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现实交错全集》第29/56页


亦诗就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发帘下含泪的眼睛,睫毛每闪动一次,更多泪水不受控从眼角滑落,努努嘴仰头望着孔谦,不管是不是认得清,感觉他并不陌生,就只想哭,埋在心里的悲伤尽数沉在眼底。

阿姨生了弟弟之后她只会躲着,以为把自己藏起来就不难过了,可其实反而更难过。她记不得什么时候拉过妈妈的手,也记不起妈妈讲过的故事,她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妈妈留下的那些乐谱,可它们都不会说话,不会给她说故事,然后,她才发现了乐谱上的字。

在被废弃锁着的房间里找到第一本有字的乐谱,看到妈妈在书角画的小花,和唱片封面上一样的紫色小花,她记得妈妈喜欢这个颜色,有件很美很美的紫色衣裙。之后,碰到有手迹的书或乐谱就一本本收集起来。难过了就来落灰的房间听音乐,抱一本妈妈的乐谱,努力认上面的字,试着记起妈妈的样子。

可太多字她不认识,不知道妈妈在上面说了什么。描绘着一笔一划,感觉好像妈妈在写在画,自己就坐在她身边,可以听见她说话,看见她的样子。妈妈的怀抱是什么感觉她已记不清,连妈妈的样子都淡忘了,找不到她的照片,只好在房里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妈妈,依偎在音乐里。

谱子上的大手固执的挡住了她和妈妈唯一的交流,她用手去拨,碰到伸张有力的手指,又缩回去。孔谦不肯挪开半分,不想再让她看,心乱得不知怎么安慰下去。

他的手比她大太多,她奈何不了,迟疑一会儿又把两只小手盖在他手背上,求助的望进他眼里。她在求他,眼神的交流,霎那像一根刺扎在孔谦胸口。在海地目睹过很多生离死别,破碎的家庭,和家珍离婚形同陌路再无交集,这些都没有此刻疼得厉害。

小手反复抚摸他的手背,很轻,很小心,流落的泪水纷乱的滴在谱子上,把谱子润皱了。他压得太用力,把心里的憋闷传到手上,甚至暴出了筋脉,对视间无声的要求已经有些敌不过。她不张嘴说,也不敢,就是眨掉泪水,幽幽怨怨的望着他。小手从手背摸到手腕上,喃喃的想说话,又胆怯了,转而轻轻摇他,抓住袖口一点点布料不肯放手。

亦诗想要的不多,不是阿姨给她买的无数新衣服,不是爸爸为她重新翻修的大房间,她只想开口叫妈妈,可以像弟弟那样扑在阿姨怀里,大声地叫妈妈。她已经好久好久没叫过了。

头发帘被推开,温暖的指腹拂过额头,她微微瑟缩了下,对他不恐惧反而很亲切,透过泪水回想着眼前熟悉的面容。藤萝架下他讲过小王子的故事,她一直铭记在心里,因为妈妈和小王子一样,有了独自居住的美丽星球。

孔谦低下身,看她不怕才伸出手,小心翼翼抚在她头上。陌生的局促不安很快被心疼代替,缓慢的动作渐渐流畅,透过昏暗的灯光,顺着她长长的黑头发,试着读出她眼睛里的伤痛。

谱子悄悄从手里抽走,阖上放到身后的地毯上,她还只是孩子,没有母亲的孩子,现实已经太残忍了,不想她再徒劳的追忆什么。

“诗诗,还记得孔叔叔吗?”想说些什么分散注意,她却更紧的抓着他的袖子一个劲摇头,回身找谱子,一看不到,立时心慌意乱的松开手,抹着眼泪要爬起来。

“诗诗,还记得小王子吗?”赶紧换了话题,扭过去的小身子一滞,又转过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忍不住掉眼泪。妈妈也在小王子的星球不回来了,她以后再也没有妈妈,不能叫妈妈,看不到她。越想越害怕,整个世界成了巨大的漩涡,黑暗没有尽头。

“诗诗,小王子的星球……”笨拙的想继续故事,刚讲了一句,就见亦诗眼里带着恐惧,踉跄了一大步,一下扑进他怀里,小手死死扣在他脖子上,不顾一切的放声大哭。

“妈妈不要一一了……妈妈和小王子住……妈妈不要一一了……妈妈……”

真切的感受怀里无依无靠的幼小身体,嘴边的话变成苦涩的弧线,刺痛到无法压抑,一瞬间孔谦的眼眶也湿润了。

她一定是怕极了积压了太久,死死搂着埋在他身上,抖动着单薄的肩,哭得肝肠寸断。快十岁,也是有心的年纪了,比别的孩子经历的又多,过得并不开心。

孔谦不忍,即使别人的家事不便插手,她又是最敏感的小孩,还是一手揽到亦诗背后,把个小人抱进怀里。

小小的雏鸟羽翼稚嫩,需要躲在成鸟翅下遮风挡雨,可她没有得到足够照料。生在富足殷实家庭,她一点不像几个孩子圆润,更比不得客厅里的小男孩。她很瘦,抱在怀里更觉得弱得无力,肩膀突出的小骨架,依在他身上还瑟瑟发抖。

“一一”

把唱机的声音旋大,伴着音乐缓缓的叫她的名字,这次,是她妈妈叫她时用的昵称,声音柔软小心,带着些无奈,他实在不会哄孩子,只能当她是个小婴儿。

音乐很美,长笛吹奏的旋律,窗外天幕上月朗星稀,扶着塌起身,带着她一起站在钢琴旁。他不懂音乐,指划过键盘,落下了轻轻的一个音。

怀里的呜咽很重,抽抽泣泣的又往他脸边蹭,泪水漫在衬衫上,肩头都湿了,也有一些沾到他脸颊上。想了很久,不知道给她说什么,小王子的故事已经失效,只会让她更形难过。

在海地时,战乱的不幸历历在目,人会慢慢变得麻木,第一次眼眶还发热,之后渐渐习惯,没有眼泪,除了无力感只剩痛心。可她给他的感觉又不一样,不是简单地别人的孩子,好像总带着奇妙的联系,能牵动他脆弱的神经。

又敲了一个键盘,在琴凳上坐下来,就着光看清了那束小花。干枯了失去本来的颜色,又依稀带着鲜活时淡淡的紫色。记忆在她脑海里也是这样吗?褪成黑白,剩下一片模糊的委屈。

“一一,”拿起琴上的相框,沾到些灰尘,举到近前,看清她笑时的可爱样子。“这个是谁啊?”

亦诗也哭累了,本来趴在他怀里闭着眼睛,偶尔还抽噎下,听见他的话,小手松开一些,扭过身子抬头跟着他看。

哭过的眼睛更亮更黑,眸光是黑夜里两颗小星星,揉揉哭疼的眼睛,看看孔谦,又转而看相框里的自己。

头又软软的靠回去,嗓子哭哑了,给他讲话有很重的鼻音,“那是一一,很小的时候。”

“孔叔叔也认识一个小女孩,和照片里的一一特别像。” 听她肯说话放心了些,拍着她的背,想到自己书桌上的相框。

“他是谁?在哪呢?”终于引来了些兴趣,说话间摸了摸自己的照片,“和我长得一样吗?”

孔谦摇摇头,“那是另一个小女孩,一一不认识,她也没有妈妈了,但是从来不哭,特别勇敢。”她两年前的样子一直印在脑子里,在书房陪伴他很久。当初收到照片,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偶尔会拆开镜框翻到后面看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她为什么不哭?她的妈妈呢?”亦诗开始认真思考这个话题,孔谦见她止了哭,便带着一起走到窗边。

“一一,你看月亮旁边最亮的几颗星星。”

天空幽蓝宁静,顺着他的指,亦诗抬头找星星,直起身看得很仔细,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浩瀚的星河里,有一颗最亮最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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