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第8/51页


  一直在一边默然观望着的獒王虎头雪獒突然叫起来,叫声很沉很稳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喽??藏狗都听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那就是它要求它们必须尊重铁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铁棒喇嘛出面保护,闯入它们领地的外来狗和外来狗的主人,就已经不是必须咬死的对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夹起了尾巴,低下头默默离开了马圈。接着所有进入马圈的藏獒纷纷离开了那里。獒王虎头雪獒高视阔步,朝着野驴河走去。藏獒们几乎排着队跟在了它身后。小喽??藏狗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叫嚣着,但也只是叫嚣而已,叫着叫着,也都慢慢地跟着藏獒们走了。

  三个红氆氇的铁棒喇嘛站在马圈前面目送着它们。马圈里只剩下了活着的父亲和死去的枣红马,还有两只藏獒,一只是再次昏死过去的冈日森格,一只是因失血过多瘫软在地的大黑獒那日。

  父亲长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脊梁的孩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蹿进了马圈。他“那日那日”地叫着,扑到大黑獒那日身上,伸出舌头舔着它左眼上的血,舔着它肚子上的血。他以为自己的舌头跟藏獒的舌头一样也有消炎解毒的功能,甚至比藏獒的舌头还要神奇,只要舔一舔,伤口立刻就会愈合。大黑獒那日吃力地摇摇尾巴,表示了它对昔日主人的感激。

  父亲的伤势很重,肩膀、胸脯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烂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冈日森格情况更糟,旧伤加上新创,也不知死了还是活着。大黑獒那日还在呼呼喘气,它虽然站不起来了,虽然被枣红马踢伤的左眼还在流血,却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会儿盯着父亲,一会儿盯着冈日森格。

  一个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父亲,一个更加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个尤其身强力壮的铁棒喇嘛背起了冈日森格。他们排成一队沿着小路朝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走去。

  光脊梁的孩子跟在了后面。无论是仇恨冈日森格,还是牵挂大黑獒那日,他都有理由跟着三个铁棒喇嘛到西结古寺去。快到寺院时,他停下了,眯起眼睛眺望着野驴河对岸的草原,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惊得三个铁棒喇嘛回过身来看他。光脊梁的脸上正在夸张地表现着内心的仇恨,眼睛里放射出的怒火猛烈得就像正在燃烧的牛粪火。

  野驴河对岸的草原上,出现了七个小黑点。光脊梁的孩子一眼就认出,那是七个跟着父亲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的孩子。他朝山下跑去,边跑边喊:“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

  很快就有了狗叫声。被铁棒喇嘛背着的父亲能够想象到,狗群是如何兴奋地跟着光脊梁的孩子追了过去,好像他是将军,而它们都是些冲锋陷阵的战士。父亲无奈地叹息着,真后悔自己的举动:为什么要把花生散给那些孩子们呢?草原不生长花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第一次吃到花生,那种香喷喷的味道对他们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他们跟着父亲,跟着前所未有的香喷喷的天堂果来到了西结古,结果就是灾难。七个孩子,怎么能抵御那么多狗的攻击?父亲在背着他的铁棒喇嘛耳边哀求道:“你们是寺院里的喇嘛,是行善的人,你们应该救救那七个孩子。”铁棒喇嘛用汉话说:“你认识上阿妈的仇家?上阿妈的仇家是来找你的?”父亲说:“不,他们肯定是来找冈日森格的,冈日森格是他们的狗。”铁棒喇嘛没再说什么,背着他走进了赭墙和白墙高高耸起的寺院巷道。

  光脊梁的孩子带着领地狗群,涉过野驴河,追撵而去。

  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个上阿妈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开两腿,西结古的人就永远追不上。他们边跑边喊:“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狗群一听就放慢了追扑的速度,吠叫也变得软弱无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
















  藏獒是由一千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巨型古犬演变而来的高原犬种,是犬类世界唯一没有被时间和环境所改变的古老的活化石。它曾是青藏高原横行四方的野兽,直到六千多年前,才被驯化,开始了和人类相依为命的生活。
   在杨志军的笔下,獒王虎头雪獒、冈日森格、黑色的狮头母獒那日以及它的同胞姐姐果日、以前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后来的多吉来吧等等在征服与被征服中,在自信豪迈与威严杀气中,在剽悍不羁与忠于规则中,用威风凛凛的刀牙、奋不顾身的抓扑,完成自己的使命。




杨志军简介

  出生:1955年 籍贯:青海
代表作:《环湖崩溃》、《海昨天退去》、《苍茫唐古特》、《天荒》、《随心所欲》、《无人部落》《大祈祷》、《亡命行迹》等,最新作品《藏獒》、《敲响人头鼓》等。

主要经历
  曾当兵上大学,做报社记者时常驻青藏高原牧区六年,家养藏獒多年。作品《环湖崩溃》曾获《当代》文学奖。在《藏獒》出版之前杨志军其实非常高产,出版过大量作品,但并不为大众所熟知。但其新作《藏獒》销量已经突破10万册。
☆ 藏 獒 



第四章
  西结古寺僧舍的炕上,父亲惨烈的叫声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开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药。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从一只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分别撒在了父亲的肩膀、胸脯和大腿上,又用一种糨糊状的液体在伤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刹那,父亲几乎疼晕过去,等到包扎好以后,感觉立刻好多了。血已经止住,疼正在减轻,他这才意识到浑身被汗水湿透了,一阵干渴突然袭来。他说:“有水吗?给我一口水喝。”藏医尕宇陀听懂了,对一直守候在身边的那个会说汉话的铁棒喇嘛叽咕了几句。铁棒喇嘛出去了,回来时端着一木盆黑乎乎的草药汤。藏医尕宇陀朝着父亲做了个喝的样子,父亲接过来就喝,顿时苦得眼泪都出来了。

  在僧舍另一边的地上,卧着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和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医尕宇陀先是解开了昨天梅朵拉姆给冈日森格的包扎,给旧伤口和新伤口撒上不同颜色的粉末,又用糨糊状的液体涂抹全身,把一只狗耳朵卷起来,使劲捏了几下,然后再去给大黑獒那日治疗。父亲突然想起梅朵拉姆留给自己的那瓶碘酒,赶紧从身上摸出来递了过去。藏医尕宇陀接过来看了看,闻了闻,扔到了炕上。父亲拿起来诧异地问道:“这药很好,你为什么不用?”尕宇陀摇了摇头,一把从他手里夺过碘酒瓶,干脆扔到了墙角落里,用藏话冲着铁棒喇嘛说了几句什么。铁棒喇嘛对父亲说:“反对,反对,你们的药和我们的药反对。”

  即将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药时突然睁大了眼睛,浑身颤栗,痛苦地挣扎哀叫着。铁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药,它已经疼昏过去了。

  藏医尕宇陀让铁棒喇嘛掰开大黑獒那日的嘴,把父亲喝剩下的草药汤灌了进去,又出去亲自端来半盆温热的草药汤,灌给了冈日森格。他静静地望着父亲和还在喘气的冈日森格,实在庆幸父亲和它居然还能活下来。

  门外有了一阵脚步声,白主任、眼镜和梅朵拉姆来了。一个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的僧人陪伴着他们。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一见那僧人就恭敬地弯下了腰。白主任说:“伤的怎么样?你可把我们吓坏了。”父亲有点冷淡地说:“可能死不了吧,反正伤口这会儿已经不疼了。”白主任说:“应该感谢西结古寺的佛爷喇嘛,是他们救了你。”又指着面容清癯的僧人说,“你还没见过这佛爷吧,这就是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父亲赶紧双手合十,欠起腰来,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扫尘一样柔和地摸了摸父亲的头顶。父亲知道这就是活佛的摸顶,是草原的祝福,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来到冈日森格跟前,蹲了下去,轻轻抚摩着涂了药液的绒毛。藏医尕宇陀不安地说:“它可能活不了,它的灵魂正在离去。”丹增活佛站起来说:“怎么会呢?它是托了梦的,梦里头没说它要死啊。它请求我们救它一命,我们就能够救它一命。它是阿尼玛卿雪山狮子的转世,它保护过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还会来保护我们,它不会死,这么重的伤,要死的话早就死了。好好服侍吧,救治人世的病痛者,你会有十三级功德,救治神界的病痛者,你会有二十六级功德,而救治一个保护过许多苦修僧人的雪山护法的世间化身,你就会有三十九级功德。还有,这个把雪山狮子的化身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汉人是个吉祥的人,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他,他的伤就是你们自己的伤。”藏医尕宇陀和铁棒喇嘛“呀呀呀”地答应着。

  来青果阿妈草原之前,眼镜在西宁参加过一个藏语学习班,他差不多听懂了丹增活佛的话,赶紧翻译给白主任和梅朵拉姆听。白主任很高兴,朝着父亲伸出大拇指说:“好啊好啊,这样就好,你为我们在西结古草原取得当地人的信任做出了贡献,我一定要给上级反映。”又指着梅朵拉姆和眼镜说,“记者同志身上有一种舍生忘死的精神,你们要好好向他学习。丹增活佛说他是个吉祥的人,吉祥就是扎西,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铁棒喇嘛认真地对父亲说:“你是汉扎西,我是藏扎西,我们两个都是扎西。”原来他也叫扎西,而丹增活佛说父亲是个吉祥的人,就等于给父亲赐了一个称呼,不管父亲愿意不愿意,草原上的人,从此就会叫他“汉扎西”。

  又说了一些话,大家都走了。梅朵拉姆留下来小声对父亲说:“我看看,他们给你上了什么药。”父亲说:“我的伤口包扎住了,你去看狗吧,狗身上抹什么药,我身上就抹什么药。”梅朵拉姆惊叫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狗。”说着走过去蹲到冈日森格跟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一摆头瞅见了丢在墙角的那瓶碘酒。她捡起来说:“我带来的药不多,你怎么把它扔了?”父亲用铁棒喇嘛的口气说:“反对,反对,你的药和喇嘛的药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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