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四时歌全集.com》第47/70页


李允躲在苍梧大军营帐之间的阴影处,心中一凛,赶紧忍下眼中酸涩的泪意。什么时候了,偏还在想着这些!

从私下胁迫的苍梧士兵口中得知,主帅姚力的中军大帐应该就在前面不远。随着巡逻哨兵的不断增多,李允的行动也越来越谨慎,光躲藏在这个位置了望大帐,他就一动不动地伏了小半个时辰。

摸索出巡营的规律,李允终于起身轻轻掠到了中军大帐之外。偷眼从门帘的缝隙中望进去,正看见一个头戴黑漆冠,身着紫色战袍的人,就着灯光披阅面前的案牍。

虽然以前在阵上只是偶尔远望一眼,李允还是立时能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正是姚力,那种气峙山岳的风度,只有指挥千军万马的主帅才可能具备,就连李允自己也自愧不如。

一念及此,他凝了凝神,腾身,挥剑,冲破大帐门帘,如同一只风鹞朝姚力咽喉刺去。

姚力闻声,抬头微微一笑,轻轻一按桌上小弩,顷刻有十余枝细小的铁箭分从不同角度朝李允射去。

李允知道如果挥剑一拨,自己的身形必然滞缓,姚力便有了可乘之机,何况这一招他蓄势以久,受滞后再难奋起,当下竟不闪不避,手上长剑仍然如狂风闪电一般刺了过去,眼见就可以将姚力咽喉刺穿。

姚力眼看着几枝铁箭噗地扎进了李允身体,而他毅然决然的表情已近在咫尺,不由叹息了一声,身子往下沉去,袖中青光一吐,将李允的剑势向下引开,咯喳一声,长剑将二人中间的桌案劈为两半。

李允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熟悉自己的招式,一击不中,猱身再上,然而气势已比不上方才迅雷之势。他心知侍卫马上就要冲进,如果还不能马上杀死姚力,恐怕再无回天之力,是以招招狠厉,用的都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不料姚力对他的剑法竟是出人意料地熟悉,缠斗数招,根本无法讨得便宜。

“抓刺客!”嘈杂声中,十多个姚力的贴身侍卫涌入大帐,合力将李允围在当中。

“休要伤他性命。”姚力收了袖剑,看着李允在人群中奋力搏杀,一心想往自己这边冲来,却被众卫士拼死拦了回去。

李允身中数枝弩箭,虽然箭头细小,受伤不重,可随着鲜血不断外流,力气也渐渐不支。他心知自己这些日子都处于饥饿状态,晚上又粒米未进,精力比以往已差了许多,身手也大不如平日灵活。可是势已至此,再无退路。

想到这里,他猛地振作精神,挥剑砍开面前的侍卫,一个旋身冲到姚力面前,剑光吞吐又径直朝姚力刺去。

姚力双掌一合,竟将李允的长剑夹住,李允猛地一抽却未能抽出。就在这个时候,众侍卫扑上来,把李允扑倒在地。

李允双腿后踢,踢开了数人,然而苍梧侍卫骁勇异常,不顾骨断筋折,前仆后继,重伤数人后,终于把李允死死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们都出去吧。”姚力细细打量着从李允掌中夺下的长剑,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挥了挥手。众侍卫不敢违拗,只好放开李允,退出帐外去了。

“平心而论,若是单打独斗,你也未必能杀了我。”姚力看着李允从地上慢慢站起,淡淡地道。

李允看着他,没有回答,如果他方才能喝下那两碗薄粥,至少不会让人把剑都夺了去。可是现在胃里的空虚竟然压过了伤口的疼痛,让他紧紧咬着嘴唇才能继续挺直地站在姚力面前。

“我这些天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姚力说,脸上却没有得计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沉郁,映在李允眼中,化作意外的悲凉。

“知道为什么你可以平安地到达刘平的营寨吗?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并不攻打你们吗?知道为什么你今天可以顺利到达中军大帐吗?”姚力的手指抚摸过李允佩剑上刻的名字,“因为你是李允,你是靖平李将军府的人。”

如同雷电点燃了记忆深处的木柴,一种炫目得几可将人击倒的光亮瞬间使李允摇晃了一下,伸手撑住身边铜铸的灯架,大睁着眼盯住面前刀削斧劈一般的脸,好半天,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大哥?”

“不错,我就是李尧。”姚力猛地站起来,一把抱住了李允的肩膀,“你是我嫡亲的兄弟!”

“可是――你不是死了吗?”李允退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尊荣华贵的苍梧主帅,“家里的祠堂里,供奉着你的灵位,却不料你早做了苍梧的大将!”

“我也是被天祈朝廷逼的,被我们李家逼的!”李尧的眼中燃起了怒火,尽管事隔多年,也不能让那悲愤惨痛淡漠下去,“当年我以千余残兵对抗霍图叛军,部属全部战死,我也身受重伤被霍图人俘虏。我屡次出逃,都被霍图人抓回,倍受折磨。最后一次,我牺牲了恩人一家的性命,才终于回到了普定城,一路却听说朝廷以为我已经战死了。我知道天祈皇帝一向对被俘过的将领心存怀疑,所以不敢贸然暴露身份,就找到了当时还在镇守普定城的祖父,可是――”他的手指蓦地使劲,激愤之下竟将剑尖拗断,“可是没想到,祖父竟然想杀我!他说既然皇上已诏示天下我已阵亡,并赐匾褒奖,我就不应该被俘后还厚颜苟活,染上通敌之嫌,辱没李家的名声!我悲愤之下,夺路出走,垂死之际被苍梧王所救……你不信么?”

“我信。”李允想起当年祖父手刃七叔李甚的情形,那个为李家的荣誉奋斗了一生的老人,可以为了家族的名声牺牲所有的人,不论是外人,还是自己的儿孙。

“看看你现在,不也是我当年的情景吗?”李尧苦笑了一下,继续说着,“你们孤军无援,只有死路一条,不如和我一起拥戴苍梧王。苍梧王彦照仁爱英明,比暴戾阴郁的天祈皇帝不知强了多少倍!”

“我知道皇上并非明君,否则也不会派兆晋之流督战忻州。”李允点点头,却突然抬眼正视着李尧期待的目光,“可是,云荒之所以和平富庶,成为中州人心目中的桃源乐土,就是因为云荒的帝王是上天选择,有皇天后土佑护,旁人根本无力抗衡。大哥,你没有见过皇上驭使皇天戒指时的情景,那样的力量和气度,绝对只有帝王之血的传人才能拥有。你们的叛乱,只会给云荒带来动荡和杀戮,根本无法褫夺皇上的权位。”

“天祈朝是否为帝王之血的正统,我深表怀疑,却不想用这个说服你。”李尧淡定地看着面前的兄弟,“可是现在的情况,摆明了天祈已经抛弃了你,你还能有什么样的选择呢?”

“我也不知道……”李允疲倦地道,饥饿引起的虚弱如同落入柴堆的火星一般燃烧开来,让他此刻连思考的力气也丧失了。

“允弟,天祈朝历代皇帝个个残暴,制定的严苛法律相信你也深有体会,你不值得为那样的皇帝和朝廷殉葬。而苍梧王,才是民望所归,我就不信,皇天的选择会比云荒民心更为重要。”李尧同情地看着李允惨白的脸色,和声道,“我知道你现在一时很难决断,回去考虑一下吧,明日一早,再给我回话。另外,我再派人给你们送些粮食。”

“大哥!……”望着李尧鬓边的白发,李允心头一热,似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始终无法开口,“如果我降了,留在越京的家人……”

“我也爱惜李家的荣誉,否则何必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李尧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明日你假装出战被俘,我传个假消息说你已经死了便是。只要你我兄弟相聚,那个李家不要也罢……”他拍了拍李允的肩头,诚恳地道,“如果你明天决定投诚,就把枪头上的红缨去掉,我就能照计而行。”

浓重的彤云漂过来,逐渐淹没了聊聊可数的星斗,把整个白石浦笼罩在坚不可摧的黑暗中。

李允的手指,已经在沙地上挖出了一个坑,而他的眼泪,也终于在这夜阑人静的暗夜里倾洒而下,一滴滴地打湿了坑中的黄沙。皇帝的冷酷,玄咨的欺骗,辛悦的试探,李尧的盛情……都是他料不到也躲不开的网。可是,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们真的让他可以做选择么?

将刨开的沙子重新填回,埋葬掉所有的泪水,李允的手掌轻轻摩挲着身下的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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