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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码头》全集【实体书精校版】

作者:刘维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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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滚滚黄河5464公里的水道上,古镇碛口位于它的中段,是西通秦蜀,北达包头,联结大西北的枢纽重镇。这颗镶嵌在晋陕大峡谷的耀眼明珠原无镇市之名,其开埠时间大约在清康熙至乾隆年间。从那时到民国二十年前后的三百余年间,盛产于西北的粮食、盐碱、棉花、油料、药材、毛皮,源源不断经水路运达这里,再由驴骡骆驼转运东路、南路。而来自东南各地甚至国外的被时人统称为“洋板货”的各类布匹、绸缎、茶叶、日用百货,还有本地产的瓷铁、煤炭等等土特产,则作为“回程货”经碛口装船逆流而上,在抵达晋北所属保德、阳曲一带后,再换旱路转运西北各地。如此,这个古镇便真正成为闻名北中国的水旱码头了。

作为水旱码头碛口的开埠元勋,盛氏祖上将其豪宅建在离古镇碛口不过二里之遥的西湾村。村子原本不大,一道缓坡坐北向南,背靠石山一座,有河名湫水于山前潺??流过,恰与阴阳先生所谓“背山面水,左青龙,右白虎”,“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说法相合。盛氏祖上凭借碛口经商所得,于康??四十五年破土动工,历经数百年惨淡经营,到清末民初已将这里建得华厦连云,洞门匝地,说不尽的雍容气派了。整个村庄依山就势而筑,上下叠置,参差错落,韵味深永。村内五条石砌巷道,道道有说法,取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之意。五巷将全村三十余座院落连为一体,周遭以高墙环护,形如城堡。只有三门与外通,谓之天门、地门、人门。只因盛氏老祖宗于新村下线动土之日,在村前种植三槐,称为夏槐、商槐、周槐。故这座豪宅一向以“三槐堂”名之。

却说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这个故事开场之日,已是民国二十七年早春的一天。

程璐是那天下午回到碛口的。其时,盛家老寿星李莺莺已经昏迷几次了。

三槐堂新堂主盛如荣率家下一班男女守伺一旁。

“璐璐,璐璐,我的璐璐啊,你死得惨呀!”

老寿星的神志清醒时,总是一遍遍直着嗓子嚎叫。

程璐是李莺莺的玄外孙女,老寿星一手将她带大的。昨天,黑龙庙唱戏,唱到半截,侧幕后走出两个县保安队派来的公差,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挂到了台下早已竖好的竹竿上,说是“女共党”。那女共党留着一头黑浸浸的剪发,一眼就看出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当时,盛如荣的小儿子盛克勤和他媳妇姣姣正带着六岁的儿子盛慧长坐在东廊下,那地儿是正对着那颗人头的。慧长惊恐地朝上瞟了一眼,便惊叫道:啊呀,小姨璐璐!姣姣也觉有些像。一家三口忙忙拎起小板凳朝家跑,回来一说,老寿星大叫一声“我的璐璐”就昏死过去了。

那自然是一场虚惊。

程璐的亲老子、寨子山号称“晋西首富”的程云鹤和他夫人盛如蕙是看完戏才慢悠悠走回程府的。人头挂出那阵儿,他们可是一眼就看出那不是自家那颗没把儿流星的。让这夫妇二人惊悚不安的是,当他们回到程府时,先他们回家一步的弟媳妇白玉芹张皇地报告:他们家大门附近有几个鬼头鬼脑的陌生人转来转去,肯定是要抓儿子程琛的。白玉芹接下来就哭哭啼啼唠叨起来,说什么自家独养儿子被人送去当了炮灰,人家讨好上司升了官发了财,哪管咱把脑袋别裤腰上过日月呀!

白玉芹这里所说“人家”,实是指大门长子程珩的。按照白玉芹的想法,儿子程琛当年要是在汾阳铭义中学毕业后安安稳稳去上大学,眼下早该大学毕业功成名就了。现在可好,参加了牺盟会、决死队,那还不跟将姓名填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一个样?而儿子之所以选择了这么一条路去走,全怨一个人,那就是程云鹤和盛如蕙的大儿子程珩!

白玉芹还想把她满肚子的怨气继续撒下去,她男人、程家老二程云鹏说话了:你这是说的甚话呀!琛儿也好,珩儿也罢,还不都是咱程家人?谁能把谁强拉去当炮灰!程云鹏顿顿,又道:那些人是奔着璐璐来的。他们朝村里人打问咱璐璐回没回来哩,看那架势总定不是好事!

程云鹏没去看戏,一直在村子边上自家地里刨根茬。他的话自然是比白玉芹更权威的。

程云鹤听兄弟如此说,便走出程府匆匆赶往盛氏三槐堂。

原来盛、程两家早在如荣、云鹤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交往了。当时,云鹤、云鹏的爷爷程德厚在如荣的爷爷盛景涛开的烟草行做伙计。盛景涛看他忠厚老实又天资聪颖,就送给了他一头骆驼,让他自谋生路。程德厚就从拉这一头骆驼贩炭起步,几年后竟拉起了两练十二头骆驼,进而开起了高脚店(即专养大畜出租的行当)。到云鹤、云鹏父亲一辈,程家已是碛口码头上资产颇丰的大商户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程家的生意风生水起之际,因为摊上了一场官司,云鹤、云鹏的父亲将一份家产踢腾得一干二净,自家也寻了短见。那时,云鹤、云鹏尚在年幼,如荣的父亲盛维纶收养了两弟兄,并让他们同自家儿子一道入盛氏家馆读书,十五六岁以后,又让他们进盛家字号学徒。出师后,又送五十块大洋给弟兄俩作本钱,让他们学自家爷爷样也去自谋生路。也亏得云鹤、云鹏有志气,耐得苦,竟从漏粉(方言,又称推粉,即制作粉条)磨豆腐做起,几年下来,家道便又兴旺起来。那时盛维纶在包头驻号,码头同新修不久的铁路争生意,打了起来,打下了人命,眼瞅着店里几个伙计要遭殃,盛维纶挺身而出一人顶了。这个被后人称为“打铁路”的血案最终要了盛维纶的性命。盛维纶在临刑前捎话给她娘李莺莺,请她老人家做主将自己的爱女盛如蕙许配云鹤。待到盛家云字辈和程家如字辈各有子女后,盛家老寿星再次做主,将如荣的长女盛秀兰嫁给了云鹤的长子程珩。这样一来,盛、程两家便更是亲上加亲了。现在,程家出了这事,程云鹤首先想到的是向他的妻兄盛如荣讨计。没想到正巧赶上老寿星被克勤一家带回的消息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自家的难处也便不好再说。众人忙将郎中叫来,忙乎半天,老寿星才又还阳。苏醒过来的李莺莺依旧是直着嗓子叫唤“璐璐”,程云鹤忙说:老寿星啊!璐璐她好好儿的哩!没有人能把那颗没把儿的流星怎样的!

“你哄人啊!我的璐璐,你死得好惨!”李莺莺叫得更欢了。

程云鹤只好将老二程云鹏亲眼所见的情形学说一遍,末了道:“老寿星啊,您想想,假若璐璐已不在人世,那官府还打问她干甚!”

李莺莺安静了,却又好像未听懂云鹤的话,懵懵懂懂说:“打问好啊!孩子不乐意县长公子,咱就重给她打问一家。我璐璐生得千娇百媚,我不信……”

在水旱码头碛口,“打问”这个词是有多重含义的。既可按“问询”讲,也可按“说媒”讲。李莺莺显然是将话题扯到程璐的婚姻大事上去了,扯到了程璐同县长公子订婚又逃婚的旧事上去了……

三年前,程璐十六岁,刚从山西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回到碛口进码头国民小学教书。

山西省立第一师范,从建立之日起,就以民主运动的高涨为全国上下所瞩目。程璐在那样一个环境中求学,学到的自然不只是文化知识。毋庸讳言,程璐是被“德”、“赛”二位先生(即“科学”与“民主”)引领着踏进C・Y(即共产主义青年团)大门的。之后不久,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校期间,她参加过民国二十三年冬天有名的省城反独裁大游行。其时正值阎锡山父亲病重,蒋介石亲赴河边村探视。她和山西大学堂几个学生赶往河边,将“打倒狄克推多”(即Dictator,独裁者)的传单撒到蒋介石下榻的阎府“一得楼”。她也曾参加过次年初省城爆发的“反对日阎亲善,要求守土抗战”的罢工罢市罢课。此举直接促成了阎锡山发动绥远抗战的决心。

刚刚走出师范校门的她,那时是码头国民小学十多位教师中的佼佼者。教书之余,她组织了离、临两县“农家妇女放足会”、“婚姻自主促进会”,虽然算不得开风气之先,但在吕梁山区引起的震动还是不亚于咸丰年间陕西董福祥、高木匠的造反,以及武状元张从龙在碛口的屯兵。

有一天,国民政府临县县长兰耀祖到碛口视察,在教育界同仁恳谈会上见到了程璐,会后找到商会会长李子发,托他到程家求亲,想娶程璐做儿媳。程家自然不会不答应。等程璐放学回了家,盛如蕙把这事对女儿说了,当时程云鹤也在场。程璐笑笑地问:

“给他儿子娶媳妇,为甚不让他儿子来见我?没想到国民党喊了几十年反封建,至今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县长回去后,便让他的儿子来了碛口。

要说县长儿子兰鹏程,倒也生得一表人才。兰鹏程见到程璐的第一句话是:“好吧,就是你了!回去问你爹,要多少钱下定?”

程璐目光怪怪地看着兰鹏程不说话。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揶揄对方一番的强烈欲望。

“你倒爽利!”她笑笑地说。笑得两个酒涡泼泼溅溅,狐狸精似的,“兰公子可曾听见我朝你说过‘好吧,就是你了’没有?”“啊呀,对不起!”兰鹏程看来并不傻,忙说,“近些年给敝人提亲的多了,只要敝人乐意就都乐意了,所以……”“县长公子嘛,自然是名媛淑女趋之若鹜了……”“当然。他们也是冲着敝人县商贸局协理的公干来的……”

兰鹏程像是解释,又像是炫耀。

“啊!兰协理是想提醒我,只要我进了你家门,今后你必会对程家的商事多方关照……”“那是自然。”兰鹏程终于未识得程璐的用心,道,“说真的,在商贸局,他局长也得看敝人的眼色……”“啊呀,了不得!‘协理’变‘理协’了……”

程璐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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