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四时歌全集.com》第45/70页


“小的确实和李允共事,对他略知一二。”方秦偷眼看了看神狷毫无光彩的眼睛,大着胆子说下去,“此人武艺不错,也立了一些战功,可惜对上司不甚恭敬。”眼见神狷眼神一动,方秦吓得一抖,赶紧按照事先再三斟酌过的说辞说下去,“庆阳侯初到忻州时,李允便出言顶撞他,被庆阳侯教训后收敛了许多。那鲛奴辛原本是个人尽可夫的营妓,为了谋取利益不惜出卖肉体,李允却不知为何对她青眼有加。他将那鲛奴安排到自己住处,不许旁人染指,有一次几个辛的旧相好去找她,都被李允赶跑。小的曾经亲眼看见李允带辛上街,为她买衣裙首饰,两个人都笑得很高兴。”眼看帘幕后的人影纹丝未动,方秦又加上一句:“玄咨大人曾问李允要不要给越京中的清越郡主写信,却被李允不以为意地拒绝了。”

“怪不得那么多忻州大臣会联名上书李允倒卖军粮,原来钱都花在那鲛奴身上去了。”帘幕后的盛宁帝轻轻冷笑,低低的声音只有近在身边的人才可听清。

“皇上,我不想听猜测,我只想听事实。”一直沉默不语的清越忽然开口,微不可闻地将皇帝的冷笑噎了回去。

“好,我们听听下面的事实。”盛宁帝冷哼一声,胸有成竹地看着方秦退下,从队列中走出一个浓眉大眼,模样憨厚的军士来。

“小人俞大壮,参见皇帝陛下!”那军士这句话显然是刻意演练过,和他后面带着地道西荒口音的声音颇不一样。

西荒方言与越京官话颇多区别,那军士絮絮的话音让帘幕后的不弃和清越听得很是费力。清越正猜测他说的是什么,那军士却学徐涧城蓦地一把拉开衣领,露出胸口心脏处一处骇人的伤疤,显见当时有什么利刃将他胸膛对穿而过。清越隔着帘幕也看得心头一凛,那军士后面几句话便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枪,便是李允刺的!他只想杀了我,好早点逃回忻州去!可怜我冒死求援,却遇上这样冷血无情的官长,一颗心都被寒透!那一枪刺得狠啊,若非我命大,早已死在乱军之中!……”

西荒的方言腔调古怪,如同弯弯绕绕的山路,让人看不见尽头,便不知要走到何时方可停歇。清越怔怔地坐着,木然地听帘幕外一句句言之凿凿的证词,所有的矛头都尖锐地指向那个曾被她爱若希望的人。唇枪舌剑,将那个原本高奉在心灵深处的希望戳刺得千疮百孔,清越只觉心里一阵阵地发紧,连呼吸也急促起来,可那些潮水般涌来的证词不肯放过她,一波波地拍打在她心上,一层层地将她淹没。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让她蓦地感觉到自己四肢的冰冷。

“别难过。”不弃温柔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情感往往会迷住一个人的心窍,让你看不清对方的真面目。”

清越别过头,咬着下唇不说话,眼中却已蒙了一层薄薄的泪。

“朕的话你可以不信,可是那神狷你也亲自试验过了,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说谎的人。”不弃锲而不舍地解释着,“朕特地寻访了这么多证人,就是为了让你看到一个真实的李允。可惜没有找到他相好的那个鲛人,否则……”

“皇上,请不要再说了。”清越转过头,大睁着眼睛凝视着皇帝。她的唇此刻也是苍白的,连自己也不能觉察地颤抖着,“我现在才知道,我和他相识的日子是短了些。只是这些话,我一定要亲口问过他才甘心。”

“固执的女人啊。”不弃照例给出这句评价,却分明看到清越眼中的坚定在她的泪水中一寸寸融解,怀疑和嫉妒如同雪层下的种子,已渐渐复苏抽芽。对这样的结果,虽然不是不弃想要达到的最佳效果,却也应该满意了。

徐涧城等一干人已经退出去了,神狷石像也被侍卫们抬走。此刻空寂的殿堂内,只有不断摇曳的帘幕,映出年轻的帝王清俊柔和的侧影。

无力地弯下腰,用双手撑住自己的额头,忍了许久,清越的泪水最终还是漫出了眼眶。自从几乎被祖父拉入死地,又一个人被抛弃在这陌生潮湿的越京,清越对亲情已生出了怀疑和怨恨,心中只剩下记忆中李允那温暖的手、羞涩的笑、坚定的誓言可以作为生命的依靠。可是,她对那依靠又究竟了解多少呢,她拥有的只是他短短一两个月中的爱恋和温柔,她何时涉足过他的过去,他的未来,甚至他音讯全无的现在呢?原来,她一直恋慕的正直、温柔和勇敢,都是小女孩儿用一厢情愿的美梦编织的假象,它们在真实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不愿意一旁的不弃察觉到自己的脆弱,清越无声无息地止住了眼泪,却听见一阵嘤嘤的哭泣在殿堂内低低回响。

“谁在哭?”清越蓦地抬头,吃惊地问道。

不弃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殿堂内并无人迹,只有一朵朵不同质地的木槿花在恒久地开放。他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别怕,只是这些花儿在哭。”

“这些花?”清越惊惧地朝四面望去,果然发现隐约的哭泣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涌来。想起这座废殿之前一直落锁,是为了今日才被不弃吩咐人临时打扫出来,清越不禁觉得事情蹊跷,“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明宵宫正殿槿华殿,是先帝宠妃槿妃的住处。”不弃微笑道,“槿妃死后,这殿内就一直阴魂作祟,害得好好一座大殿荒废下来。今天朕特地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安抚亡灵,让它安心转世,不要再流连不去。”

清越不知不弃说话的寓意,神思倦怠之中也无心问及。她只觉难以忍受这阴寒殿中沉沉的怨郁之气,站起身来,几步走到殿口,蓦地一把拉开了门。

不料门外正倚了一个人,开门之时猝不及防朝清越倒过来,将她从神思恍惚中惊得一激灵,赶紧闪避才没有被那人撞倒。

“好大的胆子!”不弃见那人乃是平日伺候的传话内监,只道他是存心偷窥,心头大怒,走上来一耳光将那内监打倒在地,“来人,拖出去打死!”

“皇上饶命,小人有重要军情上送!”那内监知道性命只在顷刻,赶紧一骨碌跪好了,双手将一个竹筒奉上,“小人拿到这加急军情,一心快些送达皇上,不料冲撞了郡主,还请皇上饶命!”

不弃一眼看见内监手上之物,按捺下怒气,伸手取过。那竹筒乃是配给宫中专养的风鹞传信之物,那风鹞飞行极快,送信时喂以特制药丸,一天之内可飞越云荒南北,可惜到达目的地后便力竭而死,因此极度珍贵,专用以传达极为重要的信件。由于豢养困难,风鹞只有皇帝特许之人才可使用,信件无须经过各部衙门,直接送达禁宫之中,正是皇帝听取心腹重臣密奏的途径。此刻不弃一把扯开竹筒盖子,抽出一道二指宽的纸条来,扫见落款正是他派在忻州前线督战的庆阳侯兆晋。

一字一字地读完密奏上的字句,不弃忽然冷笑一声,将那纸条抛在了清越怀中:“恭喜你父王,又添了一员猛将。”

清越见不弃的眼光瞬间又恢复成惯常的雪冷,不由一颤,弯腰拾起飘落在地上的纸条,用手指夹住展开,却见上面写的是:“十一月廿三日,李允于白石浦携鲛奴阵前降敌,忻州危急。”

十一月廿三日,那就是昨日了。一“携”一“降”,让清越眼前一阵白茫,蓦然不知身在何处。待她看清面前皇帝眼中升腾而起的杀气,忽而笑道:“开战以来,投降我父王的官员不下数十,而李允的职位低微,哪里值得皇上生气呢?”

“任何人都降得,偏他李允就降不得!”不弃的眼中满是红丝,俊秀的脸上透出一股狰狞之气,再不顾其他,大步朝神殿后的白塔走去。

第三卷 秋之绚绝 四 姚力

“援军还没有到吗?”刘平走到站在山丘上翘首而望的李允身边,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黄土的尽头。夕阳在弥漫的风尘中显得异样地苍白,丝毫不能为冷彻入骨的寒风增添些许温度。

李允默默地摇了摇头,眼角正瞟见身边小校铁盔下冻得发青的嘴唇。今天是十一月廿二日,来到白石浦已经是第十二天了,可是玄咨许诺的援军却丝毫不见踪影。秋末冬初,气温骤降,以前穿来的衣衫已不够御寒,何况营中的粮食早已罄尽,连战马都已杀光,若还无救援,这白石浦营寨中的五千将士只怕就要活生生地饿死了。

“是不是援军半路遇到了伏击?”刘平猜测着,表情有些迷惑,“可你们来的时候一路上却平安无阻啊。”

“我也觉得奇怪。”李允垂下眼,心中暗叫惭愧。从忻州到白石浦的路上,他失魂落魄如坠梦中,此番已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刘平侧过身,正望见青水沿岸苍梧军队的营帐,密密麻麻如同雨后森林中的毒蕈,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危险气息。“难道他们是故意放你进来,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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