义不容辞的热情, 立刻拿起电话给县计委主任打了电话,然后对卢小龙说:"你一会儿过去办就是了,没有任何问题。"放下电话,他又亲热地给卢小龙倒茶,大有留他聊一会儿的意思。 一盒专门招待贵宾的中华烟也从他的抽屉里拿了出来,递到卢小龙手中。卢小龙点着了烟, 坐在那里说起话来。没有几句,尚主任就讲到了卢小龙的父亲, 他说:"你爸爸差点就到咱们地区来当地委副书记,现在他那个地区和咱们地区紧挨着,管着十几个县, 今年夏天去省里开农业会议,我还见到你爸爸了,我向他说起你在我们县插队, 你爸爸是个很有水平的老干部,很有水平。"

卢小龙在和满脸红光的尚主任的谈话中明显感到,作为卢铁汉的儿子, 他在县委办公室如何受到了尊重,这既让他不舒服也不服气,又使他有一种很舒服、 很暖烘的感觉。从这开始,他知道这次回县里办招工手续将远不像预先想得那么麻烦。 尚主任的长圆脸上堆满了笑容,一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让人想到"风流"二字, 稀疏的头发薄薄地铺在头顶,很高的发际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将卢小龙几年前在刘堡村的作为大大赞扬了一番,说笑着将卢小龙送出了县委办公室,又送出了小院, 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院子说道:"县计委在那个院子里。"卢小龙刚要称谢道别, 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过去。"这一瞬间, 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 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出挺浓的肥皂味, 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 有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汽, 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 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 腊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手指熏得焦黄。 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任, 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服。 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我们县的一个人才, 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 "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 "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 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 自己像烤炉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 说:"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 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 你把这些去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 说道:"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口了。 "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话, 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 进了一个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 迎面一块破影壁挡在那里。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 四面的房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 确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 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音。 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 "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干部, 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什么, 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 写字的干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 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他, 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 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 "那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 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 那几个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 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 "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 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 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 对方拉着他在办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 现在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老金好了, 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 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 被判刑了。"卢小龙问:"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而后摆了一下手说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 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 "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 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 "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 他领着我到县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 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 "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也坐吧。 "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 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 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咱们地区。 "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 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地扑过来。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 他觉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 在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 "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了,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摇摇头, 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 金主任一边将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 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粮油关系也办出来。 "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 他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见。 "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 "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 "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 "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 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下说, 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一个8, 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然一惊, 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 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 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 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 建立联系。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 卢小龙站住和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 "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革委大门口冲他招手, 他也又招了招手,便朝前走去。

正赶上县里有集市,不宽的街两边摆满了摊:卖枣的、卖柿子的、卖扫帚的、 卖烤红薯的、卖羊杂碎汤的、卖辣椒的、卖蒜的。辣椒是一串串红红地挂在那里, 蒜是一辫辫长长地搭在那里,羊杂碎汤在大铁锅里滚着, 一只胖手拿着大铁勺在汤面上转圈舀着,喝羊汤的将冷馍馍、冷窝窝头一块块掰碎泡在羊汤里,连吃带喝着。 卢小龙一边在热烘烘的集市中穿行,一边为今天办事顺利感到意气风发, 他今天第一次领会了社会上刚刚时兴的一个名词"走后门。 "他发现"走后门"是很让人舒服的事情,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坐在一顶暖烘烘的轿子里。

刚刚走出这条闹街,就听见后面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 接着是一声气喘吁吁的叫唤:"卢小龙。"他转过身,看见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 她在卢小龙面前站住,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卢小龙,我是王村的,我叫李慧姝。 "因为气喘和局促,她一时说不上话来。卢小龙有些拘谨地笑着,等着她说话。 她终于喘过一口气来,回头望了一下,对卢小龙说道:"卢小龙,我想求你帮帮我, 不管是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去。"她说得十分急切,卢小龙只能尴尬地一笑。 李慧姝又说:"你去刘堡,我陪你去吧。"卢小龙连忙摇头,说:"不用。 "李慧姝解释道:"我骑着车呢,可以驮上你,我现在推车去。"卢小龙说:"真的不用。一路去刘堡, 上坡下坡,骑车也不方便。"李慧姝看着卢小龙,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卢小龙想到了被判死刑的贺主任,他既同情又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给我留个地址吧, 我以后要是有办法,就跟你联系。"对方马上从肩上的书包里掏出钢笔, 又掏出一个小日记本,撕下一页纸来写上了地址、姓名,塞到卢小龙手中。

卢小龙在对方眼巴巴的目光下尽可能显得郑重地将这一页纸折叠好收了起来, 放在了口袋里。他搭了一辆顺路的马车,马车叮铃哐啷地上坡下坡, 卢小龙看着两边已经收完秋庄稼的土地,用在行的眼光估量了一下今年的收成,和赶车的把式, 一个脸红脖子粗的壮年农民扯着闲天,中午时分就到了公社。

冤家路窄,原公社副书记刘仁鑫已被提升为公社书记, 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训人。他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中山装,留着小分头,一边训人一边原地倒着脚步, 一张老鼠脸配着矮小的身材,依然给人贪婪而诡诈的感觉。他一眼就认出了卢小龙, 眼中射出惊疑的目光,随即堆出不自然的微笑,三年没见面,颧骨显得更高了。 卢小龙立刻把来意简单说明了,刘仁鑫紧张的表情一下松弛下来,脸上堆出的笑就自然多了。 知道卢小龙已经在县计委盖过章,在县知青办拿了档案,便很有气派地一挥手, 说:"剩下的事就都是咱们公社的了,我帮你安排。"他吆喝了一声, 从靠门口的电话室中跑出来一个姑娘,刘仁鑫很权威地抖了一下手腕,说道:"去把管章的给我叫来。 "姑娘扭着挺肉感的身躯跑出了院子, 刘仁鑫又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四五个人训斥道:"你们一天到晚就是胡来,回去以后好好反省反省,明天再来找我。"四五个男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为首的一个穿着一件蓝褂子,高高地立在那里,头发剃得像个马桶盖, 四周白森森,头顶一片黑,眨着眼嗫嚅地解释着什么,似乎是有关供销社的事情,而后,便领着一伙人走出了院子。

刘仁鑫依然想背着手和卢小龙说话,显然有点背不出气派了, 他一边踢着脚下的几块石子,一边故作亲热地对卢小龙说:"早就想找到你,叫你早点回刘堡, 大队、公社这几年调整了几次领导班子,我一直想安排你。"卢小龙没那么健忘, 他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应酬着这篇鬼话,刘仁鑫却好像越来越坦然, 他说:"那年整'5・16',我顶了很大的压力,我就是说你来刘堡这两年表现好,上边逼我、压我、催我,为你的事我受了不少批评。"这时,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进公社大院。 刘仁鑫立刻得了活力,伸出一只手来对卢小龙说:"把手续拿来吧。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从挎包里拿出来,刘仁鑫接过来递给那个年轻人, 说道:"该盖什么章盖什么章,该办什么手续办什么手续,利索点。"年轻人点着头进到一旁的办公室了。

刘仁鑫继续踏着脚和卢小龙说话,他说:"今年县委办公室尚主任见到我, 还打听你的情况。"卢小龙说:"我上午在县委见尚主任了。 "刘仁鑫马上说道:"去年年底,传说你爸爸要来咱们地区当副书记,我一听特别高兴, 想着那样你就可能跟你爸爸一起过来,回刘堡看看。"卢小龙又含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着这一切, 闻见一股老鼠洞穴的气味从刘仁鑫那里一丝丝冒过来, 他转头看了看院角那个曾经关押过自己的黑房子,黑房子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他问:"那个房子现在干什么用呢? "刘仁鑫朝那边看了一眼,赔着笑说:"还空着呢。"卢小龙走过去,刘仁鑫只好跟过来,说:"这对你也是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两个人站在了门口,里边很暗, 门洞里淌进去的光明被两个人的身影遮住了一多半。一股湿闷的味道从里面溢出, 好像面对一个潮湿的垃圾堆。他背着手踏了进去,屋里的地面比外面低,一脚跌进去, 立刻觉出这真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四面的墙壁依然抹着黄土, 空荡荡的,墙角铺着一些麦草,上边还有一块破烂的布门帘,不久前还像关过人的样子。

他走出了黑房,那个年轻人拿着卢小龙信封里掏出来的一摞材料从办公室走出来,说道:"刘书记,都办好了。"刘仁鑫说:"好好检查一下,看有没有遗漏。 "年轻人一页一页翻看了一遍,说:"全了。"刘仁鑫指了一下卢小龙, 说:"让小龙自己再检查一遍。"卢小龙接过来看了一遍,又看了给自己迁出的户口, 反反复复检查完了,将这些材料又都收在了牛皮纸信封里,放进挎包。 刘仁鑫一眼就看见挎包里的档案袋了,笑着说:"把档案也带上了?"卢小龙点点头。 刘仁鑫又说:"没吃饭吧?在这儿吃饭吧。"说着,就吆喝道:"崔老头。 "公社管做饭的崔老头穿着一身黑衣服高高瘦瘦地走了出来,那步伐像踩着高跷,有点僵硬地挪着, 边走边在黑乎乎的围裙上擦着手,刘仁鑫说:"加两个菜,招待客人。"卢小龙忙说:"我已经吃过了。"刘仁鑫表示不信地打量着卢小龙,卢小龙说:"我真是吃过了。"刘仁鑫点点头,说:"那你不回刘堡看看?"卢小龙说:"回去看看吧。"刘仁鑫说:"也好, 我就不送你了,我下午这边还有个会。"

从公社大门出来,一路缓坡走着,走了好大一截,转过头去, 刘仁鑫还站在公社大门口,居高临下地挥着手。卢小龙又走了一截,看到公社卫生院了, 想起挨整的那一年,那天晚上被从公社大院放出来摸黑回村的情景, 就是在卫生院门口遇到了鲁继敏和贾若曦。他又回头看了看,刘仁鑫已经不见了,便眯着眼想了一下, 拐弯进了卫生院。院里还算整洁,前后有几间房,一间房子里似乎正在开会, 卢小龙溜过窗户朝里看了看。里面像是小学生听课一样,坐了一些农村妇女,讲台上坐着两个人, 都有些面熟。想必是自己一露头就被注意了, 那两个坐在讲台上的人看着窗外交头接耳了一下,就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卢小龙一看,正是贾若曦。

一见卢小龙,贾若曦的表情非常复杂,她比过去胖多了, 原来挺好看的小脸现在变得十分肥大,臀部像绑着面袋一样隆起着, 卢小龙想到唐北生告诉他贾若曦曾经被刘仁鑫搞得两次流产。贾若曦不自然地笑着,走上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是不是迁户口来了?"卢小龙点点头说:"是。"贾若曦问:"去哪儿? "卢小龙说:"去铁路局。"贾若曦问:"都办好了吗?"卢小龙说:"都办好了。 "贾若曦脸上露出似羡慕又不是羡慕的感慨神情,说道:"鲁继敏也在屋里呢。 "卢小龙问:"你们干什么呢?"贾若曦说:"我们给各大队妇联主任开会讲计划生育呢。 "卢小龙问:"你们俩现在还都在卫生院?"贾若曦说:"我在卫生院,鲁继敏现在是公社妇联主任。"贾若曦依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卢小龙,有些内疚地说:"那年整你, 我……"卢小龙说:"不提往事了吧。"贾若曦有些求救地朝后看了看,屋里传出鲁继敏挺大的嗓门:"大伙先用脑子记一记,过一会儿我出题考大家。"

门开了,鲁继敏走出来,脸还是那样黑,眼睛还是黑得那样深, 和贾若曦同样的变化是,也胖多了,本来不高的个子,胖得十分显眼。她走过来时, 在不自然中准备着充分的亲热。聊了几句,卢小龙问:"今后怎么打算?"贾若曦说:"我还没想好,你问鲁继敏。"鲁继敏说:"我爸爸死了。"卢小龙点点头, 她的父亲鲁湘岭是著名作家。鲁继敏又说:"我三妹在陕西插队,办困退回北京了,照顾我妈妈。 "卢小龙又点点头。鲁继敏说:"我现在想上工农兵大学,今年又没走成。 "卢小龙问:"鲁敏敏呢?"鲁继敏说:"还在村里,放在来旺家了。"卢小龙皱了皱眉头, 鲁继敏解释道:"家里本打算把她按病退办回去,可是我妈身体不好,鲁敏敏精神病, 没人照顾她。"说这话时,鲁继敏眼中露出不安,卢小龙不再说什么。 贾若曦问:"你吃饭了吗?"卢小龙点了点头,贾若曦又问:"还回刘堡看看吗? "卢小龙说:"我这就去。"

三个人似乎没有更多的话了,贾若曦看看鲁继敏,鲁继敏看看贾若曦, 两个人又都看看卢小龙。卢小龙说:"好吧,我就去村里了。"两个人跟着送到卫生院大门口,朝公社大院的大门看了看,没有人,就又送出来一截,这才分手。

路过镇里的小饭铺,卢小龙掏钱买了两个饼子,沿着山脚下的大路边走边吃。 黄黄的土地与黄黄的山坡在阳光下和煦地摆放着,一片片村庄高高低低,窑洞、土坯房、砖瓦房懒懒的一片。土路时高时低地起伏着,两边的小树也都黄茸茸地蒙着尘土。 走着走着,地面更开阔一些,远远就看见刘堡村的堡墙了, 那是几百年前干打垒起来的又高又厚的土墙,墙头已经长出了杂草和小树。山上的梯田里, 有人赶着牛在犁地,翻起一道一道土浪,将半尺来高的玉米茬连根翻起掩埋在土中。 有人赶着牛踩在耙上耙地,那是需要掌握平衡的活计,耙子两米来宽,布满了钉齿, 人踩在上面要左右倒着脚,控制着均匀的压力,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挥着鞭子,一趟耙过去, 犁过的地就见了平,隔一会儿,就将耙出的玉米根扔到地边。这是在准备抢种冬小麦。 一个在坡地上犁地的农民扶住犁,高高地打量着卢小龙,露出疑惑的表情。 卢小龙认出这是刘堡村一队的农民,朝他挥了挥手,对方也认出他来了,忠厚的一笑, 卢小龙曾经当过他们的生产队长,他吆喝了一声:"回来了?"卢小龙高声回答:"回来了。 "对方又问:"是不是到公社迁户口了?"卢小龙说:"是。"对方说:"有空去家里坐。"卢小龙说:"行。"

一路走过去,村边的场上正在摊晒老玉米棒子,男男女女正在干活。卢小龙知道,大多数玉米棒子一收下来就分到了各户,这是队里留下来做饲料、做种子的。 金黄的玉米棒子摊了一场,晒干了,就要用碾子压,压脱了粒,就装麻袋过秤入库。 他走到场上,农民们早就停下手中的家伙,远远打量着他, 村里人对任何外来的人都关心,每一户来了城里的亲戚,都会立时传遍全村。有人先认出了卢小龙,高兴地喊了一声,而后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露出了笑容。卢小龙三步两步跳过路边的庄稼, 来到了场上。人们对他都十分亲热,问长问短,卢小龙把回来干什么讲明白了, 这才问起生产队三年来的情况,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知是卢小龙离开的时间太长了, 还是因为他很快要走了,大家的亲热中有了一点生疏的客气, 好像他是一个从上边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阳光金晃晃地照在场上,玉米棒子蒸发着香气, 场四周是夏天才垛起来的新麦草。卢小龙走过去,拍着一个个麦草垛,麦草垛得很实, 又抓起玉米棒子用手抠了抠,水分还在,晒干还要一些天,他用木锨翻了几下玉米棒子,大伙都笑起来,说道:"再回来给我们当队长吧!"卢小龙也笑了, 又有人说:"再回来就该当大队长了。"人们说笑成一片。

卢小龙随手从挎包里拿出两盒海河烟,看了看场上,说道:"可惜这儿不能抽。"几个爷们都说:"没事,我们到下风抽。"说着,便都搓着手踩着玉米棒子来到场外,在土沟旁蹲下。卢小龙发了一圈烟,和大伙坐在一起抽了起来。 看着对面山坡下刘堡村的窑洞高高低低地排在那里,卢小龙想,这回离开刘堡大概很难再回来了, 多少对这个土气洋洋的小山村生出一股眷恋之情。就是一条狗在这儿卧过两年, 大概也不会忘记这地方。烟抽过了,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卢小龙发现, 自己和农民已经没有更多聊天的热情了,他急于离开农村。自己的事业不在刘堡了, 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告别。

村里的知识青年都已走完,他惟一需要看一看的是鲁敏敏。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和人们告别,说要去看看鲁敏敏。大伙告诉他:"在来旺家。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他贴着堡墙进了村,村里还是老样子,不时遇见一两个熟悉的人, 都停下来和他拉着手说话,他掏出烟来一个一个说明着自己回村来干什么。 农民们对他回来是亲热的,那亲热也很平常,就像遇到去城里上班的人回村一样, 倒是一支香烟带出来的笑容更殷勤,这让他多少有些失望。想着毕竟是自己干过两年的地方, 以后又很难再回来,他把村里大概走了走。

机磨房、油坊还在哐啷哐啷地响着,冒着白面的气味、 玉米面的气味和棉籽油的湿热气味。养猪场自然早已关闭了,豆腐房也早没了烟火,只是做豆腐的土房子还在,旁边的猪圈也还在。推开破木板门,里边黑洞洞的,借着透进来的光亮看了看, 那盘磨还立在房子中央,没了锅的灶台还黑乎乎地蹲在墙角。三年过去了, 一丝豆腐的气味都没有了,听说点豆腐的丁老头去年死了。他麻木地拉门走了出来, 小木门碰响的声音让他想到在告别什么。这儿也有一个场院,也在翻晒玉米棒子, 他和干活的人也是招呼着说笑了一阵,已经没有坐下来聊天的热情了, 这伙人也都用又亲热又有点生疏的笑容目送他离开。下了坡,便看到生产队原来的饲养棚, 远远看见饲养员田老头在饲养棚门口挪来挪去。田老头辨认了一阵,疑惑地打招呼, 卢小龙走上去递了一支烟,说笑着聊了几句,低下头钻进了饲养棚。牛马都出去干活了, 只有一匹马在里边嚼草,田老头进来说:"这是赶集回来刚卸了车的。"饲养棚里挺深,那盘大炕还在,过去点上一盏油灯,就是生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的地方。 卢小龙想起当年自己盘腿坐在炕上,面对着一片黑乎乎面孔的开会情景。他拍了拍门边的水缸,伸手探了探, 缸里水是满的,他捧起水洗了一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清爽地抖了抖头, 走出饲养棚和田老头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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