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通鉴论全集_.com》第6/27页


【一三】 言一发而不可收,习相沿而不能革,无圣人出,则须其自已而后已。班彪之说隗嚣,窦融之决志以从光武,皆以符命为征;彪与融处乱世而身名以全,皆所谓豪杰之士也,然而所据者在此,况其他之琐琐者乎? 仲尼没,七十子之徒,流风日远,舍理言天,而窥天以数,贤者不能自拔,而疑信参焉。刘杨造瘿杨之谶以惑众,张丰宝肘石之玺以自迷,皆缘之以酿乱而亡其身。光武之明,且恐非此而无以动天下,刻画五行、割裂六艺者二百余年,迨魏、晋而始衰,害固如是之烈也! 孔子赞周易以前民用。道而已矣,阴阳柔刚仁义之外无道也。至于汉,乃有道外之数以乱道;更千年而濂、雒阐其微以距邪说,邵康节犹以其授于陈抟、穆修者,冒三圣之显道,以测皇王之升降,非君子之所知也。其殆京房、夏贺良之余烬,乘风而一煽者乎!

【一四】 疑信相参之际,人有隐情而我亦与之隐,则疑终不释;豁然发其所疑而示之以信,岂有不测之明威哉?无不可共见之心而已。窦融在河西,怀疑不决,好事者且以尉佗之说进,此融所秘而不敢以告者也。光武赐书,开两端以レ发之,而河西震服。凡光武之诎群雄者,胥此道也。 盖有所隐而不敢宣者,畏人之知。抑料人虽知我而无能禁我也,更相与隐之,则彼且畏我之含杀机以暗相制;不则谓其疑已而无如已何矣。晓然曰:予既已知汝必有之情矣,而终不以为罪;且亦不禁汝之勿然,而吾固无所惧也。则相谅以明恩,而无姑相隐忍之情以示懦。此非权术之为也,恃在己而不幸人之弗相害,洞然知合离得失之数,仰听之天,俯任之人,术也而道在其中。此光武之奇而不诡于正者与!

【一五】 起于学士大夫、习经术、终陟大位者三:光武也,昭烈也,梁武帝也。故其设施与英雄之起于[A061]泽者有异,而光武远矣。 昭烈习于儒而淫于申、韩,历事变而权术荡其心,武侯年少而急于勋业,是以刑名乱之。梁武篡,而反念所学,名义无以自容,不获已,而闻浮屠之法有“心亡罪灭”之旨,可以自覆,故托以自饰其恶,愚矣。然而士大夫释服入见者,面无毁容,则终身不录,终不忍使大伦绝灭于天下,人道犹藉以仅存,固愈于萧道成之唯利是尚也。光武则可谓勿忘其能矣。天下未定,战争方亟,汲汲然式古典,修礼乐,宽以居,仁以行,而缘饰学问以充其美,见龙之德,在飞不舍,三代以下称盛治,莫有过焉。故曰:光武远矣。 呜呼!古无不学之天子,后世乃有不学之相臣。以不学之相臣辅[A061]泽之天子,治之不古,自高帝始,非但秦也。秦以亡而汉以兴,亡者为后戒,而兴者且为后法,人纪之存,不亦难乎!

【一六】 王元说隗嚣据隘自守,以待四方之变,其亡也宜矣。天下方乱,士思立功名,而民思息肩于锋刃,能为之主者,众所待也,人方待我而我待人乎?待者,害之府也。无已,则儒生怀道术以需时而行者,待求治之主;不则武夫以方刚之膂力欲有所效者,待有为之君;是两者可待也。若夫欲创非常之业,目不营乎四海,心不周乎万民,力不足以屈群策群力而御之,谋不能先天下而建廓清之首功;乃端坐苟安,待人之起而投其隙。所待者而贤于我,则我且亻免首而受制;所待者与己齐力而或不己若,则幸虽制彼而无以服天下之心。鹬蚌渔人之术,其犹鼠之俟夜乎!而何以为天下雄也?拥重兵,据险地,谋臣武士亦足以用,但立一待人之心,而即已自处于坐困之涂;延颈企之,仰窥天,俯视地,四顾海内而幸其蜂起,乱人而已。乱人者,未有不亡者也。

【一七】 严光之不事光武,以视沮、溺、丈人而尤隘矣。沮、溺、丈人知道不行,弗获已而废君臣之义者也,故子曰:“隐者也。”隐之为言,藏道自居,而非无可藏者也。光武定王莽之乱,继汉正统,修礼乐,式古典,其或未醇,亦待贤者以道赞襄之,而光何视为滔滔之天下而亟违之?倘以曾与帝同学而不屑为之臣邪?禹、皋陶何为胥北面事尧而安于臣舜邪? 若周党者,则愈僻矣。召而至三,征而就车,偃蹇伏而不拜,忿惊之气,施于君臣礼法之下,范升劾其不敬,罪奚辞焉?党闻春秋报雠之说,非君非父之惨,称兵以与人相仇杀,党其北宫黝之徒与!黝固无严诸侯,党亦无严天子也。赐帛而罢之,耻孰甚焉!帝覆载以容之,而党藐乎小矣。 王良应召而受禄,虽无殊猷,而恭俭以居大位,于君子之道尚不远矣。故君子者,以仕为道者也,非夷狄盗贼,未有以匹夫而抗天子者也。范希文曰:“蛊之上九,子陵有焉。”非其时而凭高以为尚,则“比之无首”而已矣,恶足法哉?

【一八】 来歙使隗嚣,愤然为危激之辞质责嚣,欲刺之,而嚣不能加害。史称歙有信义,言行不违,往来游说,皆可覆按,故西州士大夫敬爱而免之。信义之于人大矣哉! 士处纷争之世,往来传命而失信义者有二,而乱人不与焉。习于说术者,以为荐朴诚于雄猜狙诈之前,则且视为迂拙而见诎;以巧驭巧,以辩驭辩,机发于不测,而易以动人;而不知有尽之慧敌多方之诈,固不胜而适逢其怒也。又或胸无主而眩于物者,两雄相猜,其中未易测也,而所争所欲,和与战、合与离,两端而已,欲翕固张,薄为望而厚为责,有溢美溢恶之辞焉。乃无定情而惊其夸说,因而信之,遂与传之,而固不可覆按也;则未有欺而欺者多矣,欺已露而追悔无及也。是两者,失信失义而抑取憎于人者多矣。 故庄周非知道者,而其言游说则尽矣,勿传其溢词,而信义可以不失,歙其明于此而持之固乎!履虎尾而不至,素以往而已矣。

【一九】 建官之法,与选举用异而体合,难言之矣。省官将以息民,而士之待用者,滞于进而无以劝人于善。不省,则一行之士,可自试以交奖于才能;然而役多民劳,苦于不给,且也议论滋多,文法滋繁,责分而权不一,任事者难而事多牵制以疑沮。吏省而法简,则墨吏暴人,拥权自恣,无以相察;而胥史豪强,易避就以雠其奸。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际,难言之也。 天下有定理而无定法。定理者,知人而已矣,安民而已矣,进贤远奸而已矣;无定法者,一兴一废一繁一简之间,因乎时而不可执也。 乱之初息,不患士之不劝于功名也,而患其竞。一夫有技击之能,一士有口舌刀笔之长,尝以试之纷纠之际而幸雠,效者接踵焉;而又多与以进取之涂,荡其心志,则损父母、弃坟墓、舍田畴以冒进者不息。唯官省而难容,乃退安于静处,而爵禄贵、廉耻兴焉。且也民当垫隘之余,偷安以自免之情胜。其有犯不轨者,类皆暴横恣睢,恶显而易见;不则疲敝亡赖而不知避就者;未容有深奸奇巧,诡于法而难于觉察者焉。则网疏吏寡,而治之也有余。抑百务[A061]创,而姑与天下以休息,虽有不举,且可俟之生遂之余,则郡县阔远而事为不详,正以绥不宁而使之大定,此则省官之法善矣。 若夫天下已定,人席于安矣,政教弛而待张矣;于斯时也,士无诡出歧涂以幸功名之路,温饱安居而遂忘于进,则衣冠之胄,俊秀之子,亦且隳志于痒序,而自限于农圃。非多为之员、广为之科,以引掖之于君子之途,则朴率之风,流为鄙倍,而诗书礼乐不足以兴方起之才。且︹暴不足以逞,而匿为巧诈;豪民日以磐固,而玩法自便;则百里一亭,千里一邑,长吏疏,掾督缺,而耳目易穷。乃官习于简略,而事日以积,教化之详,衣衤如之备,官不给而无以齐民,事不夙而无以待变。是则并官以慎选,而不能尽天下之才;省吏以息民,而无以理万民之治;吝爵吝权之害,岂浅于滥冗哉?故曰:理有定而法无定,因乎其时而已。 光武建武六年,河北初定,江、淮初平,关中初靖,承王莽割裂郡县、改置百官、苛细之后,抑当四海纷纭、蛇龙竞起之余,徼幸功名之情,中于人心而未易涤,井省四百余县,吏职减损,十置其一,斯其时乎!斯其时乎!要之非不易之法也。

【二○】 窦融之责隗嚣曰:“兵起以来,城郭皆为邱墟,生民转于沟壑,天运少还,而将军复重其难,孤幼将复流离,言之可为酸鼻。”仁人之言,其利溥如此哉! 说人罢兵归附而以︹弱论,我居︹而孰甘其弱?激之已耳。以天命论,天视听自民视听,置民不言,而托之杳茫之符瑞,妄人不难伪作以惑众,而乱益滋。唯融之为言也如此,嚣虽不能听,而已怆于心,心怆而气夺矣。秦、陇之民闻之,固将怨嚣而不乐为之死;汉之荷戈以趋、负粮以馈者,亦知上之非忍毒我,而祸自彼发,不容已也。其利溥矣。 然而融之为此言也,则非以是为制嚣之柄,而离秦、陇之心使去嚣也。何以知其然也?使融而操此以为术,则言之不能如是之深切;而融全河西以归命,实践此言,以免民于死,非徒言也。窦氏之裔,与汉终始,一念之永,百年之泽矣。

【二一】 治之敝也,任法而不任人。夫法者,岂天子一人能持之以遍察臣工乎?势且仍委之人而使之操法。于是舍大臣而任小臣,舍旧臣而任新进,舍敦厚宽恕之士而任徼幸乐祸之小人。其言非无征也,其于法不患不相傅致也,于是而国事大乱。江冯请令司隶校尉督察三公,陈元争之,光武听元而黜冯之邪说,可谓知治矣。臣下之相容,弊所自生也;臣下之相讦,害所自极也。如冯之言,陪隶告其君长,子弟讼其父兄,洵然三纲沦、五典ル,其不亡也几何哉! 大臣者,日坐论于天子之侧者也;用人行政之得失,天子日与酬辨,而奚患不知?然而疑之也有故,则天子不亲政而疏远大臣,使不得日进乎前,于是大臣不能复待天子之命而自行其意。天子既疏远而有不及知,犹畏鬼魅者之畏暗也,且无以保大臣之必不为奸,而督察遂不容已。冒疾苛之小人,乃以挠国政而离上下之心。其所讦者未尝不中也,势遂下移而不可止。藉令天子修坐论之礼,勤内朝外朝之问,互相咨访,以析大政之疑,大臣日侍黼,无隙以下比而固党;则台谏之设,上以纠君德之愆,下以达万方之隐,初不委以毛鸷攻击之为,然而面欺擅命之慝,大臣固有所不敢逞,又焉用督察为哉? 况大臣者,非一旦而加诸上位也。天子亲政,则其为侍从者日与之亲,其任方面者,以其实试之功能,验之于殿最而延访之,则择之已夙,而岂待既登公辅之后乎?唯怠以废政,骄以傲人,则大臣之得失不审,于是恃纠虔之法,以为不劳而治也。于是法密而心离,小人进而君子危,不可挽矣。

【二二】 乘乱以起兵者,类不得其死,而隗嚣独保首领以终。嚣之所为,盖非犯阴阳之忌而深天下之怨者,不亦宜乎!藉其子纯弗叛以逃,虽世其家可也。嚣之所以不终事汉者,惩于更始之败而葸以失之也。以身托人,而何容易哉,则固不容不慎;慎而过焉,遂成乎葸,于是而毁家存汉之心,不能固守而成乎逆。然而兵不越陇,而毒未及于天下,郑兴、马缓、申屠刚去之而不留,来歙刺之而不杀,隐然有名义在其心而不忘,其异于公孙述、张步、董宪之流远矣。惜哉,其不奉教于窦融耳。卑屈而臣于公孙述,则势蹙而无聊之为也。其怙终而不听光武之招,则愧于马、窦而恐笑其不夙也。葸而成乎愚,而固不安于戕忍诡随之为,乃以善其死而免于显戮。天维显思、自求自取之谓也。

【二三】 任为将师而明于治道者,古今鲜矣,而光武独多得之。来歙刺伤,口占遗表,不及军事,而亟荐段襄,曰:“理国以得贤为本。”此岂武臣之所及哉?歙也、祭遵也、寇恂也、吴汉也,皆出可为能吏、人可为大臣者也。然而光武终不任将帅以宰辅,诸将亦各安于合而不欲与于鼎铉。呜呼!意深远矣。故三代以下,君臣交尽其美,唯东汉为盛焉。

【二四】 苟为欲治之君,乐其臣之敢言者有矣,而敢言之士不数进。非徒上无能容之也,言出而君怒,怒旋踵而可息矣,左右大臣得为居间而解之;藉其终怒不释,乃以直臣而触暴君,贬窜诛死,而义可以自安且自伸也。唯上之怒有已时,而在旁之怨不息,乘间进毁,且翘小过以败人名节,则身与名俱丧,逮及子孙族党交游而皆受其祸,则虽有骨鲠之臣,亦迟回而[A092]于一言。故能容敢言者非难,而能安敢言者为难也。 光武以支庶之余,起于南阳,与其人士周旋辛苦、百战以定天下,其专用南阳人而失天下之贤俊,虽私而抑不忘故旧之道也。且南阳将吏,功成爵定,亦未闻骄倨侈汰以乱大法,夫岂必斥远而防制之。乃郭以疏远之臣,外任州郡,慷慨而谈,无所避忌。曰:“当简天下贤俊,不宜专用南阳故旧。”孤立不惧赫奕之阀阅,以昌言于廷,然而帝不怒也。且自邓禹以降,勋贵盈廷,未有忿疾之者,固早知其不足畏而言之无尤。诚若是,士恶有不言,言恶有不敢哉?诸将之贤也,帝有以镇抚之也;奖远臣以忠鲠,而化近臣于公坦,帝之恩威,于是而不可及矣。宋祖怀不平于赵普,而雷德骧犹以鼎铛见责,曲折以全直臣,而天子不能行其意。言之也适然,帝听之也适然,南阳勋旧闻之也适然。呜呼!是可望之三代以下哉?

【二五】 建武十二年,天下已定,所未下者,公孙述耳。三方竞进,蹙之于成都,述粮日匮,气日衰,人心日离,王元且负述而归我,此其勿庸劳师亟战而可坐收也较然矣。触其致死之心,徼幸而犹图一逞,未易当也。吴汉逼成都而取败,必然之势矣。光武料之于千里之外而不爽,非有不测之智也,知其大者而已。 故善审势者,取彼与我而置之心目之外,然后笼举而规恢之,则细微之变必察;耳目骛于可见之形,而内生其心,则智役于事中,而变生于意外。诗云:“不出于。”出于者,其明哲无以加焉。昆阳之拒寻、邑,邯郸之蹙王郎,光武固尝以亟战得之矣,彼一时也。吴汉效之而恶得不败!

【二六】 公孙述之廷不可仕也;虽然,述非王莽比矣,不得已而姑与周旋以待时,不亦可乎?李业、王皓、王嘉遽以死殉之,过矣。述之初据蜀也,犹未称帝,威亦未淫也;察其割据之雄心,虑相污陷,夫岂无自全之术哉?乃因循于田里家室之中,事至而无余地,居危乱之邦,无道以远害,畏溺而先自投于渊,介于石而见几者若此乎? 谯玄荐贿以免,则尤可丑矣。处乱世而多财,辱人贱行以祈生,殆所谓“负且乘致寇至”者与!哀、平之季,廉耻道丧,一变而激为吊诡,蜀人尤甚焉。匹夫匹妇之谅,恶足与龚胜其孤芳哉!

【二七】 晋平公喜其臣之竞,而师旷讥其不君。为人君者,欲其臣之竞,无以异于为人父者利其子之争也。光武之诏任延曰:“善事上官,勿失名誉。”其言若失君人之道,而意自深。延曰:“忠臣不和,和臣不忠,上下雷同,非陛下之福。”(考异曰:延传作“忠臣不私,私臣不忠”。按高峻小史作“忠臣不和,和臣不忠”,意思为长,又与上语相应,今从之。)然则尊卑陵夷,相矫相讦,以兴讼狱而沮成事,抑岂天子之福乎? 夫欲使上官之履正而奉公也,但择其人而任之。夫既使居上位矣,天子无能纳诸道而制其进退,乃恃下吏之至戾以翘其过而为异同,于是乎相劝以傲,而事之废兴,民之利病,法之轻重,人得操之以行其意。其究也,下吏抗上官而庶民抗下吏,怨ゥ生,飞语兴,毁誉无恒,讼狱蜂起,天子亦何恃以齐天下,使网在纲,有条而不紊乎?阴阳之气不和,则灾生;臣民之心不和,则兵戎起。共、不和于舜、禹,管、蔡不和于周、召,如是而可以为忠臣乎? 光武欢息曰:“卿言是也。”为延之说所摇与?抑姑以取其一节之亢直而善成其和衷与?以为治理之定论,则非矣。

【二八】 道非直器也,而非器则道无所丽以行。故能守先王之道者,君子所效法而师焉者也;能守道之器者,君子所登进而资焉者也。王莽之乱,法物凋丧,公孙述宾宾然亟修之。其平也,益州传送其瞽师、乐器、葆车、舆辇,汉廷始复西京之盛。于此言之,述未可尽贬也。 述之起也非乱贼,其于汉也,抑非若隗嚣之已北面而又叛也。于一隅之地,存礼乐于残缺,备法物以昭等威,李业、费贻、王皓、王嘉,何为视若戎狄乱贼而拒以死邪?自述而言,无定天下之略,无安天下之功,饰其器,惘其道,徇其末,忘其本,坐以待亡,则诚愚矣。自天下而言,群竞于智名勇功,几与负爪戴角者同其竞,则述存什一于千百,俾后王有所考而资以成一代之治理,不可谓无功焉。马援,倜傥之士也,斥述为井蛙,后世因援之鄙述,而几令与孟知祥、王建齿,不亦诬乎? 汉道中圮,而述储文物以待光武,五代涂炭,而李氏储文艺以待宋太宗,功俱未可没也。宋失汴梁而钟律遂亡,乃者南都陷而浑仪遂毁,使当世而有公孙述也,可勿执李、费二王之以拒之也。

【二九】 高帝初入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无待察其情,而壹之以上刑。盖天下方乱,民狎于锋刃,挟雠争利以相杀者不可卒弭,壹之以死而无容覆勘,约法宽而独于此必严焉,以止杀也。 王嘉当元、哀之世,轻殊死刑百一十五事,其四十二事,手杀人者减死一等。建武中,梁统恶其轻,请如旧章。甚矣,刑之难言也。杀人一也,而所繇杀之者异。有积忿深毒,怀贪竞势,乘便利而杀之者;有两相为敌,一彼一此,非我杀彼,则彼杀我,偶胜而杀之者;有一朝之忿,虽无杀心,拳勇有余,要害偶中,而遂成乎杀者。斯三者,原情定罪,岂可概之而无殊乎?然而为之法曰:察其所自杀而轻重之。则猾民伏其巧辩,讼魁曲为证佐,赇吏援以游移,而法大乱。甚矣,法之难言也。 夫法一而已矣,一故不可干也,以齐天下而使钦畏者也。故杀人者死,断乎不可词费而启奸也;乃若所以钦恤民情而使死无余憾者,则存乎用法之人耳。清问下民者,莫要乎择刑官而任之以求情之道。书曰:“刑故无小,赦过无大。”故与过之分,岂徒幕外弯弓不知幕中有人而死于射之谓乎?横逆相加,操杀己之心以来,而幸胜以免于推刃,究其所以激成而迫于势者,亦过之类也;猝然之忿怒,︹弱殊于形体,要害不知规避,不幸而成乎杀者,亦过之类也。一王悬法于上,而不开以减死之科;刑官消息于心,而尽其情理之别。则果于杀人者,从刑故之条;而不幸杀人者,慎赦过之典。法不而刑以祥,存乎其人,而非可豫为制也。 夫法既一矣,而任用刑者之矜恕,则法其不行矣乎?而抑有道焉。凡断刑于死者,必决于天子之廷,于是而有失出失入之罚,以儆有司之废法。既任吏之宽恤,而又严失出以议其后,则自非仁人轻位禄而全恻隐者,不能无惕于中而轻贷人以破法。夫有司者,岂无故而纵有罪以自丽于罚乎?非其请托,则其荐贿,廷议持衡而二患惩,则法外之仁,可以听贤有司之求瘼,而何忍一人死复继之以一人乎?若曰杀人而可不死也,人将相戕而不已也,而亡虑也。虽减死而五木加之,犴狴拘之,流放徒隶以终其身,自非积忿深毒、怀贪竞势之凶人,亦孰乐有此而昧于一逞也乎?

【三○】 治盗之法,莫善于缓;急者,未有不终之以缓者也。且盗之方发而畏捕也,︹则相拒,弱则惊窜伏匿而莫测其所在。缓之而拒之气馁矣,不能久匿而复往来于其邑里族党矣,一夫之力擒之而有余矣,吏不畏其难获而被罪也。人孰无恶盗之情,而奚纵之?惟求之已急也,迫之以拒,骇之以匿,吏畏不获而被罪,而不敢发觉,夫然后展转浸淫而大盗以起,民以之死,而国因以亡。 光武之法,吏虽逗留、回避、故纵者皆勿问,听以禽讨为效。牧守令长畏忄耍选怯不敢捕者,皆不以为罪,只取获贼多少为殿最。唯匿蔽者乃罪之。此不易之良法,而愚者弗能行久矣。

【三一】 张纯、朱浮议宗庙之制,谓礼为人子事大宗降其私亲,请除舂陵节侯以下四亲庙,以先帝四庙代之。光武抑情从议,以昭穆祢元帝,而祠其亲于章陵,异于后世之苟私其亲者,而要未合于礼之中也。 为人子者,必有所受命而后出为人后,内则受命于父以往,外则受命于所后之父母而来,若哀帝之于成帝是已。故尊定陶为皇,而自绝于成帝,非也。若内无所禀,外无所承,唯己之意与人之扳己而继人之统,此唯天子之族子,以宗社为重,可以不辞,而要不得与受命出后者均。何也?父子之恩义,非可以己之利与臣民之推戴而薄其所生,诬所后者以无命为有命也。况乎光武之兴,自以武功讨篡逆而复宗礻方,其生也与元帝之崩不相逮,而可厚诬乎哉?成、哀、平不成乎君者也,废焉可也。元帝于昭穆为诸父,而未有失德,勿毁而列于世,得矣;以为己所后而祢之,不可也。光武之功德,足以显亲,南顿令而上虽非积累之泽,而原本身之所自来,则视组绀以上而尤亲。尊者自尊也,亲者自亲也,人子不敢以非所得而加诸亲。故组绀之祀,得用天子之礼乐,而特不追王。则南顿以上四世之庙不可除,而但无容加以皇称而已。后世之礼,势殊道异,难执先代之相似者以为法,而贵通其意。光武之事,三代所未有也,七庙之制,不必刻画以求肖成周,节侯以下与元帝以上并祀,而溢于七庙之数,亦奚不可?所难者唯祭耳。然使各以其昭穆,君先臣后,从太祖而合食,礼原义起,岂与哀帝之厚定陶、欧阳修之崇濮王、张孚敬之帝兴献,同其紊大分而伤彝伦乎? 若纯与浮之言大宗,则尤谬矣。大宗者,非天子之谓也。礼曰:“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宗者,百世不迁;而天子之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至本支绝而旁亲立,国中斩而支庶兴,初非世次相承而不可越。故天子始兴,而母弟为大宗。尊者嗣位,亲者嗣宗。宗者,一姓之独尊也,位者,天下之同尊也,天子之非大宗明矣。大宗无后,就大宗之支子以次而嗣,递相衍以百世,而昭穆不乱,故以宗为重而绝其私亲。天子不与于宗子之中者也,嗣位也,非嗣宗也,不拘于昭穆之次,孙可以嗣祖,叔父可以嗣从子者也。使汉而立大宗焉,抑唯高帝之支子相承不绝,天下虽亡而宗不圮,非王莽所得篡,而光武亦弗能嗣焉。纯与浮不考于周礼,合宗与位而一之,于周且悖,而况汉乎?疏漏寡闻,任气以矫时王之制,其与欧阳修、张孚敬之说,异失而同归矣。

【三二】 王氏之祸烈矣!光武承之,百战而刘宗始延,惩往以贻后,顾命太子而垂家法,夫岂无社稷之臣?而唯阴识,阴兴之是求。识虽贤,何知其不为莽之恭?识虽不伪,能保后之外戚皆如识乎?饮堇而幸生,复饮以冶葛,卒使窦、梁、邓、何相踵以亡汉。光武之明,而昏于往鉴如是者,何也? 帝之易太子也,意所偏私而不能自克,盈廷不敢争,而从臾之者,自郅恽之佞外无人焉。若张湛者,且洁身引退以寓其不满之意矣。东海虽贤,郭况虽富而自逸,光武不能以自信,周旋东海而优郭氏,皆曲意以求安,非果有鸠之仁也。于是日虑明帝之不固,而倚阴氏以为之援,故他日疾作,而使阴兴受顾命领侍中,且欲以为大司马而举国授之。 呜呼!人苟于天伦之际有私爱而任私恩,则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鲜不违道而开败国亡家之隙,可不慎哉!卒之帝崩而山阳王荆果假郭况以称乱,则帝之托阴氏以固太子之党,亦非过虑也。虽然,虑亦过,不虑亦过;虑以免一时之患,而贻数世之危,固不如其弗虑也。

【三三】 汉之通西域也,曰“断匈奴右臂”。君讳其贪利喜功之心,臣匿其徼功幸赏之实,而为之辞尔。夫西域岂足以为匈奴右臂哉?班固曰:“西域诸国,各有君长,兵众分弱,无所统一,虽属匈奴,不相亲附,匈奴能得其马畜旃,而不能与之进退。”此当时实征理势之言也。 抑考张骞、傅介子、班超之伏西域也,所将不过数十人,屯田之卒不过数百人,而杀其王、破其国翱翔寝处其地而莫之敢雠。若是者,曾可以为汉而制匈奴乎?可以党匈奴而病汉乎?且匈奴之犯汉也,自辽左以至朔方,横亘数千里,皆可阑入,抑何事南绕玉门万里而窥河西?则武帝、张骞之诬也较著。光武闭关而绝之,曰:“东西南北自在也。”灼见其不足为有无而决之矣。 夷狄而为中国害,其防之也,劳可不恤,而虑不可不周。如无能害而徼其利,则虽无劳焉而祸且伏,虽无患焉而劳已不堪,明者审此而已矣。宋一亡于金,再亡于元,皆此物也。用夷攻夷,适足以为黠夷笑,王化贞之愚,其流毒惨矣哉!

【三四】 光武之于功臣,恩至渥也,位以崇,身以安,名以不损,而独于马援寡恩焉,抑援自取之乎! 宣力以造人之国家,而卒逢罪谴者,或忌其︹,或恶其不孙,而援非也,为光武所厌而已矣。老氏非知道者,而身世之际有见焉。其言曰:“功成名遂身退。”盖亦察于阴阳屈伸之数以善进退之言也。平陇下蜀,北御匈奴,南定交耻,援未可以已乎?武之乱,帝愍其老而不听其请往,援固请而行。天下已定,功名已著,全体肤以报亲,安禄位以戴君,奚必马革裹尸而后为愉快哉!光武于是而知其不自贵也;不自贵者,明主之所厌也。夫亦曰:苟非贪俘获之利,何为老于戎马而不知戒乎?明珠之谤,有自来矣。老而无厌,役人之甲兵以逞其志,诚足厌也。故身死名辱,家世几为不保,违四时衰王之数,拂寒暑进退之经,好战乐杀而忘其正命,是谓“逆天之道”。老氏之言,岂欺我哉? 易之为教,立本矣,抑必趣时。趣之为义精矣,有进而趣,时未往而先倦,非趣也;有退而趣,时已过而犹劳,非趣也。“日昃之离,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凶。”援之谓与!

【三五】 事难而易处之则败,事易而难图之亦败。易其难者,败而知其难,将改图而可有功;难其易者,非急悔而姑置焉,易者将成乎难,而祸不息矣。 武陵蛮之叛也,刘尚之全军偾焉,马成继往而无功焉,马援持之于壶头,而兵之死者大半,援亦殒焉。及乎援已死,兵已疲,战不可,退不能,若有旦夕歼溃之势;而宗均以邑长折简而收之,群蛮帖服,振旅以还,何其易也!其易也,岂待今日而始易哉?当刘尚、马援之日,早已无难忄伏,而贪功嗜杀者不知耳。使非均也,以疲劳之众与蛮固争,蛮冒死以再覆我军,虽饥困而势已十倍矣。 呜呼!一隅之乱,坐困而收之,不劳而徐定。庸臣张皇其势以摇朝廷之耳目,冒焉与不逞之虏争命,一溃再溃,助其焰以燎原,而遂成乎大乱。社稷邱墟,生民左衽,厉阶之人,死不偿责矣。

【三六】 汉诏南单于徙居西河美稷,人极之毁,自此始矣。非但其挟戎心以乘我也,狎与之居而渐与之安,风俗以蛊,婚姻以乱,服食以淫,五帝、三王之天下流解散,而元后父母之大宝移于非类,习焉而不见其可耻也,间有所利而不见其可畏也。技击诈谋,有时不逮,沫狎,或以示恩,而且见其足以临我;愚民玩之,黠民资之,乃至一时之贤豪,委顺而趋新焉。迤及于千岁以后,而忘其为谁氏之族矣。臧宫、马武请北伐,光武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柰之何延之于萧墙之内也!

【三七】 明帝英敏有余,而蕴藉不足,光武选师儒而养以六经之教,得其理矣,然而张佚、桓荣未足以称此。岂当时无间起之豪杰,守先王之道以待学者,可以为王者师乎?抑有其人而光武未之能庸也。 奚以知佚、荣之不称也?帝欲使阴识傅太子,张佚正色而争之,是矣。帝遂移太傅之命以授佚,自非圣人以天自处而无疑,与夫身为懿亲、休威与俱而无容辞,未有可受命者也。佚乃自博士超擢居之而不让,恶可以为帝王师!桓荣受少傅之车马印绶,陈之以诧诸生,施施然曰:“今日所蒙,稽古之力也,可不勉哉!”抱君子谋道之忧者,闻斯言也,有不汗面者乎?而足以为帝王师乎? 呜呼!师道之难也,于蒙之象见之。人心之险,莫险于利禄之得失;惟以艮止之德,遏欲以静正,不获其身,不见其人,而后夏楚收威,行于胄子。身教立,诚心喻,德威著,塞蒙心之贪戾,而相沐以仁让。故曰:“蒙以养正,圣功也。”身之不正,何以养人哉?荣与佚区区抱一经以自润,欲以动太子之敬信,俾忘势让善而宜人,讵可得乎?赖明帝之不为成帝也,非然,荣与佚之情,亦奚以愈于张禹邪?故曰:“能自得师者王。”光武之豫教,太子之尊师,而所得仅若此,王道之所以不兴与!

【三八】 以祖妣配地只于北郊,汉之乱典也。光武以吕后几危刘氏,改配薄后,乱之乱者也。吕氏之德,不足以配地矣,薄后遂胜任而无歉乎?开国之君,配天而无歉者,非以其能取天下贻子孙也。宇内大乱,庶民不康,三纲沦,五典ル,天莫能复其性;暴政夺人居食,兵戎绝其生齿,地莫能遂其养;王者首出,诛恶削潜,以兵治而期于无兵,以刑治而期于无刑;饥者食,寒者衣,散之四方者逸以居,于是而得有其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以相亲而相逊;代天以奠兆民,而相天地之不足,则臣子推崇之以配天,以是为与天通理也。母后,一姓之妣也,配祖于宗庙而私恩伸矣。位非其位也,君授之也;德非其德也,元后为民父母,母道亦君所任,非后所任也。吕后不足以配地,薄后其能堪此乎?故曰乱也。 象之不仁,舜不得不以为弟,丹朱之不肖,尧不得不以为子,天伦者受之于天,非人所得而予夺者也。夫妇之道,受命于父母,而大昏行焉;出以其道,而自夫制焉。为人子孙而逆操其进退,己不道而奚以治幽明哉?文姜之逆也,而春秋书曰“夫人”。僖公致成风以抑哀姜,而春秋书曰“用致”。吕后之罪,听后世之公论,非子孙所得黜也;薄后非高帝之伉俪,非子孙所得命也。告祠高庙,退吕进薄,幸先君之无知,唯己意以取必焉。舜不能使瞽瞍之不子象,而光武能使高帝之不妻吕后哉?慕容垂追废可足浑氏,崔鸿讥其以子废母,致其子宝弑母而无忌。人君垂家法以贻子孙,顺天理而人情自顺,大义自正。如谓光武借此以儆宫闱,乃东汉之祸,卒成于后族,徒为逆乱,而又奚裨邪?故曰乱之乱者也。

●卷七○明帝【一】 明帝即位之元年,率百官朝于先帝之陵,上食奏乐,郡国计吏以次占其谷价及民疾苦,遂为定制。迨后灵帝时,蔡邕从驾上陵,见其威仪,察其本意,欢明帝至孝恻隐之不易夺,而古不墓祭之未尽也,邕于是乎知通矣。 夫云古不墓祭,所谓古者,自周而言之,盖殷礼也。孔子于防墓之崩,泫然流涕曰:“古不修墓。”其云古者,亦殷礼也。孔子殷人也,而用殷礼,示不忘故也。然而泫然流涕,则圣人之情亦见矣。殷道尚鬼,贵神而贱形,礼魂而藏魄,故求神以声,坐尸以献,是亦一道也,而其弊也,流于墨氏之薄葬。若通幽明一致而言之,过墓而生哀,岂非夫人不自已之情哉! 且夫谓神既离形而形非神,墓可无求,亦曰魂气无不之也。夫既无不之矣,则亦何独墓之非其所之也?朝践于堂,事尸于室,祝祭于礻方,于彼乎,于此乎,孝子之求亲也无定在,则墓亦何非其所在。始死之设重也,瓦缶也;既虞而作主也,桑栗也;土木之与人,异类而不亲,而孝子事之如父母焉,以为神必依有形者以丽而不舍也;岂ム形之所藏,曾瓦缶桑栗之不若哉?墓者,委形之藏也;孙者,委形之化也。以为非其灵爽之故,则皆非故矣;以为形之所委,则皆其体之遗矣;事尸之礼,以孙为形之遗而事之如生,乃于其形之藏而弃之于朽壤乎?夫物各依于其类,不得其真,则以类求之。形之与神,魂之与魄,相依不舍以没世,则神如有依,不违此也审矣。 孝者,生于人子之心者也;神之来格者,思之所成也;过墓而有哀怆之情,孝生于心,而神即于此成焉。且也,是形也,为人子者寒而温之,暑而清之,疾痛疴痒而抑搔之,事之生平,一旦而朽壤置之,曰有尊形者在焉,其情恝,其道过高而亡实。庄也、墨也,皆尝以此为教,而贼人恻隐之良;虽为殷道,自匪殷人,何为效之哉?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损益于礼之中,而不伤仁义,百世之后,王者有作,前圣不得而限之矣。故曰:“丧,与其易也宁戚。”执古礼以求合,抑情以就之,易之属也;情有所不忍,虽古所未有而必伸,戚之属也;守章句以师古者,又何讥焉!

【二】 养老之典,有本有标,文其标也;文抑以动天下之心而生其质,则本以生标,标以荫本,枝叶荣而本益固矣。养老于痒,袒而割牲,执酱而馈,执爵而,标也。制民田里,教之树畜,免其从政,不饥不寒,而使得养其老,本也。王者既厚民之生,使有黍稷、酒醴、丝絮、鸡豚可以养其老矣;然恐民之怙其安饱,而孝弟之心不生也,于是修其礼于太学,躬亲执劳,忄亨宪乞言,以示天子之必有尊,而齿为天下之所重,乃以兴起斯民之心而不敢凭壮以遗老,则标以荫本而道益荣。明帝修三老五更之礼,养李躬、桓荣尽敬养之文,于时之天下,果使家给户饶遂其衣帛食肉以奉其父母乎?抑尚未也?民未给养而徒修其文,则固无以兴起孝弟而虚设此不情之仪节矣。虽然,文与质相辅以成者也;本与标相扶以茂者也。以天下之未给而不遑修其礼焉,俟之俟之,而终于废坠矣。修其文以感天下之心,抑可即此以自感其心,俯仰磬折之下,顾文而思之,必有以践之,而仁泽之下流,亦将次第而举矣。明帝之时,内寇靖,边陲无警,承光武之余泽,犹挹水于江、承火于燧也。则文以滋质,标以荫本,亦不得曰虚致此不情之仪节也。乃若其不可者,记曰:“敬老为其近于父也。”以近父故敬,则敬老以父而推尔。光武崩,曾未期年,而雍容于冠冕笙磬之下,不已急乎!躬与荣凭几受馈,而寝门之视膳,天夺吾欢,则固有よ怛而不宁者。明帝、东平王苍皆斩焉衔恤之子也,王亟请之,帝辄行之,无已泰乎!是则斫本而务其末也。

【三】 明帝永平三年,以左冯翊郭丹为司徒,郡守人为三公,循西汉之制也,而尤不待内迁而速拔之以升。其后邢穆、鲍昱皆以太守践三公之位,其重吏事也甚矣。是道也,以奖郡守,使劝进于治理,重其权而使安于其职则得也;若以善三公之选,则有不贵于此者,何也?道者,事之纲也,天下者,郡之积也。即事而治之,目与纲并举而不可有遗;即道而统之,举其纲而不得复察其目;此郡守三公详简之殊也。以郡守纤悉必察之能,赞君道而摄大纲,则琐细而亏其大者多矣。 五方之政,刚柔之性异于天,饶瘠之产异于地,一郡之利病,施于百里以外,则利其病而病其利。郡守之得民也,去其郡之病以兴其利,而民心悦矣。遂以概之于天下,是强山国以舟、泽国以车,徒为病而或足以毙也。然则郡守果贤,固未可坐论清宫,而平章四海。况乎名之所自成,实之所自损,黄霸之贤,且以分雀之欺为鼎足羞,况不能如霸者,而遽以宗社托之乎?是则旦郡守而夕三公,庙堂无广大从容之化,其弊也,饰文崇法以伤和平正直之福,非细故也。明帝勤吏事,而不足与于治道,未可为后世择相法也。

【四】 宗均去槛,而九江之虎患息,其故易知也。人与虎争,而人固不胜矣。槛者,人所与虎争之具也,有所恃而轻与虎遇,蹈危而不觉,虎与人两毙之术也。均之令曰:“江、淮之有猛兽,犹北土之有鸡豚。”谓其繁有而不可使无也。常存一多虎于心目,而无恃以不恐,则自远其害。推此道也,以治民之奸可矣。 故其论治,谓文法廉吏不足以止奸,亦以鸡豚视奸而奸者诎,与天下息机而天下之机息也。文法之吏,恃文法以与奸竞而固不胜;廉吏恃廉以弗惧于奸,而奸巧以伤之;惟其有恃也,而遂谓奸之不足防也。挈大纲,略细法,讼魁猾胥不得至于公廷矣,奚以病吾民哉?均之所挟持者弘远矣。刘先主、诸葛武侯尚申、韩,而蜀终不竞,包拯、海瑞之ぉ疾,尤其不足论者已。

【五】 楚王英始事浮屠,而以反自杀;笮融课民盛饰以事浮屠,而以劫掠死于锋刃;梁武帝舍身事浮屠,而以挑祸乐杀亡其国;邪说暗移人心,召祸至烈如此哉! 浮屠之教,以慈愍为用,以寂静为体,以贪、嗔、痴为大戒。而英、融、梁武好动嗜杀,含怒不息,迷乎成败以召祸,若与其教相反,而祸发不爽,何也?夫人之心,不移于迹,而移于其情量之本也。情量一移,反而激之,制于此者,大溃于彼,溃而不可复收矣。浮屠之说,穷大失居,谓可旋天转地而在其意量之中,则惟意所规,无不可以得志,习其术者,侈其心而无名义之可守。且其为教也,名为慈而实忍也;发肤可忍也,妻子可忍也,君父可忍也,情所不容已而急绝之,则愤然一决而无所恤矣。 又其为说也,禁人之欲而无所择;于是谓一饮、一食、一衣、一宿,但耽著而无非贪染也。至于穷极无厌,毒流天下,而其为贪染,亦与寸丝粒米之贪同其罪报而无差别。则既不能不衣食以为物累,又何惮于穷极之贪饕而不可为乎?迫持之,则举手扬目而皆桎梏;宽假之,则成毁一同,而理事皆可无碍,心亡罪灭而大恶冰释,暴逆凶悖无非梦幻泡影,一悟而悉归于空。故学其学者,未有不至戾以快于一逞者也。 桎梏一脱,任翱翔于剑锋虎吻以自如一真法界,放屠刀、出淫坊,而即获法身。操之极而继以纵,必然之势也。英何惮而不反,融何恤而不掠,衍何忌而不纳叛怒邻以驱民于锋刃哉?赵阅道、张子韶、陆子静之不终于恶,幸也;王钦若、张商英、黄潜善,则已祸人家国矣。

【六】 让国之义,伯夷、泰伯为昭矣,子臧、季札循是以为节,而汉人多效之。丁鸿逃爵,鲍骏责之曰:“春秋之义,不以家事废王事。”允矣,而犹未尽也。汉之列侯,非商、周之诸侯也。古之诸侯,有其国,君其民,制其治,盖与天子迭为进退者也,君道也。汉之列侯,食租衣税,而无宗社人民之守,臣道也。君制义,臣从义,从天子之义,非己所得制也。古之诸侯,受之始祖,天子易位,而国自如。汉之列侯,受之天子,天子失天下,则不得复有其封。国非己所得私也,何敢以天子之爵禄唯己意而让之也。 且君子之让国,非徒让其禄也。叔齐之贤,王季、文王之德,故伯夷、泰伯以保国康民兴王制治之道德勋名让之。若禄,则己所不屑,而可以非分之得污弟为爱弟乎?鸿弟盛而贤也,不必侯而可以功名自见也;如其不能,则亦温饱以终身而已矣。禄食者,箪食豆羹之类也,让者小而受者鬼,商、周之义,恶可效之后世乎?读古人书,欲学之,而不因时以立义,鲜不失矣。子曰:“以与尔邻里乡党乎!”受列侯之封,分禄以与弟,斯得矣,侯岂鸿所得让者哉?

【七】 史有溢词,流俗羡焉,君子之所不取。纪明帝之世,百姓殷富,曰“粟斛三十钱”。使果然也,谋国者失其道,而民且有馁死之忧矣。 一夫之耕,中岁之获,得五十斛止矣。(古之斛,今之石也。)终岁勤劳,而仅得千五百钱之利,口分租税徭役出于此,妇子食于此,养老养疾死葬婚嫁给于此,盐酪耕具取于此,固不足以自活,民犹肯竭力以耕乎?所谓米斛三十钱者,尽天下而皆然乎?抑偶一郡国之然而诧传之也?使尽天下而皆然,尚当平籴收之,以实边徼,以御水旱,而不听民之狼戾。然而必非天下之尽然也,则此极其贱,而彼犹踊贵,当国者宜以次输移而平之,讵使粟死金生,成两匮之苦乎? 故善为国者,粟常使不多余于民,以启其轻粟之心,而使农日贱;农日贱,则游民商贾日骄;故曰:“粟贵伤末,粟贱伤农。”伤末之与伤农,得失何择焉?太贱之后,必有饿殍,明帝之世,不闻民有馁死之害,是以知史之为溢词也。虽然,亦必有郡国若此者矣,故曰谋国者失其道也。

【八】 广陵王荆、楚王英、淮阳王延,以逆谋或诛或削。夫三王者诚狂悖矣;乃观北海王睦遣中大夫入觐,大夫欲称其贤,而欢曰:“子危我哉!大夫其对以孤声色狗马是娱是好,乃为相爱。”则明帝之疑忌残忍,夫亦有以致之也。 且三王者,未有如濞、兴居之弄兵狂逞也,绥之无德,教之无道,愚昧无以自安,而奸人乘之以告讦,则亦恶知当日之狱辞,非附会而增益之哉?楚狱兴而虞延以死,延以舜之待象者望帝,意至深厚也,而不保其生。寒朗曰:“公卿口虽不言,而仰屋窃欢。”则臣民之为寒心者多矣。作图谶,事淫祀,岂不可教,而必极无将之辟以加之,则诸王之寝棘履冰如睦所云者,善不敢为,而天性之恩几于绝矣。 西京之亡,非诸刘亡之也;汉之复兴,诸刘兴之也。乃独于兄弟之间,致其猜毒而不相舍,闻睦之言,亦可为之流涕矣。身没而外戚复张,有以也夫!

【九】 班超之于西域,戏焉耳矣;以三十六人横行诸国,取其君,欲杀则杀,欲禽则禽,古今未有奇智神勇而能此者。盖此诸国者,地狭而兵弱,主愚而民散,不必智且勇而制之有余也。万里之外,孱弱之夷,苟且自王,实不能逾中国一亭长。其叛也,不足以益匈奴之势;其服也,不足以立中夏之威;而欺弱凌寡,挠乱其喙息,以诧奇功,超不复有人之心,而今古艳称之,不益动妄人以为妄乎?发穴而攻蝼蛄,入沼而捕鳅,曰:“智之奇勇之神也。一有识者笑之久矣。” 光武闭玉门,绝西域,班固赞其盛德。超,固之弟也。尝读固之遗文,其往来报超于西域之书,述窦宪殷勤之意,而羡其远略,则超与固非意异而不相谋也。其立言也如彼,其兄弟相奖、诬上徼幸以取功名也如此,弄文墨趋危险者之无定情,亦至此乎!班氏之倾危,自叔皮而已然,流及妇人而辩有余,其才也,不如其无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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