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43/143页


马员外一行还没走出五里,迎面便撞上飞马而来的孟少爷。原来昨天孟家庄刚购得一匹好马,名唤“照夜玉狮子”。

这马是塞外名驹,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孟少爷见了欢喜,便骑了它在大路上奔驰。

马员外等人拦住马,不待孟少爷说话,便有几个庄丁将他拖下马来,一顿好打,打得孟少爷哭爹叫娘只顾讨饶,愿意献出这匹“照夜玉狮子”作赔偿。众人打够了,便饶了他。

马员外骑了白马率领一干人回到马家庄。

马员外把董小宛叫到跟前,嘱咐她马上就离开马家庄,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并一再声明不是他下逐客令,只是迫于无奈,担心连累了董小宛。他心里明白,马孟两家定有一场恶战。

董小宛只得和惜惜上了路,马夫驱车又按原路回去了。她却没有想到,她们刚走,马家庄和孟家庄就打了一场恶仗,双方都死了四五个人。从此,两个庄子便结下了世仇,世世代创打下去,直到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的炮火将两庄夷为平地为止。后来,一位古稀老人在修地方志时提到这两个村庄的怨仇,写到仇恨起因时,他在稿子上用毛笔大大地写下了“董小宛”三个字。

惜惜在马车中不停地抽泣着,董小宛将她搂在怀中,揉着她的头发。小宛的眼中一片空茫,都处都是命运的鞭影,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躲避。

她不想回苏州,苏州没有安宁,要不是和冒辟疆明春有约定,她真想走到天涯海角,永不回头。

走在老路上,马夫依旧觉得陌生,田野更加荒凉,不时可以看见成群的肥大的乌鸦。它们张开红嘴大声地尖叫。秋风也更加刺骨了。经过这一场突然的变故之后,马夫和车中的两个女人有了同病相怜的情感,有一种责任感驱使他的心,愿为这两个女人分忧。

前面出现了一条叉路。一条红士路像一条扶手似的漫不经心地穿过几株松柏树搭在这条灰白的官道上。董小宛在车窗中瞅见了,她掀起挂帘一角道:“走这条路。”

“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马夫朝路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痰,惊飞了几只小鸟,树丛下有细细的泉水在轻轻流淌。

“走下去,只要不通向地狱就行。”

“地府并不可怕,”马夫一边调整了马头,一边伤感地说道:“地府里有鬼,但没有恶人,谁也不敢在阎王面前如在人间一样强取豪夺而无所畏惧。”

马车转入另一条路。董小宛觉得马夫说话有点道理,便问道:“你好像还读过书?”

马夫听她一问,喟然长叹一声。那些由于艰难的生活而变得粗糙的皮肤似乎突然轻松了一些,他的本来面目又露了出来。他忧伤地说道:“在家乡,我会过三科科举”。

董小宛知道他必然经历过巨大的变故,虽不便过问,但对他已刮目相看,马夫自己也沉默不语。良久,马车在一座木桥上轰隆轰隆地驰过,马夫朗声诵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条路有些古怪,走了很远,路旁没有一户人家,开始时还有田地,接着又有些荒了的土垅,从隐约的土垅痕迹可以瞥见曾经是被耕种的土地,再往前便只有石头、枯树、矮树丛等等覆盖着的未被开垦的土地了。路两边透出阴森森的气息,他们希望在天黑之前遇到一户人家。结果,天黑尽,马车还在荒山狭谷中穿行,马夫借着灯笼的微光才勉强看清路。

山里的夜才是真正的夜,黑暗也才是真正的黑暗。那马喷着气,前腿僵直地支撑着,鞭子最初还能迫使它挪步,后来干脆不听使唤了。马夫无奈,只得请董小宛和惜舷下了车,他说:“今夜只能露宿野外了。”

当一堆篝火熊熊燃起时,他们发觉自己处在山谷中,两边是陡峭的山壁。马夫御了车,将马栓在旁边,从车座下拖出一条草料带喂了马。看着马咀嚼着食物,三人都听见彼此腹中的饥鸣声。马夫道:“早知如此,该在马家庄捎带几只猪耳朵来。”

马夫打开酒壶先喝了一口,然后说道:“两位小姐喝口吧,暖暖身体。”惜舷接过来咕咚咕咚地猛喝几大口,竟毫无反应,马夫心里就后悔:“这女人如此海量。”谁知董小宛接过酒壶也是咕咚咕咚喝了一气,马夫心痛极了,喝完了可就没处买酒了。

惜舷提着灯笼说道:“快看!”马夫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灯笼下竟有两只野免在好奇地审视这里发生的一切,马夫持了一根棍子突然猛地打去,击中其中一只,另一只往草丛中一窜便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三人烤食了一点兔肉,勉强抵住了饥饿,董小宛和惜惜便倦缩着睡去了。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马夫在火堆边吹一支竹笛,调子顺着唐曲《如梦令》进入另一种情景。笛声驱赶着浓重的黑暗,山谷似乎也显得更深了。

马车出了山谷,穿过一片矮树林后,又看见一片收割完了且用火烧了稻草的黑糊糊的田野。马夫在车座上打着瞌睡,抱着鞭子,头不停地东倒西歪。董小宛和惜惜也在车中相偎而睡,信马由缰,车轮就在梦境中缓缓地向前滚动。

好容易碰上一个人,却是个背着铺盖卷的流浪汉,马夫不屑向他问路。马车继续向前,那人站在路边有些惊奇。再往前走,碰上几个人,依旧是逃难的人,马夫也没开口。随后,碰见的逃难者越来越多,有的还牵着牛车,车上是日常必需的家当和年幼无知的孩子,很多人脸上挂着泪痕,惊疑地瞧着这辆逆向而行的马车。

马夫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问一位刚父给婴儿喂完奶正在整理上衣的少妇:“少奶奶,前面那个村寨是什么地方?”

少妇回头望了望来路,根本就瞧不见村寨,她说:“前去二十里就是赵家庄。”

“怎么你们都像出远门的样子呢?”

“前面正闹什么瘟病,死了很多人呢!”

“哦。”马夫有些骇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任马缓缓前行。他问车中的董小宛:“大小姐,还往不往前走呢?”

董小宛心想反正不能回苏州,便道:“继续朝前走。我们只是过过路,也许不会染上瘟病吧。没有什么好怕的。”

马夫道:“如果染上瘟病呢?”

惜舷道:“那就去死。”

马夫将酒壶中昨夜残存的几口酒一仰脖子全喝了,还将壶对着张大的嘴狠摇几下,将最后两滴酒也滴进口中,他一抹嘴唇道:“往前走。”

马车迎着逃难的人群飞奔起来,路上飞扬起两条灰尘的龙,它们追逐着车轮。远远望见村寨的时候,路边已可以看到死人和成群的乌鸦,以及无数红着眼睛伸着舌头的野狗。

马夫想快速穿过这个村庄,然而欲速则不达。车转过村头一所破庙,迎面碰到三匹蒙着眼拖着板车的驴子,板车上躺着几个呻吟的病人。马夫慌忙猛扯缰绳,马朝旁边一跃,车轮便轰隆一声滑入路边的沟中,被两块大石头卡住了。车朝旁边一歪,差点翻倒。董小宛和惜舷发出两声尖叫,然后掀开挂帘,从车中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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