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64/70页


晚上,秘书小章来了,这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他在卢铁汉床边坐下, 看看卢铁汉,又看看站在床头的卢小慧,稍有些神思不定地问道:"卢书记现在身体不要紧吧?"卢铁汉躺在垫高的枕头上平静地摇了摇头,说:"不要紧,过去了。 "小章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件事还是得告诉您一下。"卢铁汉问:"出了什么事? "小章抬起头看了看依然站在床头的卢小慧,想了想,又问:"您现在身体真的好点了? "卢铁汉点了点头,说:"什么事?你说吧。"小章用手理着床单又犹豫了一下, 说:"前几天,他们将您的办公室抄了。"卢铁汉显然没有精神准备, 眼睛直盯着小章问:"他们是谁?"小章说:"就是那一派呗。"卢铁汉问:"他们凭什么理由抄我的办公室?"小章说:"没有什么理由。"卢铁汉又问:"我家抄了没有? "小章神色不安地摇了摇头,说:"家倒没抄,办公室也就是抄了一下。 "卢铁汉问:"他们要抄什么?他们抄走了什么?"小章说:"本来是想抄您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的有关笔记, 倒没抄到什么,后来,把一份材料抄走了。"卢铁汉问:"什么材料? "小章看了卢铁汉一眼,说:"这份材料的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

卢铁汉一下愣住了,那是卢小龙在县里办完招工手续后, 临去铁路局上班前交给他的。 当时卢小龙说:"这是我七一年在农村流浪时对100多个大队的调查研究,其中的观点现在肯定不能用,里边的情况和分析供您参考吧。 "他曾反复看了这份材料,观点很危险,概括的事实及进行的分析却是十分深入的, 有很多启发他的东西。他一边看一边在上面做了很多批注,把它视为自己单独阅读的一份"参考资料"。 这份材料他一直锁在抽屉里,一旦叫人抓住必将贻害无穷。他觉出自己心跳过速, 浑身上下一片汗湿潮热。他问:"后来他们怎么样了?"小章看了看卢铁汉, 又抬头看了看卢小慧,卢小慧正用担忧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谈话, 这时伸手摁了摁枕在卢铁汉头下的枕头,说道:"爸爸,先不管这些事了吧。 "卢铁汉却指着小章说:"你把情况讲完。"小章问:"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说:"这个你不要问,你往下讲情况。"小章说:"他们将那份材料整个抄成大字报,贴在了地委大院里, 把您对那份材料的批注也都原封不动地抄在了上面,现在地委大院里到处都是批判您的大字报, 说您搞了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纲领。"

卢铁汉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小章,小章干脆把话说完:"他们还把材料报到了中央,听说江青都有了批示,说要严厉追查。"卢铁汉的手沉重地落在被子上, 他知道事情严重了,深悔当初没有将这份材料销毁。 小章又说:"他们除了把那份材料抄成大字报,还影印了一份,将影印件贴了出来,我看了,批注确实是您的笔迹, 材料不是您的笔迹。现在关键是那个材料是谁搞的?"卢铁汉直盯盯地看着小章一言不发, 小章接着说:"谁搞的材料还是让谁承担责任,卢书记,您没必要替他承担责任。我看了,主要问题是材料本身,您的批语大多数是中性用语,怎么解释都可以。比如, 您有一段批语是:'这个事例很重要,令人警醒。''警醒'从两个方面都可以理解。 您还有一段批示我记得特别清楚:'此种情况实属典型。'这也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有的典型我们要采用,有的典型我们要批判。现在, 他们当然把您这些批语和材料联系在一起,我们却可以把批语做另外的解释。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材料是谁搞的?"

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目光黯淡下来。停了一会儿,小章说道:"卢书记, 您确实没有必要替别人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您也承担不起。"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 声音低弱地说道:"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什么情况?"小章回头看了看病房门口, 说:"这就是全部情况了。"卢铁汉觉得呼吸吃力起来, 眯着眼在枕头上微微蠕动着自己的头,似乎这样能够舒服一些。又过了好一会儿, 他像从波涛的颠簸中清醒过来一样,问道:"今年各县秋收怎么样?"小章说:"还可以吧,我没有太注意。 "卢铁汉声音低弱地说:"你为什么不关心?"小章说:"现在没有人关心。 "卢铁汉问:"那关心什么?"小章说:"'批林批孔'要联系山西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实际呗,现在联系的就是从您这里抄出的这份材料。"卢铁汉眯缝着眼不说话了。

通报完必要的情况,小章站起身准备走了,临走又嗫嚅了一阵, 张嘴说道:"卢书记,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来过您这儿,我是来太原办别的事的。 "卢铁汉微微点了点头,他知道年轻人的考虑。小章走了,卢铁汉觉得胸口愈加憋闷, 他很不舒服地活动着自己,拽着被子。卢小慧俯身问:"您想干什么? "他觉得被子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卢小慧把被子掀开了一点。他依然觉得难受,觉得衬衫勒住了他, 卢小慧又为他解开衬衫的扣子。他还是觉得胸口被勒住,卢小慧扶起他的身体, 把汗衫给他往上揪松。然而,胸口的憋闷却一点没有缓解,但他不能把自己的皮肉再揪松了, 他明白是自己身体的难受,便听天由命地闭上眼。卢小慧连忙跑了出去,一会儿, 医生护士都来了,对他做了一些抢救,他又缓过来。

窗外开始暗下来,一天似乎就要过去了,卢小慧坐在床边守着他, 问:"要不要让哥哥们来看看你?"卢铁汉安安静静地躺着体会了一下, 今天小章带来的消息又给了他衰弱的身体以一个打击,然而,他觉得自己似乎还能够熬过去, 也可能过几天就出院了。他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用吧。"这一晚,他什么也不想吃,输着液、 输着氧昏昏沉沉地躺着,到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发现自己好多了。 窗外虽然秋风萧瑟,阳光却挺明快,这也使他的心情好一些。病房里还有两张空床, 卢小慧就在空床上合衣躺了一夜,因为通宵的监护料理,一双大大的眼睛早已熬得布满血丝。 卢铁汉有些感慨地对卢小慧说:"这还是比文化大革命初期好多了。"卢小慧打来洗脸水, 拧着毛巾,给他擦脸,他左右转着头,配合着女儿将脸和脖颈擦了一遍。 卢小慧问他要不要再擦一下身上,他摇了摇头。不管地委大院里现在怎样大字报铺天盖地, 他毕竟还可以躺在病房里,躲一天算一天,总不至于让造反派冲进来,揪他上批斗大会吧。 政治上的事有时候要靠拖,这件事或许拖拖便过去了。这样一想, 觉得生病住院还是一个好方法。

病房门开了,护士陪着一个面孔熟悉的干部进来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 一头花白的头发,卢铁汉认出来了,是省委组织部的副部长顾翔。 对方神情关切而严肃地走到病床边。卢铁汉做出要欠起身的意思,对方伸出两手,温和地将他按住, 就有护士拉来了椅子,顾翔在床边坐下,扶了扶眼镜,先是平和地问了问他的身体情况。 卢铁汉说:"不要紧吧,大概能闯过这一关。 "顾翔的方脸上布着苍老而又为难的踌躇神情,他很温和地将一篇探视病人必说的话说过之后,稍有些神色严重地叹了口气, 说道:"有一个情况还是要通知你。"卢铁汉想到昨天小章通报的事情, 顾翔左右看了看,护士拉门退出了。顾翔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卢小慧,卢铁汉说:"这是我女儿。"顾翔点了点头,陷入述说正题的情绪中,他说:"你是不是让人搞过一个材料? 题目是《关于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分析》。"卢铁汉目不转睛地看着顾翔, 等着他把话说下去。顾翔瞄了他一眼, 显得很敦厚地说道:"这个材料的事情现在闹得比较大,说是从你的办公室里抄出来的,你们地委大院里已经贴满了大字报, 材料也被他们报到了中央,江青同志亲自做了批示,要省委严厉查处。那个材料的影印件我看了, 我对照了你过去给我写信的笔迹,那份材料不是你写的,可是上面的批注确实是你的。"

顾翔说话时不看卢铁汉的脸,面对着卢铁汉身上盖的白被子,说到这里, 他才转过眼光看了一下卢铁汉,说:"对这件事情要有一个交待。"卢铁汉没有说话, 顾翔叹了口气,拍了拍床,说:"这个材料不是你组织人搞的吧?"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顾翔便说:"那是谁搞的?你怎么看到的?你应该说清楚。 "卢铁汉说:"这是我偶尔看到的一个材料,我也不过是参考着看一看,又没有将它公布。"顾翔摆了一下手,说:"你没公布,但是有人把它公布了。"他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老卢, 我仔细看了一下,你在这份材料上的批注,一共是22条批语, 我看那些批语怎么理解都可以,既可以理解为赞同这个材料,也可以理解为对这个材料有警戒。 你在材料上还划了15个惊叹号,7个问号,划了很多横杠,这些也都可以做不同解释。 我整个替你考虑了一下,觉得勉勉强强还能解释过去,有个别地方牵强一点,只要上边马虎一点,也还能应付过去。可是这个材料本身是很反动的,到底是谁写的,你必须有一个说明。"

卢铁汉眯着眼不说话,顾翔又看了他一眼, 说道:"我看材料后边有半页被撕掉了,估计就是作者签名的地方,是作者本人撕掉的,还是你撕掉的? "卢铁汉眼珠转了转,没有说话。那半页是他撕掉的,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只是在看了第一遍后,觉得这个材料虽然危险但很有价值,保留不妥,销毁可惜, 便把后面写有卢小龙名字的半页撕掉了;现在看来,那点谨慎显然太不够了。 顾翔又看了卢铁汉一眼,摇了摇头,说:"你不愿说,组织上也不能逼你,只是希望你能够解脱自己。 "卢铁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瘦削的长脸像一副憔悴的木雕。 顾翔又转头看着卢小慧,随便关心了两句卢铁汉的医疗与生活状况,便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卢铁汉的手, 说道:"想通了,让你姑娘打个电话告诉我, 现在省里已经把这件事当做一个重大的反革命案件来追查。"他转身要走,又站住,对卢铁汉说:"这个材料确实很反动, 很有煽动力,说它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一点都不过分, 这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能够搞出来的,你不应该包庇他。"卢铁汉觉出顾翔的目光审视地落在自己脸上, 他便用病恹恹的呆滞神情应付这一切。顾翔背起手在床头又站了一会儿,最后说道:"好好想想吧。省里已经做了安排,对你们整个地委、地革委的机关干部从上到下都普查笔迹, 一定要把这个人追查出来。可能这还不是一个人,这个材料涉及山西、 陕西很多地方农村的情况。"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走了,卢小慧忧心忡忡地走过来在床边坐下, 抓住父亲的手问道:"怎么办?"卢铁汉轻轻捏着女儿的手说道:"没办法。 小龙已经当不起第三次反革命了。"父女俩陷入沉默。儿子刚刚走上工作岗位,一旦被揪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这和反工作组不一样,和在农村时被关押批斗了一阵也不一样, 这是一个经江青批示已经定性的重大反革命案件。卢小慧说:"爸爸, 您就说这是您收到的一份邮局寄来的匿名材料。"卢铁汉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他知道这种幼稚的说法是无济于事的。现在他只有两种选择:不是将儿子交出去, 就是自己承担一切。如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或许会让儿子自己去承担责任;八年过去了, 儿子在他眼里显得更小、更嫩弱了,他绝对承受不了这顶反革命帽子了, 许多罪行轻得多的人都被枪毙,何况这份如此"反动"的材料!自己毕竟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牺牲自己保全儿子还是值得的。正是从这个念头闪过开始,他真正觉出自己已经不行了。 他在恍惚中看着卢小慧说:"告诉哥哥,他身边如果还有这份材料的复写稿,一定销毁。"卢小慧点了点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告诉他,一定不要冲出来认账。 "卢小慧又点了点头。卢铁汉闭上眼说道:"叫小龙和小刚来吧。"卢小慧凝视着他, 泪水夺眶而出,她一定听出了这里含义,但她控制住自己,擦着眼泪跑出去打电报。 想到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能够为儿子做这件事,卢铁汉感到十分安慰。 他看着窗外的一排杨树在秋风萧瑟中抖擞着,便想,自己如果能成为一棵大树, 让儿女们在下面得到庇护,一定很幸福。

当卢小慧打完电报从邮电局跑回来时,卢铁汉已经昏迷了。

第二天,卢小刚从外地匆匆赶来,风尘仆仆地扑进病房。 看到卢铁汉鼻子上插着输氧管、手臂上插着静脉输液管昏迷不醒地躺在那里,他一下跪在床头, 连连叫着"爸爸"。卢铁汉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卢小刚将头埋在父亲手臂上哭了一阵, 抬起头问卢小慧:"哥哥呢?"卢小慧说:"我拍电报了,还没到。 "卢小刚在难过中多少有些为自己先到一步感到安慰,他开始关心和负责起医疗抢救的事情。 他把主治大夫找来了,将医院院长也找来了,希望他们再想想办法,制定新的抢救方案。 无论他态度如何急切而强烈, 院长和大夫们都为难而耐心地告诉他:一切能够用的手段都用上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卢小刚说:"那能不能送北京去抢救? "院长和大夫们回答:"你只要稍微挪动一下,他就可能断气。"卢小刚像是困兽犹斗, 站一站又走一走,走一走又站一站。院长和大夫们都走了,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额头, 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撑在大腿上, 身子前倾地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滴着。卢小慧在一旁默默地坐着。卢小刚问:"哥哥怎么还不来? "卢小慧说:"不知道,我拍的都是加急电报。"卢小刚看到父亲双手被用绳子绑在床上, 问道:"为什么绑着?"卢小慧说:"他其实不动,怕万一动了,把输液针头碰掉了。"

兄妹俩从上午守到下午,隔一会儿就趴在父亲耳边呼叫一阵, 卢铁汉却始终昏迷不醒。到了晚上,卢小刚说:"哥哥怎么还没来?"卢小慧看了看他, 说:"我又打过一次电报了。"兄妹俩在病房里守了一夜,第二天又守了一天,无论如何呼唤, 父亲都像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只是从医生护士们的检测中知道, 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兄妹俩面对面坐在床边,守着被一根根管子供养着最后生命的父亲,隔上一会儿, 便不存任何希望地呼唤一阵,都没有引起父亲的任何反应。第二天又过去了。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病房门被冲开了,卢小龙扑了进来。卢小慧站了起来, 卢小刚坐在那里抬眼看了看哥哥。卢小龙简单听完卢小慧的介绍,来到父亲床头。 他看了看输氧管、输液管,又轻轻摁了摁父亲裸露的手臂, 俯下身对着父亲的耳边叫道:"爸爸,我是小龙。"卢小刚在一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让卢小刚和卢小慧吃惊的是,父亲对这一声呼唤有了反应,他慢慢睁开了眼, 一双凸起的眼珠有些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卢小龙凑过脸去,说道:"爸爸,是我,小龙。 "卢铁汉盯着卢小龙辨认了一会儿,露出一丝隐隐的微笑,他似乎想说什么,卢小刚和卢小慧也都俯身凑了过去。 卢铁汉盯着卢小龙,又慢慢转动着眼珠看了看卢小刚和卢小慧,最后, 目光又直愣愣地落在卢小龙脸上。卢小龙说:"爸爸,我是小龙,您要说什么?"

卢铁汉挣动着被捆住的手,卢小龙连忙解开他的一只手。 卢铁汉伸手去拔另一只手上的输液管,这个动作还没有做完,整个身体一下松下来,手臂落在了床上, 合上了眼。

他死而暝目了。

第91章

1975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邓小平主持完军委的一个会议后, 乘车从西郊回中南海见毛泽东。看着车窗外白热的盛夏中严肃而又紧张的街道, 他觉得中国正在变得有了秩序。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大字报海洋、红卫兵浪潮自然早已不见了,"批林批孔"运动的锣鼓也不那么高昂了,现在是"全面整顿"的声音。

他翻了一下放在车座位上的几张《人民日报》,这些报纸虽然还在张春桥、 姚文元的控制下,却也不得不经常出现"三项指示为纲"的大标题。 毛泽东做过关于学习理论问题的指示,又做了要安定团结的指示,也做了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指示, 他将毛泽东这三个指示合在一起,叫做"三项指示为纲"。在这面旗帜下, 今年以来,他在全国范围内大张旗鼓地整顿工业,整顿农业,整顿交通,整顿军队, 整顿科技和教育。铁路秩序的混乱是影响整个国民经济的关键问题,他选择铁路运输作为突破口,召开了全国会议,发布了重要文件, 对几个"老大难"的铁路局采取了坚决的措施,将坏人抓了起来,将软弱的干部调离,召开万人乃至十万人大会, 落实"整顿"的战略,全国铁路由半瘫痪状态焕然一新。此后, 他又将铁路整顿的经验和威风移师各个领域,真有些摧枯拉朽、攻无不克的感觉。他对自己感到满意。

每当他率领中央领导成员走进一个又一个全国性会议, 接见参加会议的各省市领导干部时,他照例是在热烈的掌声中也简单地鼓鼓掌,表示接受了大家的欢迎, 随后当仁不让地在主席台上就座,目光炯炯地看着台下,挥手做出声色俱厉的讲话。 他绝不高谈阔论,也绝不温文尔雅。他的风格用毛泽东的话讲就是"钢铁公司"。 多少年在军队,部下们就惧怕他的严厉,现在整顿纲纪以"严"为本,他更是毫不留情。 他不要阿谀奉迎的面孔,他要说一不二地执行命令。他的每一句话都不容含糊, 都是果断的结论,不容商讨的指示。当他看着会场中一张张被震慑的面孔时, 惟嫌他们的反应还不够强烈。他知道自己正携带着一个势力重返中国政治舞台, 有一种千军万马跟着他浩浩荡荡前进的感觉。做事就要有势,有气势,有阵势,有态势, 才可能扭转局势。他的个子矮,每当在高个子的簇拥下走进一个个会场时, 所有的人都会给他空开足够的宽度。他以严厉的表情、 坚定的声音和说一不二的手势将高个子们笼罩在自己的权威之下,就像这白热化的夏日阳光一样,毫不留情地照亮广大空间。

自古以来慈不掌兵,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令行禁止才有权威, 有了权威便可以更加令行禁止。因为个子矮,反而从小造成了他不服天不服地的好强性格, 他就是要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将中国整顿出一个样子,给全党看,给全军看,给全国看, 也给毛泽东看。一个国家看着很大,千头万绪很难弄,其实,只要大权在手, 抓住关键,以坚强手段去处置,立刻会牵一动百,扭转全局。撤掉一个软弱无能的干部, 他常常眼都不眨一下。对一个强有力的干部委以重任,他又一分钟都不迟疑。疑人不用, 用人不疑,将尚方宝剑交给他们,让他们全力去干,然后静待捷报,论功行赏。

汽车开到中南海新华门了,他看了一下手表,时间还早一些, 便让车往前开到天安门,绕一圈再回来。小轿车环绕天安门广场行驶着,先过人民大会堂, 又过前门箭楼,弯过来再过历史博物馆,最后过天安门城楼。看到宽阔而整肃的天安门广场, 他同样体会到在今年以来展开的全国性整顿造成的一统天下的气氛, 天安门广场同样也在这种气氛之中。想到外电评价1975年的中国是"邓小平年",他面无表情, 眼睛都不眨动。外电评价他"东山再起,创造了政治奇迹", 他也不过转动了一下头部而已。他从来不为这些谰言动心,他就是那种所谓"软硬不吃"的人。 作为一个政治家,他只知道审时度势,理智行事。 他是1973年2月20日从江西结束了三年零四个月的流放生活回到北京的,同年3月10日, 他被恢复了党的组织生活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同年8月的中共十大上,他被选为中央委员,同年12月, 就担任了中共政治局委员和中共中央军委委员。从1975年1月开始, 他又担任了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兼总参谋长,在1月召开的四届人大会议上, 他又担任了国务院第一副总理。周恩来已患重病,现在党政军的日常工作都由他主持, 毛泽东是把整个国家交给他了。他不会巧言弄舌,他要干出个样子,放在毛泽东面前。

毛泽东在他这次复出过程中一再对他的赞誉给了他很大的鼓舞, 这是他现在励精图治的动力之一。作为一个政治家,自己已经71岁了,也还需要得到称赞。 想到这里,他眼睛里露出了一丝顽童般的笑意。毛泽东夸他"政治思想强", 夸他"人才难得",当着各大军区司令说:"我给你们请来一个军师, 这个军师就是你们过去的老上司,邓小平。"这些话让他心中十分受用。毛泽东作为领袖还是英明的, 1971年9月13日林彪垮台之后,自己于当年及1972年曾两次写信给毛泽东, 现在看来是非常及时和必要的。这两封信终于得到了毛泽东的批示, 自己的政治处境从最初的松动到今天,变化之大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但回过头来, 事情又十分清楚:毛泽东需要人才,他又是一个人才,当他向毛泽东恳切表达了要求再工作的愿望之后, 这个"东山再起"的过程就开始了。 一个影响中国格局的重大政治事实就是从那两封信开始的,他对自己几年前的决策感到满意。

车就要进入中南海了,他拿起身旁的一份材料又翻看了一下, 这是江青最近写给中央政治局和毛泽东的检查。他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江青在这份检查中写到:"'第十一次路线斗争'的问题是我个人讲错了话,对不起恩来、剑英同志; 批林批孔批走后门,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扩大了打击面,造成了不安定团结; 关于个人自做主张到处送材料的问题,是无组织、无纪律、破坏党的一元化领导; 关于目前主要危险是经验主义的问题,这一提法是主观片面的,会造成思想上的混乱,扩大打击面,严重地造成不安定团结。"让江青做出这样的检查,不是一件易事。 邓小平继续翻看着这份材料,看到这样的字句:"'四人帮'是个客观存在", "有发展成分裂党中央的宗派主义的可能。"邓小平将材料又放回到座位上,这是今年4月、5月、 6月以来自己主持政治局会议,多次对江青、张春桥等人进行批评斗争之后, 迫使江青写出的书面检查,当然这和毛泽东对他的支持分不开。早在去年11月12日, 毛泽东针对江青在四届人大前夕组阁的活动做了批示:"不要多露面,不要批文件, 不要由你组阁(当后台老板)。你积怨甚多,要团结多数,至嘱。""人贵有自知之明, 又及。"也就是同一天,自己飞抵长沙,向毛泽东汇报工作, 当时在坐的还有王海容和唐闻生。记得毛泽东一开头就风趣地对自己说:"你开了一个钢铁公司。 "他自然知道毛泽东的所指,在此之前不久,自己曾在政治局会议上顶回了江青的挑衅攻击。 他说:"主席也知道了?"毛泽东很高兴地说:"好,顶得好。 "自己当时说:"我实在忍不住了,不止一次了。"毛泽东说:"我赞成你。 "自己又汇报道:"江青在政治局搞了七八次了。"毛泽东说:"强加于人哪,我也是不高兴的。 "毛泽东又手指王、唐二人说道:"她们都不高兴。 "当时自己说:"我主要是感觉政治局生活不正常,最后我到她那儿去了一下,钢铁公司对钢铁公司。"毛泽东很高兴, 说:"这个好。"

今年,江青、张春桥、 姚文元等人又借着"批经验主义"把矛头指向了周恩来和自己。4月18日,自己陪同毛主席会见来访的金日成, 毛泽东对金日成说:"我不谈政治,由他来跟你谈,此人叫邓小平。邓小平会打仗,还会反对修正主义, 他被红卫兵打倒了好几年,现在没事了,又起来,我们需要他。 "毛泽东这番话照例给了他很大的温暖和鼓舞。会见结束后, 他趁机以请教的方式向毛泽东报告了江青等人大批经验主义的情况,并坦言了自己的看法。毛泽东当即引起了注意, 并表示同意他的看法。之后不久,毛泽东亲自召集在京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开会,批评了江青等人。 这个批评是十分严厉的:毛泽东批评江青等人只恨经验主义,不恨教条主义, 讲到教条主义在党的历史上的危害,批评江青等人搞"四人帮", 批评江青就是一个小小的经验主义者,还批评江青以个人名义和以毛泽东的名义乱送材料。正是有了毛泽东的讲话,才有了后来一系列对江青等人进行批评斗争的政治局会议,也才有了江青、 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的检查。他深知这一回合斗争的胜利是攸关重大的, 它远比自己整顿了一个铁路、整顿了一个钢铁更重要。铁路好整顿,钢铁好整顿,军队好整顿, 教育好整顿;政治局最难整顿。 毛泽东在自己和江青的斗争中给予自己的支持让他颇感欣慰,他深知这件事情的重大意义,只要毛泽东保持对自己的信任, 他就有百分之百的信心"从头收拾旧山河"。

车进了中南海,在毛泽东游泳池旁的住所里停了下来,邓小平下车朝大门走去时,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是毛泽东的贴身护士李秀芝。 她一见邓小平就说:"主席正在等你。"邓小平加快步伐,带着夏日里的炎热走进了毛泽东的会客室。 毛泽东正仰坐在沙发上,旁边坐着他的侄子毛远新。看到他进来,毛泽东便要坐起身,然而, 他的身体显得疲惫而沉重,毛远新在背后扶着毛泽东的脊背坐了起来。毛泽东伸出手, 邓小平连忙走过去双手握住毛泽东的手,说道:"主席,您不要起来了。 "毛泽东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李秀芝搬了一把椅子, 紧贴着毛泽东的沙发一侧坐下。邓小平说:"主席身体好吧?"毛泽东听懂了他的话, 指着自己说了一番话,邓小平听不清楚, 李秀芝在一旁将毛泽东的话翻译给邓小平:"我的身体走下坡路了,不是一天天好起来,是一天天坏下去,不过,我最近眼睛可以看东西了, 这就好得多了。"邓小平连连点头,他知道毛泽东前几个月苦于白内障无法看文件, 无法看书,这对毛泽东是很大的苦恼,最近刚刚做了一只眼睛的白内障拨离术, 手术很成功,所以才有了接见自己的兴致。 毛泽东又比划着自己的眼睛说:"不能看文件,就容易犯官僚主义。今年姚文元的文章只批经验主义不批教条主义,也怪我, 当时眼睛不能看文章,只是听了一遍,就把这个问题漏过去了,让你为难了一段时间, 这是我的错误。"毛泽东由于被多种疾病折磨着,说话含混不清, 他听李秀芝把这段话翻译完,满意地点点头,看向邓小平。邓小平笑着点点头, 说:"主席后来指示得非常及时,政治局接连召开了几次会议,落实主席的指示。"毛泽东仰着脸听他讲完, 又挥着手讲道:"我看有成绩,把问题摆开了。"邓小平听着李秀芝的翻译, 频频点着头,边听边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坐在毛泽东一旁的毛远新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 哈尔滨军工学院的毕业生,也在一边做着记录。

邓小平又听到毛泽东声音含混地讲了一番话,李秀芝如实翻译过来。 毛泽东又讲到江青等人:"他们过去有功劳,现在不行了,反总理,反邓小平,反叶帅, 在政治局风向快要转了。"听李秀芝把这段话翻译完,毛泽东摆着手高兴地笑了。邓小平说:"政治局的同志们对他们气很大,我说不要把话都说完,散了。 "毛泽东听完以后,连连点头,说:"这个办法好,留有余地,大家清楚就行了。我准备找王洪文谈, 叫他找你,听你的话,他威望不高。 "邓小平在毛泽东含混不清地讲话中始终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当李秀芝翻译时,他立刻点着头记录。毛泽东由于身体越来越衰弱, 行走不便,说话困难,一般情况是不接见人了, 他现在和政治局的联系更多地是通过毛远新进行,毛远新现在是毛泽东和政治局之间的联络员。毛远新列席政治局会议, 政治局的开会情况都是通过毛远新汇报给毛泽东, 而毛泽东的指示也通过毛远新传达给政治局。毛远新一直神情严肃地坐在一旁做着记录,当停住记录时, 便很严谨地看着邓小平和毛泽东的谈话。邓小平知道直接面见毛泽东的机会越来越少, 今天也属机会难得,他要尽可能对毛泽东多汇报一些事情。他讲了这段时间政治局的情况, 也讲了全国各领域整顿的情况,而且尽可能言简意赅。 毛泽东连连点着头鼓励道:"你要把工作干起来。"邓小平立刻明确表示:"这方面我还有决心就是了。"毛泽东高兴地说:"那好。"这句话没用李秀芝翻译,邓小平也听明白了。 邓小平又讲道:"反对的人肯定会有的。"毛泽东摇着头笑了,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当李秀芝将这句话翻译过来时,邓小平会意地笑了。 他知道毛泽东引用的是三国魏李康说的名句:"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注意到毛远新在记录这句话时也毫不生疏。他说:"主席是把我放在刀尖上了。"毛泽东说:"这是叶帅提议的,我赞成的。"邓小平点点头,自己此次重返政坛主持党政军日常工作, 周恩来和叶剑英起了关键的作用。

他一边与毛泽东谈着话,一边却在思索中国政治面对的最重要现实, 那就是毛泽东身体的日渐衰弱。毛泽东此刻仰坐在沙发上,高大的身躯疲乏无力地陷在其中, 他的手抬起来时,止不住地颤抖着,说话时,嘴和舌头显出了力不从心的困难, 当他转动头部看着左右时,动作迟缓而吃力,有些浮肿的脸显得憔悴而黯然, 大多数时候面无表情。他已失去了往日谈笑风声的领袖风采,即使是高兴的笑, 脸上的笑容也显得迟钝困难。当毛泽东以年迈之躯独自接见他时,他感到自己肩上的重任。 毛泽东比他年长11岁,今天,看到毛泽东的身体已如此衰弱时, 他觉得自己像在长辈面前接受任务的年轻人。他有机会面见毛泽东, 最重要的是巩固自己同江青等人斗争的成果,使毛泽东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更了解,更理解,更信任,更支持。 只要毛泽东不风云突变,他对于治理中国没有一丝畏难。在重返政坛的这两年时间中, 他最感棘手的就是和江青、张春桥、王洪文等人的斗争,如果毛泽东始终耳聪目明,了解详情, 正确决断,他一定可以做到"横扫千军如卷席"。

毛泽东的房间里原本就比较阴暗,黄昏的来临更使阴暗浓重。开了灯,外面不黑,里面不亮,像是在面对毛泽东的晚年光景。毛泽东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 头仰靠在沙发背上,似乎还在坚持和他谈话,然而, 他从李秀芝打量自己和打量毛泽东的目光里看出自己该告退了。他把最后的几句话讲了,然后说道:"主席, 我就继续这样干下去,我走了,您休息吧。"毛泽东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并不长的谈话显然已经使他十分疲惫。当邓小平站起身时,毛泽东又一次要从沙发上坐起来, 李秀芝和毛远新一左一右扶住毛泽东,使他坐起了身子。毛泽东伸出有些颤抖的手, 邓小平上前用两手紧紧握住,说道:"主席,您放心,您保重。"毛泽东的手宽松而无力。 邓小平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向毛泽东挥了挥手,毛泽东已经仰靠在沙发背上, 也微微抬了抬手。毛远新走过来,送邓小平走出房门。临分手时, 毛远新机敏而谦谨地问道:"今天您和主席的谈话,我要不要把我的记录整一份给您?"邓小平点了点头, 说:"可以。我也做了记录,合在一起就没有遗漏了。"

他径直走向在门外等候的红旗小轿车,警卫拉开了车门,他上了车, 警卫关好车门,上了前面副驾驶员的位置。这时, 邓小平看到毛远新还十分严谨地站在门口目送他的车开走。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毛远新以后就是毛泽东的眼睛和耳朵, 毛泽东的态度,中国政治的形势大概在很大程度上要受这个似乎并不惹人注意的年轻人的影响。想到其中的前因后果,他的眼前出现了浓重的阴影。司机问:"现在去哪儿? "他挥了一下手:"去医院看望总理。"

周恩来患癌症病倒在医院中,前几天去看望他时,已经骨瘦如柴, 毛泽东又是风烛残年,他确实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过去, 他总爱说一句幽默的话:"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现在,两个高个子一个躺下了,一个坐下了, 他能顶住不让天塌下来吗?

第92章

天刚亮,卢小龙就来到了徐州铁路局工程处的工地。 这是新建的徐州火车站工程的一部分,已经到了扫尾阶段, 卢小龙对一支几百人的施工队伍今天要做的活进行分派,大队人马才可以行动。新车站基本完工,今天是集中力量砌一道几百米长的围墙,下午铁道部领导来徐州铁路局视察,要抢在他们来之前将围墙砌好。

夏末秋初,天还十分热,尤其要赶在一大早就开工, 作为施工队队长的卢小龙先为施工队的班组长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明确了任务,提出了要求, 整个工地就生龙活虎地干了起来。水泥沙浆搅拌机隆隆地转起来,墙基已经挖好, 用蛤蟆夯略夯一遍,上百把泥瓦刀就干起来了,一块块红砖带着水泥沙浆飞落到地基沟里, 砖墙的基础很快就成形了,两边运砖、运水泥沙浆的小工们也都源源不断地供给着。 卢小龙看了看等一会儿围墙砌高了需要搭脚手架的木板的准备情况, 知道今天的活计都安排好了。他又看了看长龙一样施工的现场, 泥瓦工们一个个弯着腰动作迅速地挥舞着泥铲、泥瓦刀,将一块块红砖齐齐地铺码着,他估算了一下进度, 便放心地离开工地,去铁路局工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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