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第14/103页



青衫不解谈时务,漫卷诗书一浩叹。

西域环兵不计年,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沙碛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烦它日策,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生计中原亦可怜。

赞道:“这才是真正的廊庙之音,可惜不达天听!就个别句子来说,‘书生岂有封侯想,为播天威佐太平’,气魄雄豪;‘和戎自昔非长算,为尔豺狼不可驯’,识见超迈……”

“你呀!尽说好听的,什么气魄雄豪,识见超迈。”左宗棠打断欧阳的话,“‘群公自有安攘略,漫说忧时到草莱’。肉食者自能谋之,我辈有何用?”左宗棠开始愤愤不平了。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若真有安攘之策,我今天怎么会到东山来找你。”

“东山可是个好地方呀!‘安得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湘阴东山也有谢安石,恨无桓温相邀。”左宗棠气愤得站起来。

“天生我材必有用。季高,你不要太气恼了。听说新来的张抚台是个干才,我看他迟早会用你的。”

“这些老爷们,无事时威风十足,有事时束手无策,都不是共事的人。胡润芝来信说,已向张亮基作了推荐,劝我莫老死柳庄。我已经死心了,今生今世,长作湘上老农。我今年春上给贺仲肃回了一封信,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左宗棠反背着手,在书房里边走边念,“‘东作甚忙,日与佣人缘陇亩。秧苗初茁,田水琮琤,时鸟变声,草新土润,别有一段乐意。安得同心数辈来吾柳庄一晤谈乎!’只要你们常来我这里走走,一起饮酒赋诗,煮茗论文,长此一生,岂不甚好。”

“好是好,但这些好处只能让与别人。你难道忘记令兄的期望吗?‘青毡长物付诸儿,燕颔封侯望予季’。听说,这还是伯母大人的意愿。”

“大丈夫不封万户侯,枉此一生。但宗棠生在今世,时运不佳呀!”

欧阳最清楚左宗棠的志向,知道刚才无意间触动了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弄得本来谈笑风生的气氛骤然冷落下来,不免有点失悔。恰好,周夫人过来添茶,欧阳立即笑着对周夫人说:“嫂夫人,我给你说段故事吧!”

“好啊!难得你兴致高,我成年缩在闺房里,耳目闭塞,正要听你讲点新闻故事开拓心胸。”周夫人很高兴,挨着宗棠的身边坐下来。

“那一年,我和一个朋友乘舟北上,进京应会试。舟过洞庭湖,在一个小渡口边停下,天色已晚。那个朋友在伏几作书,我问他写给谁,他说给内子写封家信。正在这时,舟子呼他上岸去玩玩。信放在几上,匆忙间未封缄。我那时年轻,好奇心强,想看看人家的情书是怎么写的。开头几句写些别后情事,与常人无异。惟中间一段使我感到惊奇。”欧阳停了一下,看到宗棠和周夫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信中这样说:有一夜,舟停在僻静处。到半夜时,忽然水盗十余人,皆明火执仗入舱,以刀尖启开我的帐子,我奋起大呼,仗剑与这些水盗搏斗。众盗不支,相继败走,退至舱外。我又大呼追赶,盗贼吓得纷纷坠于水中,恨不能游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季高,小岑讲的那个朋友是你吧?我记得道光十三年,你从洞庭湖托人带回的信上,写的正是这桩事,你那次也是与小岑同舟的。”

左宗棠看了看周夫人,没有回答。

“嫂夫人,此人正是季高,我今天要当面戳穿他。他杜撰这个英勇的故事,其实完全是捏造。季高,你今天要向筠心赔罪,你骗了她整整二十年。”欧阳笑起来。

“我当时真的完全相信。一方面为他担心,一方面又为他骄傲。我那时想,季高真是个英雄。今天才知道,原来是假的。”周夫人嗔了左宗棠一眼。

左宗棠闲闲地说:“你这个人真怪,你当时又未跟我同梦,安知我所为耶?”

“做梦?”兆熊惊奇地问,“你说你信上所写的都是梦境吗?”

“是的,一点不假。”左宗棠诡谲地笑着。

“你把梦境写得历历如真事,闺阁之中,也能这样大言欺人吗?”兆熊很不能理解左宗棠的这种做法。

“哎!小岑,你真是个痴得可爱的人。”左宗棠叹了一口气,正正经经地说,“那夜睡觉前,我偶读《后汉书·光武纪》,见范晔所叙昆阳之战,王寻、王邑陈兵昆阳城下,包围数十重,列营百余座,旌旗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而光武以三千敢死队终破寻、邑百万之众。适逢大雷电,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河水暴涨,溺死者数以万计,水为之不流。细思古来数不清的战役,哪一仗能与昆阳之役相比?光武真英雄也。如此神飞意动,不觉睡去,当夜即梦水盗来犯。自思光武亦人也,面对百万虎狼尚且不惧,我左宗棠还怕几个跳梁小丑不成!瞬时胆气倍增,便挥刀与之搏斗,一如当年光武败莽军样,杀得水盗鬼哭狼嚎,片甲不留,心中有一股从未有过的畅意。醒来后,我看着无边无涯的湖水,头脑开始清醒,心想:昆阳之役真有此事吗?三千兵卒真可以打败百万之众吗?光武帝怕是和我一样,也在做梦吧!又想到前史所载淝水之战、赤壁之战、长勺之战、城濮之战、牧野之战,怕也都是梦境吧!前人说梦,后人当真。一部二十三史,或许有一半是左宗棠舟中斗水盗的故事。小岑兄,”宗棠拍拍兆熊的肩膀,笑道,“范晔可以杜撰昆阳之役,前人可以杜撰二十三史,左宗棠就不可以杜撰一个小小的英雄故事吗?你这样大惊小怪,诚如古人所说的:痴人不可以说梦。”

兆熊本想揶揄下宗棠,现在反而被他揶揄一顿,觉得有点扫兴,继而一想,宗棠的话寓意极深,看来那信中所言不是一时的率尔操觚,而是心中情绪的借机发泄。想到这里,兆熊也会心地笑了。

喝一口茶,兆熊又说:“好了,往事过矣,不再谈它,我的评诗还没完哩,还有几句我也喜欢:‘蚕已过眠应作茧,鹊来绕树未依枝’,耐人寻味;‘赌史敲棋多乐事,昭山何日共茅庵’,情趣高洁……”

“哈哈哈,”左宗棠听到这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小岑兄,你与筠心是英雄所见略同。但恕我说一句直话,你们都还算不得我的诗中知己,最好的诗你们都没看出。”

“你自己说说,哪一首?”

“你读读这首。”左宗棠翻了几页,指着《催杨紫卿画梅》说。

兆熊看时,也是一首七律:

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

娱我岁寒赖有此,看君墨戏能复奇。

便新寮馆贮琼素,定与院落争妍姿。

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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