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93/143页


人群喝采之后,就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忽然,会场爆发一阵欢快的笑声。原来是一个小孩在树上站立不稳,差点滑落下来,此刻正双手拼命吊住树干,如秋千般晃荡。惜惜和单妈也笑了。

人群又激动起来,惜惜又看见鬼头刀片在阳光下一闪。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杀的是霍和。她俩都听见人们在说:“霍华这小子尿都吓出来了。”“快点看啊,他裤裆在滴尿。”又过了一会,人群又爆发一声喝采。这次一定是霍华身首异地了。

惜惜和单妈很想看到霍华毙尸街头的样子。她俩恨这些人迟迟不肯散去。人群里叽叽喳喳说道:“这小子像樊哙。”

“这小子是阎王转世。”惜惜问高个子男人:“谁像樊哙?”那人道:“那个刽子手正挖犯人的心肝。好厉害!三颗心子全被挖出来了。一盘上好的下酒菜。”

又过了一会儿,里三层的人都没有松动的意思,他们深知只要一动,马上便有人占领自己的位置。这样,到围观的最后关头,围观者似乎对刑场失去了兴趣,而对守护自己的地盘更觉至关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隐约的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惜惜和单妈只得从外三层松动的人缝间钻出来,终于没能看见霍华毙尸街头的丑样。走了很远,她俩看见一位老太婆在街角哭泣,她枯干的手指紧紧捏着一个馒头,她正为没能挤进人群去给害痨病的儿子弄到热血馒头而痛哭流涕。

董小宛从轿窗中看见惜惜和单妈从另一条路走来。在半塘的宅院门前,三人几乎同时到达。惜惜看见轿中下来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兴奋地扶住,这时,单妈已打开院门。

三人进了门。惜惜兴奋地讲了刑场的情景,她非常遗憾只看见大刀片闪了三下。董小宛劝慰她道:“只要苏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样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记住杨将军和钱大人,特别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旻特意提了几条鱼和一只鸭子回来,还买了两坛纯正的花雕酒,自从家里背了债务以来,他就没享用过这么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菜,一桌丰盛的晚餐便摆上桌来。到暮霭四起时,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便忙乎起来,他们收拾着家当和器皿。董小宛采纳了杨将军的建议,决定率领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细心地收拾着心爱的书画和一些书籍。她坐在木箱上,手里抚摸着自己那本《花影词集》,陷入忧伤之中。毕竟,她爱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怀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坚持着,就为心中那份爱而活着。惜惜从她眼中看见了哀愁和刚毅,她从已经装进木箱中的包裹的红绸中取出《花影词集》,然后郑重放入一堆字画的空隙处。董小宛认为自己并不珍惜自己的诗词,珍惜的是那几页纸上洒落的相思泪痕,无论何时,她看着这些泪痕,便会为自己坚定的爱而自豪。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隔着胸衣抚摸着贴在乳沟中的玉。

正在用稻草捆扎瓷器的单妈无意间瞥见她的动作,忙凑上来关切地问道:“怎么啦?是不适适舒服?”

“没有的事,你别瞎猜。”

“青天白日的,搞什么晦气?”惜惜朝单妈道:“闭上你的乌鸦嘴。”

董小宛道:“你们别担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愿承诺从前的约定,咱们就离开去扬州。凭咱们几个,还饿死不成?”

单妈听她连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内心也没有十分把握,不觉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惜惜也跟着抹了几滴泪。

眼看三个女人就要放声嚎哭,院中忽然传来沙九畹银铃似的笑声。三人慌忙收住泪。董小宛跑到前厅,正好迎着沙玉芳母女。董小宛和沙九畹自有一番嬉笑。

待收拾停当,单妈便去厨房取来早就备好的刀头、纸钱和香烛,用篮子提了。留下董旻在家中,五个女人便去陈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临行前,董小宛拜托沙玉芳和沙九畹每年春节和清明来坟前代自己拜祭。离别在即,沙九畹牵着董小宛,执意挽留,伤心地呜咽不止。

柳如是、钱牧斋、杨将军在虎丘一处酒楼设宴为她饯行。

酒过三巡,杨将军令夫人取来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三百两白银。董小宛再三推辞,柳如是爽快地接过来,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谢。随后,钱牧斋也取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盒债契,原来柳如是这两天已帮她还清了所有的欠债。那些债契之下还埋着八百两银子。董小宛接过来,才发觉不对,想要推辞。这次却是杨将军出面将她挡住。面对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哭了起来。其实她心里还有另一层委屈,她的高傲之心无法忍受过多的同情和怜悯。

今夜,月落乌啼霜满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夹在杨将军的一队官船中间(他奉命前往扬州和史可法商讨军务)。船过枫桥时,董小宛因为伤悲,压不住腹中的酒气,伏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单妈慌忙给她灌了凉水,她却依旧任性地立在船头,任夜露沾湿了衣襟,惜惜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旻却在船中乘着酒兴,放开喉咙唱着一曲《苏武牧羊》,歌声被寒山寺的钟声击得粉碎。董小宛回想着刚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泪下。她却未料到从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别,这个从童年就进入她心中的榜样正随风飘远,像芦苇丛中的一个忧伤的梦。

在长江上,董小宛和杨将军道别。客船便离开了船队,像一只掉队的孤雁,挂满风帆徐徐驶入龙游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场大雨之后,董小宛和惜惜看见岸边被大雨打得破败不堪的棉田边,许多农民正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声哭泣。船老大狠狠地摇着橹,他想快点离开,伤心是可以传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入别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也扭转头,低头看着河水。

当天午后,突然刮起了猛烈的北风。风挟带着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水手费了很大的劲才放下风帆,使将要倾覆的船得以幸免。董小宛伤感地联想到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没有一个完结的时候。如果没有冒辟疆感情的维系,也许她会纵身跳入这巨浪滔滔的河水而逃脱人世的苦狱。

董旻费了好大的劲才在附近人家雇来两架马车和三架牛车,马车用来坐人,牛车用来装运那些木箱和竹条箱。董小宛付了船租,还给几个水手一些碎银子做赏钱。待她和船家道别之后转身上岸,董旻和几个赶车的人(其中一位是妇女)一起将家当装上了车。董小宛忽然担心马车走得太快牛车跟不上,当即决定董旻和单妈乘一辆马车,自己和惜惜乘一辆牛车,运家当的车走中间。大家又七手八脚从最后一辆牛车上搬东西到空出来的马车上。

车队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妩媚的落日,车上的人们都觉得这光芒有些刺目。当霞光暗淡,夜幕降临,西方天幕下出现一颗明亮的星星,就是这颗星星指引着群星到达规定的位置,发出满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蓝深远。惜惜兴奋地发现了宽阔的银河,“好久没朝天上看了,我差点忘记了美丽的星星”。惜惜说。董小宛指着银河说:“银河很像一条路。”赶车的妇女这时朝空中抽了一鞭,仿佛要驱走天空让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转头对董小宛和惜惜说:“天上的路和人间一样。”董小宛觉得她的话包含了某种神秘的类似命运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她却答不上来。所以只好沉默不语。牛车的轮子轧轧地滚过碎石、泥块和积水。她们都看见积水复制了一小片星空。

后半夜的如皋街头,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栈门前挂着的一串红灯笼,那么街边黑乎乎的低矮木屋便会令人觉得这是乡村。树影之中有几只鸟被车轮声惊飞。她们敲开客栈的门,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几辆车乘着夜色回家,车夫觉得银子让他们兴奋,街边露宿的从北方逃来的一些难民朝他们瞪着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满对安居乐业的向往。

第二天,用过早餐,董小宛和惜惜着了淡妆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门的刹那间,一个调皮的念头刺进她的脑海,像一道闪电使她眼睛一亮。她拉着惜惜回到客房,翻出旧衣服,两人打扮成难民似的。反正这段时间由于闯贼在北方连连获胜,江南随处可见难民。她有心试一下冒府是否势利眼。

她俩一路经人指点,转过两个街角,然后由一位疯老太婆引导着穿过一条很深的弄堂,到了另一条街上,迎面就看见一溜高墙。她俩顺着墙拐了弯,就到了冒府大门前。

冒府大门看上去不很气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气韵。

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小巧玲珑,显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抬起头,看见院内一棵高大槐树的枝条伸出墙来,那枝条光光的,挂满了许多褐色枯焦的荚子。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她的幻觉中出现许多白色的槐花。

无论她多么自信冒辟疆的感情,当她举手扣响门环时,总免不了在内心一阵迟疑、顾虑和不安。门环发出的声响不够响亮,有点像乞丐哀求的颤音。她自己都觉得委屈。

门开了,发出一声尖利响动,仿佛门后惊飞了一只什么古怪的鸟儿似的。一个丫环模样的人伸出头来,问道:“找谁?”

惜惜道:“我们远道而来,求见冒辟疆冒公子。请问他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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