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10/17页


  一九九四年的暑假,我的学生们高考之后,我从高桥镇回涂门和父母小住了几日。自从上大专以来,这几年我极少回家,暑假我也找借口呆在学校里。打小我跟他们就老是格格不入;上了高中以后,我跟他们更是话不投机,说上半句都嫌多。这次回家,我是打算跟他们和解的。人穷则返本,我在外面混得不良不莠,心里头对他们不免暗中滋长了几分柔情。我沿着那宿命的抛物线回到了涂门。
  其实在学生们的高考尘埃落定之后,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而崔威根本就没打算回家,我们百无聊赖,经常在高桥镇晃荡。高桥镇最热闹的地方是中心街,这条街是那个从北山南麓横穿高桥镇的重要公路的一部分。我在高桥镇教书的那阵子,高桥镇正处在发展的黄金时期。在很大程度上,这得益于江南的那个大都市N城。那个都市的开发区正向长江以北延伸过来,朝隶属于B省的高桥镇步步进逼。有几个企业甚至直接搬到了高桥镇东郊。高桥镇和临省的关系变得十分暧昧。据说那个省一直期望把高桥镇及附近的江北地带划归己有,但总是糟到B省的断然拒绝。
  高桥镇的中心街发展得最快,街道两旁隔三叉五便有一个店铺开张,在街上你永远可以看到爆竹的红碎片和废弃的竹编花篮。由南方来或向南方去的各种车辆宛如鲤鱼过江;它们扬起的灰尘只有在深夜才有机会落下地来。街道两旁的新建筑竣工不到几个月就变得灰头土脸。
  在我的印象中,高桥镇永远尘土飞扬。镇上倒是有台洒水车,但不是每天出车。这台洒水车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露面,有时却如灵感勃发,一个劲地往街上跑,高唱着《涛声依旧》招摇过市,不管不顾地撒着野一路洒将过去。远远听到《涛声依旧》,街上的人们就都欢天喜地地四散奔逃。"......这一张嗯~嗯~~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正是大夏天,许多建筑正在破土动工,工地上水泥绞拌机总是从傍晚开始工作,"哐哐哐哐"一整夜,直干到日出三杆。许多老年人在睡梦中又回到了战争年代。
  在夜晚,高桥镇的中心街上到处都是大排当:炸猪肉、炸牛肉、炸羊肉、炸子鸡、炸田鸡、炸麻雀、炸鹌鹑、炸蝎子,炸知了,炸鱼丸、炸豆腐、炸臭豆腐......什么都下油锅炸一炸,仿佛高桥镇人全是阎王殿小鬼托生的。我敢说,假如天上的月亮能摘下来,他们一准搁进锅里炸上一炸。
  我们通常在街上随便找个排档坐下来,一边喝啤酒一边暴殄天物--跟崔威在一块儿,你没法不学着滥用几个词汇。
  我们在高桥镇暴殄天物,有时碰到高校长。我们也请高校长一起暴殄天物,他通常都推辞,甚至于对我们说:"花钱省着点儿喽,留着娶媳妇呐。"你瞧,高校长这人有时也不算特别讨厌。可你就是弄不明白,当你进了他的办公室,或者开教职工大会的时候,他老是一本正经,要你像对待死人那样对他必恭必敬。
  也就是那几天,我接到省教育学院的通知:我被录取了。这似乎是个好消息,我更迫切地想回家一趟了。
  到了七月二十号,我就回了涂门老家去。我本想在家里多住几天,可是不到一个星期,我又和父母闹翻了。那次回家终于让我坚定了一个想法:一个男人长到二十多岁,在家里除了和父母闹翻,并不能指望别的什么;我的父母没什么错,我自个儿也没什么错;我们闹翻,说不定是由某种神秘的激素决定的;到了这种年纪,我已不可能再跟他们和平共处,
  崔威似乎比我更彻底,自从他来高桥镇之后,几乎就没回过家--除了那次他折腾茶叶生意去找继母借钱。他在力新还有个姑姑,他倒是常去她那儿,时不时从那里拿几条腊肉回高桥镇喝酒。崔威提起他父亲,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口气。如果崔威的父亲真如《夜》中所写,崔威这么做当在情理之中。不过,尽管崔威承认《夜》"几乎是一个自传,"我仍旧怀疑他少不了添油加醋,毕竟,作家们总是爱把主角以外的人都写得可厌可鄙。
  我在家住了几天,确切地说是八天,和父母闹翻了,又回了高桥镇。我对父母说学校在办一个数学加强班,得提前回去。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猜到我的早归和两天前我们的争执有关。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一准猜到了。
  那天晚上从涂门沿涂河顺流而下,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旅行。在黑咕隆冬的船舱里,我老是听见有人念那句"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反反复复,一直到高桥镇,像出了鬼一样。
  小时候父亲教我唐诗,说:"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啼"是"鸣叫"的意思,非"哭"也。可那天晚上坐船,从涂门到高桥,一路上我听见两岸的猴子全攀在高高的树梢上,冲着月亮放声大哭。
  从94年暑假到现在,我再也没和父母见过面。有时候世界上最难沟通的人就是你的父母了。在94年暑假之前,每次我与父母发生矛盾,我都下决心不再原谅他们,跟他们一刀两断,但是过了些天,一股歉疚的情绪就会偷偷袭来,最后彻底将我占领,我也就随之投降,沿着弧线回到他们身边,开始新一轮的和解与破裂。94年的暑假是个例外,打那以后,这种歉疚情绪就再也未能将我占领--它像个游牧民族,被我一劳永逸地最终击退到另一片大陆去了,而那最后一仗似乎并不比以往的更为惨烈,仿佛不是我下定了决心,而是那个游牧民族--那股情绪--突然死了心,决计另谋出路了。
  我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坐船顺流而下回到高桥镇的。客船靠岸的时候已是深夜。我沿中心街朝镇西走,一路上心事重重。排档大多收了摊,只有寥寥数家生着火。我看到一个工人正孤零零地坐在一个馄饨摊上喝汤,衣服上石灰与水泥板结的硬块在路灯下历历在目,头发像一团生了锈的钢丝。他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弯着腰喝汤,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也不抬头。此情此景,突然催人泪下。对于这个弯着腰喝馄饨汤的人,我的悲哀算得了什么呢?我父母亲一生的争执,他们强加给我的教育、观念、艺术、理想,又算的了什么呢?如果我把这些讲给他听,他八成只是一笑:"哈哈!"我为什么不能冲自个儿来一句:"哈哈!"为什么不能将自己倒空,倒得干干净净?我也要独自一人喝碗馄饨汤,别得什么都不想。我要接受生活,接受事实,接受这个微凉的深夜,接受天上落下来的灰尘,接受朦胧的星星,接受眨眼的火苗和路灯,接受一双脏兮兮的筷子。哈哈。
  我深夜回到鬼屋门前,窗子黑漆漆的,像个失望的眼神。打开门,我一边伸手到门边的墙上去开灯,一边冲着崔威的床铺大喊:"崔--呀--威,哇--呀呀呀呀呀。"
  我才不在乎把他吵醒呐,这一路回来憋得发慌,我得喊一嗓子。
  崔威像只弹簧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的光线"唰"地一下朝他扑过去了。这一扑不要紧,一下子逮住了两个人--什月趴在床上用床单捂着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
  我的天!
  当时如果我生有一双翅膀,我一定"噗楞"一声便从窗口飞出去了。
  说到这,你一定浮想联翩,想像崔威和什月两人全光着身子,赤条条地暴露在我面前,而什月一定手忙脚乱地去拽被抓毯。
  事实上,崔威和什月都衣不解带,而什月简直就是衣冠楚楚,穿着她那件漂亮的深咖啡色连衣裙,脚上还套着两只精致的凉鞋。可我还是大吃了一惊,伸手又去够电灯开关。崔威说,别关,别关!
  我住了手,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我的魂儿又从窗外飞回来,我便朝我的桌子走过去,边走边说,老崔、什月,你们烧开水了没?
  老崔说没开水。
  有啤酒也行。老崔又说没有。
  我说,老崔,不喝酒了,连开水都不喝啦。
  6
  按说当时我应该离开鬼屋到外面溜达去,可我太吃惊了,一下变得呆头呆脑。什月羞答答地出门走了,我突然感到过意不去。
  在那个暑假的余下时间,什月继续来鬼屋,并且没以前那么拘谨了,--按说她应该不好意思才对--现在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你可能猜想我将要告诉你我跟什月、崔威的三角关系。如果我是个写小说的,我一定会编出一个来。这个故事的结局是这样:我和崔威来到南山决斗--我们事先在鬼屋里给什月留了一张字条--当什月歇斯底里地爬上南山之时,决斗已进入尾声......崔威的血溅在一丛野蔷薇花上,粉红的花瓣顿时被染成赤红,......他仰面躺在一堆乱石之间,气若游丝,面如死灰。一只土黄色山蝶亭然降落在他的胸口,仿佛两片颤抖的树叶......。
  当然也可以换一种写法:我和崔威都文质彬彬,暗里使劲,让什月"爱的天平"左摇右摆,老也下不了决心......。
  我更喜欢照着第一个结局往下写:我拉着什月高高兴兴地下了山。紧锣密鼓准备停当,正打算拜堂,崔威却出现了,是个活的。他说,小赵,急着成亲呐,还没比完呢!我说,老崔,算了吧,什月已经是俺的人啦。呸!你的人,什月,你说,你是谁的人?什月:"我谁的人都不是。"什月啊什月,我叹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什月:"俺站在胜利者一边!"我像莎翁似地一声长叹:"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叫骑墙!""呸!你们男人不骑墙?男人啊,男人!你的名字叫软弱!"好,好,那就比吧,比什么呢?崔威说,哲学!什月出题。什月:"试论阴阳相克相生理论如何优于黑格尔之对立统一规律并兼论马克思、法兰克服学派在三大规律上的演进递变之传统之之之之之......。"我顿时一身冷汗,一张张手纸从面前飘过,高校长的手纸,我抓过一张,在额头上擦擦擦擦擦。我忽然福至心灵,打算写一写有序跟无序这两口子的辩证关系,崔威一声大吼:"交卷啦!"停!什月说:"小赵输了!滚!"转眼间,崔威身子一抖,像高老庄的猪八戒,变成一股黑烟,将什月卷进洞房里去啦!呸!我冲洞房里喊,还我彩电,还我冰箱!......。那件事干得比我想像得要快,半带烟的工夫,崔威提着裤子从洞房里出来啦,正得意洋洋朝我这边走来,突然,什月奔出来,比一台本田轿车还快,猛地从背后抓住崔威,三两下将崔威撕得稀烂吞下肚去。什月抹抹嘴,朝我凑过来,因崔威的营养而更为容光焕发,像个国民党女特务千娇百媚:"小--赵--成亲!"我一阵大喜,正要--崔威又来啦,这回是个死的:"什--月,好狠呐!"呸!什月从怀里掏出一张试卷来,老崔,亲爱的,我可没白吃,你这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崔威一声惨叫消失了。)呃,对了,小赵,你写了什么?拿出来看看。我一听,吓得两股颤颤......。
  --梦话。彻底的胡说八道。
  其实我并不特别喜欢什月,反之亦然。当然,我也不是说我反感她,或者她反感我。没到这种程度。但是所有活着的东西总是各从其类;当你沿着界门纲目科属种的树状分叉顺藤摸瓜,你发现什月跟崔威在一根小树枝上相遇了,而我挂在另一根枝桠上。什月有时候真有点疯疯癫癫的,不是崔威的那种疯癫,是另一种。你跟她开个玩笑什么的,她一激动,就伸出一条腿,朝你一脚踢过来,这是她的身体语言,腿语。不过她从来没有朝我一脚踢过来,我想她有点怕我,我是她的老师。但我经常看她对别人使用腿语,主要是针对男生。一脚踢出去,根据上下文,你通常可以猜出大意:"你又在开玩笑!""不会吧!""你好!""真棒!"有一次什月差点儿冲崔威来一句腿语;当时崔威轻而易举帮什月解决了一道困扰她一整天的语文单项选择题,什月一激动,右脚就抬起来了。
  我一向对腿语过敏。小时候我老爸对我频频使用腿语,其含义并不丰富,只相当于一个字--滚!腿语是伟大的语言,是愿望和行动的统一,是行动和行动结果的统一。在腿语里你看不到对立,只有统一,彻底的统一。除了腿语,什月倒没什么特别不讨人喜欢的地方。有时你会觉得什月有点土气。什月跟雅文是不一样的,她不会站成一个"K"字形,也不会初次见面就老情人似的目不转睛盯住你,不会用似是无心的奉承话搞得你受宠若惊,更不会把内衣穿得若隐若现。她们是不一样的,也许所谓的土气,就是"不够性感、""不够光鲜、""不够诡计多端,""不够'甜'?"但是什月的性格,骨子里是主动的,这一点和雅文类似。有了这主动,哪怕一位心远地偏的村姑,碰上合适的环境,也一定会像鲜花一样推苞绽放。高桥镇的什月只是尚未开放罢了。
  虽然我不特别喜欢什月,什月上了崔威的床,我也并不兴高采烈;一种复杂的情绪纠缠了我好几天。倘若要我使用一个词来描述,那就是"惆怅,"可我知道这情绪不仅仅是惆怅。惆怅、茫然、大惑不解、不可思议、始料未及,......,每个词都可以从这复杂的情绪里分一杯羹。
  什月为什么那么快就上了崔威的床?这叫我琢磨不透。在秋季开学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什月又上了崔威的床。我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的;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又看到什月躺在崔威的床上。
  我愿意相信崔威和什月什么也没干,他们只是和衣躺着。这个想法不是全无道理,要知道,我们的铁床是用螺丝、铁片、钢管和铰链连接起来的,已经锈迹斑斑,零件的连接部位若即若离。你只要轻轻一翻身,它就会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仿佛有二百只倒霉的鸭子被你压在了身子低下。假如崔威真对什月有所作为,他的铁床必定发出不可礼遇的响动。我睡得虽死,但也应该听到些什么。
  崔威这样的人,你很难把他跟"做爱、""上床"这些字眼联系起来。纵然有个女人在他床上,你还是不肯相信他真会干点什么。
  不过,这印象也许只是一种错觉。比方说,我从来都不相信我父亲和母亲是做爱的,尽管这毫无疑问。我的老师们,他们站在讲台上,谆谆循循,望之俨然,让你也无法相信他们也会光着身子埋头苦干--这两种形象无论如何也统不到一块儿去。什月,我也宁愿相信,她除了和崔威偎在一起,别的什么也没干,甚至她单独一人的时候也不会设法聊以自慰。崔威的疯癫哲学、孩子气和一本正经,无论如何与床上运动相去甚远。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一本正经,或许正可以推演出有女在床?后来我读黑格尔的传记,知道黑格尔也有个私生子,不禁拍案叫绝。我不是说有女在床或者私生子是什么大问题--这并不值得拍案叫绝,真正令人叫绝的是人性的怪诞诡奇,你越是要堂堂正正道貌岸然仿佛整个宇宙都装在你胳肢窝里,它就越是要捅你的软肋,哈你的痒痒,在你面前扮鬼脸,把你一个跟头推进粪坑--总之,非让你威风扫地洋相出尽不可。
  生活中这类难以撮合的双重甚至多重印象比比皆是。比如我自己,也委实如一小马戏团的演员,除了郑重其事地走钢丝,还要客串小丑、骑手、耍猴子的、驯象师、空中飞人,并且还抽空托着爆米花棉花糖四处叫卖。推而广之,大概每个人都是如此,都有很多角色要去扮演;世界压根儿就是个小马戏团,或者小戏班子;生活不过是一场场戏轮番上演,你不能把它们当真,你不该问:哦,那个老生,怎么突然演起花旦来了?
  我和崔威都算不上一个好演员,经常演着演着就演砸了:从马上掉下来,被大象踢了一脚,同爆米花一道儿人仰马翻。但是我和崔威看戏的态度又过于认真,一会儿对黄世仁恨之入骨,一会儿被杨白劳感动得涕泗横流。轮到我和崔威上场,一个托着龙胆亮银枪,一个举起丈八蛇矛,得得锵锵,一照面儿,都绷不住要乐--那不就是小赵么,那不就是崔疯子么?等到演得出神入化,居然也把对方当成长山赵子龙和张飞张翼德,以为长板坡上,英雄非我俩莫属。后来下了台,洗去油彩,反倒觉得对方今非昔比俗相毕露了。
  94年八月,什月收到了涂门师范专科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书,马上兴冲冲地来鬼屋了。什月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氢气球似的一下子就飘进屋里,口口声声要请我们吃饭。崔威和我都小心翼翼地答应了,我们生怕一个拒绝会让这气球怦然报销。
  我们三个人在中心街上转悠了半天,什月也没下定决心--她显然是没钱,又拉不下面子领我们去排档摊。我们就对什月说,这顿饭我们请了,谁让我们是老师呢。什月坚决不肯,我和崔威差不多是连推带拉把她拖进一家餐馆的。
  我们坐下来没一会儿,就看到高校长的儿子高翔跟另外两个年轻人也进来了。高翔去年刚从一个武警部队退伍,成天在高桥镇上出没,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干啥。高桥镇每年都有几个年轻人退伍或者去当武警。这些人回来,都成了"战友",变得牛气冲天;他们算得上是高桥镇最能折腾的一伙人。
  "那不是你堂哥么?"我对什月说。
  什月撇撇嘴,没答腔,那表情仿佛是:"这活宝!"
  听什月说,高翔去当武警之前是个"街上人,"现在当了几年武警,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不过,高翔也算不上黑道人物,他干得那些事足够惹得高校长怒发冲冠,却不能叫派出所打起精神认真对待。高校长虽然德高望重,对这个独子却也毫无办法。坦白地说,高翔生得稳健俊秀,虽是个混混,但看起来也并不卑琐莽撞。我在高桥镇上闲逛,经常碰到他,甚至算得上点头之交。
  等到快结帐的时候,崔威发现他的钱包落在鬼屋了,我和什月各自拿钱出来,发现还差好几块。崔威就说,我回去拿吧,反正也不远,话没说完,人已经走了。过了一小会儿,什月就有些不放心了,要我等在餐馆里,她出去追崔威。那时崔威已经灌下好几瓶啤酒,外加一大杯葡萄酒,确实不能叫人放心。
  我又要了一瓶啤酒慢慢地喝。就在这时候高翔走过来,在崔威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了。看样子他也喝得不少,眼睛迷成一条缝,一张白脸已经又红又肿。
  "小赵--你--想泡我家什月?"
  我看这小子说话舌头都直了,就没理他。
  "小--赵,你撒泡尿......。"
  我还是没理他。
  砰!我眼冒金星--高翔冷不丁冲我左脸来了一拳。我顿时怒火中烧,恶向胆边生,轮起右手,回敬他一耳光。这时候,高的两个狗友冲过来,一人拽住我的一只胳膊,高翔从那一耳光回过神来,绕过桌子冲上来,我随即就遭了殃。
  腹背受敌,大腿根上还给踹了一脚。等崔威和什月赶来,高翔他们早就班师了,而我已经鼻青脸肿。我长到二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几天后我和崔威在高桥镇又把高翔收拾了一顿。高翔没料到我们会在大白天在高桥镇街头对他下手,居然一个人在街上遛达。我们在中心街的一家排档摊子前从背后抄上高翔;我卡住他的脖子,崔威从前头用拳头掏他的心窝。然后我让崔威卡住高翔,我转到高翔面前,用膝盖朝他档下顶过去。他那玩艺儿在我的连续打击之下又疲软又绝望;而他的脑袋则在燥热的空气中生机勃勃地耸动,像只情猫似地傻叫着,弄得你心慈手软。
  我们放走了高翔,就近找了个大排档摊子坐下来喝酒,时不时朝街上瞅--我们估计派出所说不定会来人。我们收拾高翔的时候,四周就围上了很多人。我们放走高翔,这些人就分了两拨,一拨跟上高翔;一拨就跟着我们走;我和崔威在排档摊子上坐下,他们就又围在四周,或站或蹲,一言不发地看。街上出点什么事儿,在高桥镇人而言有如久旱逢甘雨;那是难得的精神食粮,他们一定要像一群饥饿的蚂蚁似地围上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舔食这桩事件,唾沫星子横飞。等到晚上回家,他们还要带些碎片回去与家人共享,用文火烤,用大火爆炒,用高压锅蒸,油盐酱醋雪花牌味精。
  我们等到天黑也不见人来,便没趣地回鬼屋了。
  来到鬼屋门前,发现门不知被谁弄开了,进去一看,屋子里已经翻天覆地,所有的东西都不在原来的位置:铁锅翻过来扣在地上,从里面流出汤汁,搞得满地黏乎乎;桌子上的书全躺在地上,有的干脆就浸在汤水里,与物质食量杂然相处;两把木头椅子都折了腿,歪在墙角哼哼叽叽;几只酒瓶子在桌上不知被什么砸碎了,满桌全是凄凄惨惨的玻璃碴子犹如一颗心遭到了失恋的重创;连吊在天花板下的灯泡也给打碎,留下空荡荡的灯座挂在那里摇摆,像个让人百思不解的悬念。一定是高翔这杂种。
  我定了定神,发现什月正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弯腰收拾呢。她直起腰来,嗫嚅道:"大伯[高校长]已经知道了,他[高翔]不会再来了。"又蹲下身去收拾。
  尽管发生了以上的事情,什月每天还是到鬼屋来。我知道她是冲崔威来的,就知趣地出门去闲逛。街上是去不得了,指不定哪天就遭了暗算,我就朝镇外走,或者上山。我从崔威那里借了几本书,常常钻到树林里坐在石头上看。那些天我胡乱读了几本崔威推崇备至的小说。大多晦涩难读。我不敢说自己读懂了它们,更不能说喜欢,但不管怎样,我从这些小说里看到了两股生命之流,一股在人心内,一股在人身外,虽大相径庭却同样的荒谬和不可思议。当它们相互纠缠龃龉,就变得尤其荒诞。
  那阵子我才头一次发现,有些小说是不能顺着读的,你必须东看一句西看一句,慢慢的才对内容有所了悟,就像从三岁孩子或者疯子嘴里了解真相。
  94年那个夏天下了好几场大雨。碰上下雨,什月就披上一件鲜红的雨衣来。她把自己裹成一只红辣椒的形状,将书包用塑料口袋包着抱在胸前,姗栅而至;进了门,把书包撂在门边的桌子上,打开红辣椒,里面的衣裳和长发便迟迟疑疑地松展开来。她转身朝向门外,把雨衣伸到门外抖动--每次她都将雨衣很精确地抖动三下,仿佛那是属于已经延用了几个世纪的宗教仪式的一部分。
  什月虽然不用补课了,却还是带着她的书包。里面已不是课本,而是一些小说,有些是从崔威那里借的。自从崔威下决心做生意以来,这些书都失了宠,躺在鬼屋里发霉、哀叹、互相埋怨。崔威也不对我侃哲学了。只有什月来,崔威的兴致偶被撩起,才禁不住又大谈文学、哲学之类。
  我还记得有一天午后,什月来鬼屋,刚进门外面就开始下雨,那是一场雷暴雨,闪电突如其来似灵感,又像在天空这口黑锅上猛然敲开的一道道裂缝;巨大的雷声成串滚过,像谁引燃了火药库,轰隆隆震天动地,你猛然发现天地竟是如此空旷博大。被大雨浇得懵头转向的蚯蚓们从地下纷纷钻出来,爬进鬼屋躲雨,在地上蠕蠕而动,把什月吓得神不守舍。于是我和崔威将蚯蚓赤条条扔回瓢泼大雨。有些女人前世一定属于植物界,比如芥蓝、马铃薯、苹果之类,她们怕虫子怕蛇怕狗怕一切的动物。
  7
  火车
  小时候我在一个民办小学念书时,我的老师是个劳改释放犯;我的那些倒霉的小学同学如今天各一方,大部分都在国内的不同的城市做着蓝领工人,或者留在农村种地。只有一个同学考上了一所铁道学院,并且留在那里教书。他打小就有个愿望--去开火车,不知道他是否感到如愿以偿,恐怕很难说。但是即使他当真去开了火车,也未必会感到如愿以偿。我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倘若幼儿园或者小学老师们,不断地告诉孩子们一个真相:你们的梦想基本上都不会成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煞有介事地在小小年纪就挑逗起他们的"理想,"结果会如何?当他们长大成人,会变成什么样?他们会因为失去了"理想,"而变得如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呢,还是会因为打小就抛开了幻想而活得乐天知命?

当前:第10/1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