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第5/103页



康慎穿好衣服,对纽公公说:“您读书的劲头真大,大冷的天,读的什么书?”

“这种书,你们正经读书人怕是不会看的。”说着将书递给康慎。康慎接过一看,是一本题为《古棋谱》的旧书。书皮用黄绫裱就,虽显得陈旧,并有污损,但仍可看出,黄绫的质量和当初裱糊的工艺都是相当高的。康慎笑着说:“纽公公,不瞒您说,我虽是个读孔孟之书的举人,但平生最喜欢的,倒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琴棋书画一类的闲事。”

“这么说来,康相公于围棋一艺必有深研。今日虽放晴,但大雪封门,行路不易,不如干脆就在我家住几天,我们围几局如何?我已经十多年找不到下棋的对手了。”纽公公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一种悲凉的神色来。一瞬间,又笑着说,“平时没有人和我下,我便自己和自己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得其乐,来个当年东坡居士的‘胜也不喜,败亦无忧’。”

康慎觉得很有趣,他本不急着进京,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时间有的是,遂欣然同意。又从包袱里拿出五两银子来,说:“纽公公,我看您的日子过得艰难,我也不是个富裕的人,这点钱,权当我这几天的食宿费吧!”

“康相公说哪里的话。我因为家贫,不能用丰盛的酒席款待你,已觉惭愧难堪,哪能收你的钱!”

“纽公公,不要客气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不收下,我也不能在这里安生住。”

纽公公想想也是,家徒四壁,饭菜全无,留下康相公,拿什么来招待呢?于是收下康慎的银子。吃过早饭,纽公公说:“康相公,你就在这里温习温习功课,我这就拿相公的钱去买点酒肉菜蔬来,回头我们好好围几局。”

纽公公走后,康慎拿起《古棋谱》来翻看。书中所载棋谱并不多,打头一篇是尧帝教丹朱弈棋局图,接下是文王拘羑里自弈棋局图、管仲与桓公对弈棋局图、庄周与惠施对弈棋局图、范蠡与西施对弈棋局图、李斯与韩非对弈棋局图、张良与陈平对弈棋局图、孔明与周瑜对弈棋局图等等。这些棋局名称,康慎大部分没有听说过,见过的几个棋局图,又与平日的围法大相径庭。这真是本!康慎如获至宝,聚精会神地看起来。看了半天,慢慢地终于看出些门路来了。

午后,纽公公回来。吃完饭后,二人对弈。康慎一向以善弈在朋辈中出名,谁知连下三局,局局败北。纽公公下子出神入化,常常一子落盘,使康慎目瞪口呆,很久想不出一个对子。三局下来,康慎自知棋艺与纽公公相比,有天壤之别。于是他整整衣冠,离开座席,双膝跪在纽公公面前,说:“公公,您的棋艺非人世间所有。如果您认为康慎尚可教化的话,就请受此一拜,收下我这个徒弟。康慎宁愿不要功名,今生就住在此庙内,侍奉公公,钻研棋艺。”

纽公公哈哈大笑,一把扶起康慎,快乐地说:“相公何须如此郑重。想我纽序轩乃天地间一废人,空有围棋绝艺,却不能养活一身。相公若真要弃功名而专研棋艺,那我倒不敢与你谈棋了。”纽序轩收敛笑容,变得庄重起来,“然相公此语,却使纽某大为感动。几局棋后,我已知相公根底不浅,思路灵活,只要稍加指点,有三五个月,便可胜过纽某。况且相公乃我之救命恩人,我昨夜自思一夜,正愧无法报谢,故今早拿出棋书来,以察相公是否有兴趣。既然如此,那我就平生所知,全部告诉相公。此去京师不过三百里,只有五天的路程,离试期尚有两个多月,相公在我这儿住一个月,估计尚不会误事。”

从那天起,康慎便虚心拜纽公公为师,以《古棋谱》为课本,苦学各种棋局,果然棋艺日进,半个月后便脱离流俗,进入一种全新境界。康慎心中好不欢喜。

转眼一个月已到。次日早晨,康慎就要告别纽公公,启程进京了。这天夜晚,纽公公捧出一盒围棋放在桌上,对康慎说:“这是一盒我珍藏二十多年的围棋子,现在送给相公,作为我们之间这段难忘日子的纪念。”

康慎激动地接过紫檀木盒,先看盒面上那银云金龙,便已觉来头不凡,再看里面那两堆黑白棋子,真可谓棋中神品,喜不自胜,赶忙深施一礼:“谢公公厚赐!”

“坐下,坐下。”待康慎坐下后,纽公公缓缓地说,“这盒围棋,乃崇祯帝东宫田娘娘房中的宝贝。”康慎听后,心中猛地一震。“田娘娘是崇祯爷最宠爱的妃子,不仅国色天香,更兼冰雪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后宫佳丽无一人可及。崇祯爷待她,远胜过正宫周后。偏偏崇祯爷坐江山十七年,无一日安宁。皇爷宵衣旰食,勤于政事,没有多少娱乐的时间。

田娘娘深知皇爷肩上担子的沉重,遇到皇爷驾幸东宫时,田娘娘总是百般殷勤,想尽法子让他宽心一会。崇祯爷爱下围棋,田娘娘陪他下。论棋艺,皇爷自然不及田娘娘,但田娘娘每次都不露痕迹地有意让皇爷取胜。宫中苦无好棋子,田娘娘就叫她的父亲田宏遇去设法谋一副好棋子来。田宏遇派他的儿子到了云南永昌府。”说到这里,纽公公停住,向火坑里添了几块干柴,屋子里暖和多了。他继续说,“相公知道,云南永昌府出的棋子,号称云子,工精艺绝,历来誉满海内。

也是田娘娘这番心意感动了天地,这一年,永昌府东北三十里外的金鸡山里,挖出两块千年难遇的好石头:一块纯白,无半点瑕疵;一块乌黑,无丝毫杂质。知府为讨好田国丈,亲自选派最好的窖工,不惜工本,烧制一盒围棋子。棋子烧好后,谁见谁叫绝。这盒棋子比其他所有的云子都显得更古朴浑厚,色泽分外的纯净柔和,白的胜过和阗玉,黑的强似徽州墨,更兼质地坚实,落盘声铿锵悦耳,拿在手里,冬温夏凉,有一股说不出的舒服之感。田宏遇重重地赏了永昌知府,又叫专为宫中做器具的工匠做了一个精巧的盒子,遂献给崇祯帝。皇爷很是喜欢,就把这副棋子放在田娘娘宫中。从那以后,皇爷到田娘娘宫中的次数更多了。皇爷对田娘娘的宠爱,令周后、西宫袁娘娘和后宫所有妃子们嫉妒;田宏遇也仗着女儿而显赫京师。我因为一直服侍田娘娘,便也受娘娘的影响,酷爱围棋。田娘娘也常为我们讲棋艺,为讨娘娘喜欢,我也就拼命地学,并偷偷地拜当时京中名弈瘸子郎三为师,因而棋艺也慢慢提高了。有一天,皇爷高兴,和田娘娘下完棋后,还在盒子底板上亲自写了几句话。”纽公公把盒子倒转过来,康慎见上面写着:“君子以之游神,先达以之安思,尽有戏之要道,穷情理之奥秘。右录梁武帝《围棋赋》。崇祯十二年冬。”

“后来,”纽公公接着说,“李闯王带兵打进北京,崇祯帝命周后等人自尽后,自己也吊死煤山。宫中一片混乱,大家各自逃命,我也收拾衣服出宫,路过田娘娘旧宫,见这盒围棋和那本《古棋谱》放在窗台边。那时,大家眼里只有金银财宝,谁都不要这些东西。我便顺手将这盒围棋和《古棋谱》塞进包袱,回到了老家。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很高兴这次结交了你这位心肠好又爱下棋的朋友。我身子日渐不济,将不久人世,这盒棋子连同这本《古棋谱》就送给相公,也算是没有辱没它们。”说罢,双手将棋及书送到康慎手边。

康慎重新跪下,恭敬地接过。纽公公望着康慎,庄重地说:“昔唐明皇与宰相张说对弈,时邺侯李泌年方七岁,在旁戏玩。

张说对着围棋随口念了四句诗:‘方如棋盘,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邺侯应声对了四句:‘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邺侯不愧古今无双之神童,小小年纪便能从下棋联想到治世为人。这棋道和世道、人道本是相通的。梁朝名臣沈约说得好:‘弃之时义大矣哉!体希微之趣,含奇正之情,静则合道,动必适变。’愿相公日后慢慢体味这些弈中精微,做一个有德有才之君子。”

纽公公说到这里,心情显得异常激动,而康慎,则早已是两眼饱含泪水了。

五 喜得一人才

“原来这副棋子竟是前明崇祯帝的爱物。”曾国藩说。当康福讲到崇祯帝题字时,曾国藩果然从盒子的底板上看到那两行字。崇祯的字迹,曾国藩见过不少,一眼就看出确是真迹。东西

“是的。这副棋子传到我们兄弟手上,已经在康家度过将近二百年,只可惜那本《古棋谱》在我爷爷手上遗失了。我们兄弟没有继承康氏家风,无德无才,棋艺也平平。今日在下流落岳州城,说来真愧煞先人。”康福羞愧地低下头。

“足下何必如此自责。自古以来,因时势不到,英雄受困的事多得很。秦叔宝也有卖马的时候,那时谁能料到他日后会辅佐唐太宗打天下。且足下不仅棋艺出色,武功也出众,望好自为之,出人头地的一天总会有的。”

通过半天来的观察与交谈,曾国藩知道康福孝母爱弟,正直诚实,颠沛流离却并不走入邪途。现在听了他讲叙这副棋子的来历以后,更知他家风纯良,祖德深厚,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心想:若得此人长随身边,真可谓得一人才!康福受到曾国藩的鼓励后,心里也在想:倘若今生能跟着这位侍郎大人,必能大有长进,康氏家族可望复兴。他对曾国藩说:“大爷,今日听到你老的这番话,康福以后再不自暴自弃,定要奋发努力,为康氏先祖争光。”

曾国藩亲呢地拍拍康福的肩膀,说:“足下只要有这分志气和抱负,何愁没有前途!夜深了,你先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对弈几局,借以消除舟中枯乏。”

翌日,曾国藩与康福在舟中一连下了五局棋,都输了;又下了三盘残局,也输了。每局完毕,康福都详尽地给曾国藩分析失误的原因。曾国藩自觉这一天来棋艺进展很大,与康福真有相见恨晚之感。第三天下午,船到沅江县。康福请曾国藩主仆二人到他家作客,曾国藩欣然同意,安排好船老大在码头边等着,便和荆七一道上岸。

下河桥离沅江码头只有十里路,半个时辰便到了。来到家门,康福惊呆了。原来自家的三间土墙茅屋已全部倒塌,隔壁邻居家的屋也都圮倒,一家家在废墟边支起一个个棚子。康福问他们,才知十天前湖水暴涨,将这一带的房屋冲垮不少,弟弟康禄和另外两个年轻人寻求生路去了。康禄走之前,请邻居转告哥哥,说不必为他担心,两三年后混出个人样来再回家。曾国藩见此情景,对康福说:“看来足下一时难以在家安身,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到我家住段时间,我也好朝夕向足下请教棋艺。”

曾国藩此话,正中康福下怀,便也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当即三人又返回船上。次日凌晨,船进入资江,当晚到了益阳。荆七付过船费,打发了船老大。

为便于沿途与康福谈话,也因为连续十多天的船坐得手脚发麻,曾国藩不坐轿,三人从益阳开始步行回湘乡。这天中午,来到宁乡境内嵇茄山脚下。

走了两三天的路,曾国藩感到劳累。荆七看到前面一棵老松树下,有一块平坦的石板,便对曾国藩说:“大爷,我们在这里歇息下吧!”曾国藩点点头。康福说:“大爷,我有个表姐住在这里不远,我们到她家去坐坐,就在她那里吃午饭!”

曾国藩说:“我已经累了,再说这样凭空去打扰别人也不好,前面有家小饭铺,我们到那里去吃饭。你一人到表姐家去如何?”

“这样也好,我到表姐家坐会儿就来。”

康福抄小路走了。曾国藩主仆二人顺着大路向小饭铺走去。

这是乡村马路边常见的饭铺,两张小桌子,一个店主,一个小伙计。见有人来,店主连忙招呼,小伙计立刻端上两碗茶来。荆七知道曾国藩向来节俭,也不大多喝酒,便随便点了三四个素菜,要了半斤水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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