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9/17页


  高校长答应我去应试,也许不光是因为料想我考不上,这和高什月恐怕也有点关系。前面说过,我在一九九三年秋天做了高三年级的辅助教师,给高三学生改作业、上习题课。在高三(4)班--也就是由高桥镇头面人家的子弟和高中入学成绩拔尖的学生合在一处组成的优等班里--有个叫高什月的女生,她是高校长的侄女,本来在力新县的一个乡镇中学念高中,高二才转学到高桥镇中学,来投奔高校长创造的马太效应。
  实际上,高什月在九三年夏天就参加高考了,但没考上。我从九三年秋天开始代高三的习题课时,什月已经是个复读生。
  94年元旦前的一个周五,我碰到高校长,高校长跟我提起了什月,要我给什月开个小灶,用他的话说就是"巩固提高。"
  其实什月的数学是她所有课程里最好的,要"巩固提高,"不如去读读政治,背背英语什么的。我这么一说,高校长却理解成推脱。"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他说,"少跟崔威喝两顿酒,时间不就出来了?"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傍晚时分什月来敲鬼屋的门,彼时我正和崔威在屋内喝酒。崔威已经灌下去第十三瓶燕京,倒在床上像个白痴一样睡着了;我正醉眼朦胧地抽烟,把满屋子搞得雾气昭昭犹如太虚仙境。门并没有上锁,我冲门外喊了声"进来!"什月进得门来,说明来意后就手足无措了,站在烟雾里咳嗽。我慌里慌张将酒瓶子们从桌上拎走,堆在门边,又请什月在桌前坐下。我在擦桌子的时候什月看了看崔威,当时崔威正好翻身过来,睁开牛眼,狠狠打量了什月一眼。什月一哆嗦,身子一歪,那姿势就像要逃跑。崔威醉里看花的眼神着实吓人,再加上他的翻身带动了一团蓝烟滚滚,更凭添了几分雾里看花、不怀好意的气氛。
  翻了个身,崔威继续昏睡。我和什月又谈了几句什么--我不记得了,那天我也喝多了,后来什月好像说她明天再来什么的,便起身走了。我依稀记得她来到门外,在傍晚的天光下,衬衫格外雪白耀眼。她的牛仔裤是深棕色的,她的右肩上还背着一个军绿色的书包,不规则地支棱着,里面大概是书一类的东西。
  第二天傍晚什月又来了,那天我和崔威都没有喝酒,崔威出门去镇上溜达了。
  什月实在不用补习什么数学--如果是为了对付高考的话,于是我撺掇她学点微积分。但后来我又劝她别学,微积分在高考大纲之外。可是十月坚持说她要学一点的,而且果然自己就学上了。什月真是个学数学的料,这在女生中可不常见,可是她语文政治英语都不行,甚至可以说一塌糊涂。
  高什月第一次高考没考上,但离分数线也不太远,按说交了钱,上武老师的那个工学院的高桥分校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什月坚持要"名正言顺"地去上大学,况且每年六千块的学费对什月的父母来说也不是个小数。关于后一个理由,我能理解,但是前一个理由我认为大可不必。什么叫"名正言顺"?这是上学,又不是嫁人。什月的解释是:就算你交了钱,上了学,可你还是没考上啊;今后一辈子你问自己,当年我考上了吗?你都不能理直气壮地就说考上了。
  嚯,难道高考上没上线,跟和男人上没上过床一样重要么。哦,不对,两者都不重要。你不能老是问自己问自己问自己,你会把自己问得人老珠黄黄瓜菜冰凉。
  到了寒假,什月更经常到我们这里来了,那阵子崔威酒也喝的少了,埋头写他的小说《夜》。
  什月每次来都带着她那个支支棱棱的军绿色书包,里面装着教科书、本子、复习资料、草稿纸、铅笔盒、唇膏、眉笔、香水、指甲刀、小剪子、钥匙串、护肤霜、餐巾纸、话梅、牛肉干......应有尽有,像个超小型的杂货铺。这些东西大大小小,形形色色;什月把它们胡乱塞在一块儿,经常冷不丁地从这潘多拉盒子里拿个什么出来。有一次什月居然掏出个电动鹦鹉;那只鹦鹉的肚皮上有三个按钮,按左边的那个,鹦鹉便说:"对不起";按中间那个,它说:"谢谢";按右边的按键它说:"没关系。"我把鹦鹉攥在手里,将三个键一起按下去,它便"哇"地一声惨叫起来。什月不高兴了,说我是个虐待狂。我说:"就是就是。"(什月讲话喜欢加上许多"就是"和"然后。"在什月叙述一件事的时候,这些"就是"和"然后"纷纷落在句子的前后左右,所表达的意思在"就是"和"然后"的狂轰滥炸中向前挺进。"今天,就是我来之前,就是--中心街--嗯--就是电影院门口,围了一大群人。然后我走近一看,就是--一个执法队的,大概,抓到了一个无照的,就是,那个凶啊。然后,又来了一个......。"什月跟我们慢慢熟起来,我就拿她的"就是"开玩笑,在她的"就是、""然后"行将出口的当儿,先替她脱口而出。但是寒假还未过完,"就是"和"然后"就从什月的句子里消失,轮到她抓我的把柄了--我喜欢说"但是。"什月便在我说话的时候掰着指头数,还时不时看表。我问她数什么;她说:"数数一分钟你用了多少转折连词。")
  好几次什月来到鬼屋,扔下书包便帮我们做饭。她的厨艺并不好,可兴致很高,我们也乐得在一旁游手好闲。我和崔威抽很多的烟;什月说她被动抽烟,一定会比我们早死好多年;于是我们把窗户全打开,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手里的烟是最后一根了--尽管依旧一根接一根地抽。晴天的时候,我们用一只蜂窝煤炉在院子里做饭,什月在院子里风姿焯焯地忙碌着,在孤零零的鬼屋前显得十分惹眼。这情景很是受用。
  在数学方面,什月总问一些聪明问题;而在哲学和政治两科上,什月永远问一些傻问题--至少崔威是这么认为。我就鼓动崔威,那么你就行行好,给你老乡补补课吧。(崔威和什月都是力新县人,虽然一个在县城,另一个是在镇上。)崔威一点都没推辞就答应了。更有甚者,崔威的语文也好得很,英文也说得过去;一不留神成了什月的全能家庭教师。这样一来,我反倒没事可干了。
  我便经常去镇上遛达,有时回来给什月讲几道题,有时也在鬼屋里听崔威给什月补课,我自己也顺便补补--当年我就是这几门不好才没考上本科。
  崔威给什月补课,也有把什月补糊涂的时候。有一次,什月拿来一本参考书,上面有这么一个问题:什么是否定之否定规律?为什么说事物的发展是前进性和曲折性的统一?
  什月说,书上的定义我都能背下来了,这题也可以从书里照方抓药,可我还是不知所云。
  崔威是这样解释:"有什么人,一开始你格外喜欢,后来你又不喜欢啦?"
  什月说当然有。
  "那么这就是一次否定。你跟他断交了,不共戴天了,过后忽然一天,你又开始念他的好处,你变得宽容,从两方面看这个人,你把第一次的否定又否定了一次,但这次的喜欢已经不是第一次的喜欢,你对他有更全面的认识,也更理智了--这就是'否定之否定'"。
  "你这么一解释,'否定之否定'不成了'喜欢不喜欢'啦。"
  "没错,其实辩证法就这么简单,离文字游戏就差一步,根本没什么奥妙。"
  第二天,什月又带着那本参考书来了,她说她问了教她政治课的李老师,李老师说,一粒豆子,发了芽,把'豆子'否定了,然后生长开花,结了很多豆子,又把'豆芽'否定了,这就叫"否定之否定"。
  崔威说,人的意识才是否定的主体,没有人的地方哪来的否定?豆子是人吗?只要有条件,豆子就一定发芽,这是豆子的宿命,基因里就决定了的,'否定'这个词用在这里纯属多余,否则就成了万物有灵、物活论的残渣--老李是个白痴。
  后来什月又去请教了老李,老李说,崔威是个白痴,难道他不知道'新事物的发展是通过对旧事物的否定来实现的吗?'
  什月把老李的话转告了崔威,崔威在老李的名字前后又加了无数个白痴,说,这种屁话还不如改成'新事物的发展是通过对旧事物的强奸来实现的。'
  什月把眉头皱成干枣状,崔威赶忙道歉。什月说,'新事物的发展是通过对旧事物的否定来实现的'写在书上的,说不定还是马克思说的呢。
  都是黑格尔这白痴惹的祸,崔威说,辩证法只适合人的认识过程,最多也只能凑和着解释人类历史,碰到"自然"就变成既多余又谬误,成了类比和比喻的陷井;黑格尔是个文学家,而老恩的自然辩证法简直就是胡闹。
  我调侃道,哲学家最小气了,为着一个概念就能呵佛骂祖不共戴天。什月便要我来评评理。可我什么理论也讲不出来,只好说,离了哲学,人照样能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活得更好。而什月大不以为然,她说凡事总得有个对错吧,崔老师一是非,李老师一是非,哲学难道是骂街?
  崔威说,算啦,你还是啃你的教科书吧,我还是按书上写的教你,以讹传讹,继续误人子弟--不这样你怎能考上大学呢。话虽这么说,可是一旦什月提出的问题触动了崔威哪根弦,崔威又会一惊一咋的:
  "新生事物是不可战胜的"--"呸!同义反复!"
  "肯定方面是事物中维持其存在的方面,否定方面是指事物中促使其灭亡的方面"--"机械的低等二元论!"
  "新事物克服旧事物中消极的东西,又保留旧事物中积极的东西"--"行行好!什月......。"
  ......
  崔威忿忿激昂的样子既妙趣横生又令人恻隐,我就打打岔,对什月说,什月,还是跟我做几道数学题吧,我这里都是金科玉律,一千年也不会过时......。
  坦白地说,有了什月这个学生,我和崔威好为人师的心理都得到充分满足。
  当什月被崔威课补得糊涂的时候,我们也会抛开书本,聊一些其他的事情。诸如童年经历、时事政治、电影、文学之类。什月最喜欢的话题是关于流行歌曲的--女孩子们都喜欢流行歌曲;她说她喜欢《让我欢喜让我忧》,"简直要命地喜欢。"崔威问什月为什么"简直要命地喜欢。"什月就大瞪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难道,你没听过么?
  "当然听过,连高桥西村那头病了三年的老牛都听过,问题是它不但要不了命,还经不起反刍。"
  "在你眼里什么才算好?"
  "你听听这个,"崔威清了清嗓子,"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还不错。"--这是什月的评价,不知是指崔威的嗓子还是指《三套车》。
  这饱含忧郁和沧桑的《三套车》,大概什月不会喜欢--谁知道呢。崔威却将一阵伤感直接传达给我了;我顿时老泪纵横。我和崔威只比什月大几岁,可中间却像隔着几个世纪。
  那次是我惟一一次听到崔威唱歌。虽然崔威酒后经常不管不顾地狂呼滥叫,却从不唱歌。我着实见过很多不唱歌的人,我父亲就是一个。我猜想高校长也从不唱歌。从不唱歌的人都是些奇怪的人,但我也觉得这样的人都很酷,不动感情,不流泪,尽管有时他们会突然表现得比大多数人更为脆弱,孩子似地爱发脾气。
  崔威也从不跳舞,假如我看到崔威哪怕是偷偷地迈动一下舞步或扭一下腰肢,我一定会惊诧地像碰上了外星人--甚至会比这更为惊诧。我对自己的这个想法也觉得不可思议,崔威可以像头狼似的趴在井边吼,喝得像个傻瓜满口昏话,这些尽在情理之中,可倘若他稍稍扭动一下腰肢,迈个舞步,这在我眼里就会成为一件乾坤颠倒的大事。
  和什月聊天,有时我们不免谈到我们身处其中的高桥镇中学。鉴于什月和校长的特殊关系,涉及学校的事我们都说得格外保守。记得有一次,是在94年初的寒假,什月问,假如你们当了校长,会怎么样呢?崔威说,假如他当了校长,而且又想当下去的话,他就会跟高校长没有两样啦。什月从这话里听出了嘲讽,变得闷闷不乐。我说,高桥镇这个鬼地方,让神仙来当校长也是白搭。我本想用这话打个圆场,可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比喻,以为特妙,没过脑子就说出来了。我说,不过,《西游记》里的大魔头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只有小妖精才土生土长。当时我纯粹是一时得意信口开河,根本没想到要讽刺挖苦谁,可是什月显然是生气了,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收拾起她的书走了。之后有两天时间什月都没来。
  起初崔威还跟我开玩笑:高校长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呢?还是土生土长的小妖?到第三天什月还没露面,我和崔威有点沉不住气了。
  还好,到了第四天,什月来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94年春天开学之后,什月不再经常来,但是每个周六她必来鬼屋;崔威也停止了在周六这一天酗酒。
  4
  竞技教育
  每年高考过后的几天,校园里总是一片忙乱。到处都是学生、家长、老师,站在布告栏下,穿过校园小路,拥塞在教室里......。这是对答案,估分,填志愿,焦虑,悲伤,心存侥幸,烧香拜佛,默默祈祷,心跳加速的炎热七月。这时候如果你站在高桥镇中学的至高点--办公主楼的楼顶--看这个中学,你就能更清楚地感受到这种歇斯底里。像一座蚁丘被骡子踩了一脚,引起了大纷扰,半疯的人们在学校里瞎摸乱闯,交头接耳,慌里慌张,匆匆忙忙。
  什月在这人群里,我也在这人群里。我将数学试卷的答案公布了之后,就被学生们和家长们就缠住不放。"赵老师,您帮着再算算吧,""赵老师,你看我估得对不?""赵老师,你看这么做也可以吗?"有的学生要跟你争到面红耳赤,也不肯服错。有的干脆就把你想象成阅卷老师,可怜巴巴地望着你,眼里常含泪水,企求你手下留情,弄得我于心不忍。你要是松了口,他/她就像得了阎王爷的特赦,顿时欢天喜地,一蹦老高。疯了,吃错药了,走火入魔了。
  什月来鬼屋,几分释然地说,这次考得比上一次强。我和崔威提出帮她细估一下,但是什月不肯,好像我们一染指,就会雁过拔毛,将她的分数偷走似的。"面对现实嘛!我们又不是教皇,不收你的什一税,"崔威说。可什月坚决不从。崔威于是旁敲侧击:"第一道单项选择,......"什月脸色一变,迅即把耳朵捂上,打鬼屋里跑出去了。追都追不回来。后来什月知道分数时,悔不当初,实际上她考得比自己估计得还要好一些。这分数没有用到它的极至,也就是说,什月本可以挑个更"好"一点的学校。
  如果你仔细观察一下中国的教育和竞技体育,你就会发现,我们的教育,至少从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这段时间,是和竞技体育别无二致的。读书就是训练,考试就是一场场大大小小的选拔赛。"应试教育"这个词还不是很确切,应该把它称作"竞技教育。"它的目的是选拔出一批种子选手,去参加国际大赛。这个国际大赛就是各国的科技竞争。
  竞技体育的目的不在于创新,而在于"赢,"每个项目都有细致明确的规则,若说有什么创新,那也是微小的,在人为规则之内的,是一种"微进化。"竞技规则本身就排除了"宏进化"的可能。之所以要排除这种可能,是为便于客观地区分胜负。说到底,竞技体育只是一种游戏,满足人类的好胜心理罢了。
  竞技教育跟竞技体育如出一辙,教学大纲、考试范围、命题小组、评分标准等等这些组成了一个自恰的体系,全中国的少年儿童在这个体系里进行着微进化。它的确培养出了一大批种子选手,并且把托福、GRE考试统统改造成了国际大赛。这个竞技教育,从幼儿园的小红花开始,到托福、GRE考试结束,完成了一个周期,却并没有走进科技竞争这个门里。
  智慧就像生命,需要空间和营养,其余的只好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在我们这个自卑的焦虑的儒教的勤奋的民族里,这个词没有位置,你必须把自己弄得像头驴,忙碌、倔强、怯懦,被一根胡萝卜引向全世界,啃了两口炒豆子就撒了欢地大叫大嚷。没错,驴子是属于天堂的动物,我们已经站在进化的终点上,正从从容容地看着欧洲人,美国人,非洲人,阿拉伯人慢慢生出蹄子长出尾巴拉长耳朵向胡萝卜看齐。
  5
  回家
  我们用一撇一捺大气十足地写下自己,却要用一头猪来指称自己的居所。家,我推测它们原本是一座座猪圈,是驯养之所,最终这驯养的阴谋扩展到了人自身。在我们的语言里"家"这个词被广泛地滥用着。更确切地说,是"家"这鬼东西由猪栏一路扩展开去泛滥成灾。当高桥镇中学的高校长出差在外,给教导主任打电话时,他问"家里怎么样?"这话的意思是"学校里怎么样。""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个"家"指得是贵族所统治的一大片领地,它类似于狗用尿所圈出的一片区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练葵花宝典的儒门弟子个人野心和权力欲的步步膨胀。尽管这膨胀通常只在头脑里进行,但有时也竟然成了气候,把天下变成好大一个猪圈。
  最近我一直在观察寓所门口的一座蚁丘。这是一种火蚁,据说是从南美洲迁移过来的。它们脾气暴烈,奔跑迅速,碰上你的脚便毫不犹豫地猛咬一口,过后你的脚就会肿起来,奇痒无比。你紧闭门窗,堵上所有的缝,却总发现它们一群群神秘地出现在屋内的地板上,仿佛谙习劳山道士的穿墙术。它们大大咧咧地在草地上筑巢,一座座高拱出地面,犹如红肿的伤口,倘若你不管不问,它们就会日渐壮大,将一大片草地据为己有。
  我对蚂蚁的憎恨与生俱来,对这些敌意重重的火蚁更不会手下留情,除了定期向它们的城堡实施化学武器的攻击,平时见到它们重建家园,总要走过去踏上几脚,幸灾乐祸地观察它们疯狂地忙乱。我已经观察它们很久,它们依然故我的态度,屡废屡兴的韧劲儿逐渐消磨了我的憎恨。对于"家"这个概念的理解,我是从它们身上领悟得更深的。当我踏碎它们的城堡,它们四处奔涌,每一个看起来都是没头没脑,慌慌张张,不可理喻的,但神奇的是,这乌黑的一团涌动却不会树倒猢狲散,而是形成一个黑色的挺规则的圆;这个圆先是越来越大,然后慢慢缩小归于平静。火蚁们好像被什么牵住了似的,尽管他们奔跑的路线曲曲弯弯,却始终绕着它们的城堡,最终回到那破碎的家去拼命劳作。那城堡有一个中心,这中心具有不可抗拒的引力,每一个成员都身不由己地受这引力的牵绕,把这中心作为归宿。据一些资料上说,这神秘的引力便是蚁后分泌的费洛蒙(pheromones)。家这东西真是既抽象又具体,不可思议地具体。家是有毒的。
  可是这毒物是如何让一只小小的蚂蚁如醉如痴,犹如服了"三尸脑神丹,"永远朝着一个中心献出自己?当它在野外背起食物,从蚁穴里飘来的王者之气,是怎样牵引着它,命它抬足、转身、举步走向巢穴,并且时时纠正着方位?
  我的涂门老家,是怎样牵住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使我并没有在一次逃学之后,永远离开它?它在我头脑中的什么位置,是怎样散发着神秘的信号,使我像这不起眼的火蚁,尽管从那个纷扰不休的家中一次次逃离,却沿着势不可挡的弧线,回家?这与生俱来的致命的引力,使我们纵然受到家的无穷无尽的伤害也照旧痴迷不悟。
  在蜜蜂的王国,工蜂跟蜂王的基因全然相同,只是在发育过程中,幼蜂们受到了区别对待。这个王国只对极少的一些雌性幼蜂提供蜂王浆;而对大部分雌性,主要提供营养不足的蜂蜜,同时蜂王分泌另一种费洛蒙抑制这些本来就营养不良的雌性幼蜂的性器官发育;于是前者发育成蜂王,后者成为发育不全的,残废的,勤劳的,永远留在"家"中的工蜂。(工蚁的境遇与此类似,只是因素更复杂一些罢了。)
  大自然以它冷酷无情的生存规律塑造着各种各样的"家。"你一旦对昆虫之"家"略知一二,反观人类,你一定会心存疑虑和戒心。谁能保证人类的家不是一个个不坏好意的巢穴呢?谁能保证我们处心积虑的父母,不是在不知不觉地毁掉我们,却还以为一切都是为你好?
  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便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即便我们与从前那个家一刀两断,一个新的家总还是要建起来的。生存需要一个中心,围绕着这个中心才使得我们有所依靠,相互支撑,不至于被周围强大的世界个个歼灭。然而有了中心便有了罪恶,它使得处在边缘的个体受尽剥夺。(剥夺,崔威那次酒后所说的这个词,如今正式进入我的词典了。)剥夺。
  有些事情真如崔威所说,是"解决不了的。"不过,纵然完美的办法注定不能存在,权宜之计总还是有的吧。我们可以在适当的时候逃离那个中心,建立自己的家,在剩下的日子里过上自己的生活。然而另一个难题也随之而来:谁又知道何时才是天赐良机,谁能保证当我们最终走出那个中心,不是太晚了已经被那无形的费洛蒙永远地牵住了,那粒"三尸脑神丹"已在不知不觉中吞下肚去了?
  记得我十七岁离家,去N城上大专,是像一只新获自由的鸟儿扑楞着翅膀飞出涂门的;面对父母模糊的泪眼我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自由这东西他们欠我太多,如今一走,仿佛一下子从银行整取了所有零存,一段崭新的疯狂的挥霍就此开始了。我怎能对这煞风景的眼泪生出半点同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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