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四时歌全集.com》第9/70页


“是的。”世袭靖平将军、李家的族长李况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脸色惨白的李允,沉稳地道,“把你那天亲眼所见徐涧城和你七叔争吵动手的一幕说出来,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证词……”

“不,我不去!”李允猛地后退了一步,语调激动地道,“爷爷,您从小把我抚养长大,我自然不会出卖您……可是,您要我去陷害无辜之人,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跟我来。”李况没有回应李允的拒绝,只是颤抖着手拔开房门的插销,蹒跚地朝外面走去。

李允抬起头,赤红的眼睛中看见祖父苍老的倦容。正是这个老人,将父母双亡的自己从垂危中救出,若干年来以他一贯的慈爱和严厉孜孜不倦地抚育着自己,若是没有他,恐怕世界上早已没有了李允这个人吧。

深吸一口气平息下自己激动的情绪,李允慢慢跟在李况身后走向了建筑在后院的李家家祠。

一门忠烈。

匾额上四个金字在余晖中熠熠闪光,却照不见大厅内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晦暗。

李况一根根点燃满屋素白的蜡烛,映亮了一个个乌木雕刻的灵牌。李允则习惯性地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到灵位前的香炉里。

“你心里在怨我,是吗?”李况关上门,眼睑似乎架不住深重的疲倦而微微合了起来。

“孙儿不敢。”低了头,李允盯着地板裂开的缝隙,依稀有怨愤的目光从地底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人说虎毒不食子,我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还想把罪名推到别人身上。”李况惨笑了一下,满是皱纹的眼角不住跳动,“允儿,不是爷爷怯懦,想当年爷爷带兵与霍图叛王作战,几曾贪生怕死过?爷爷所做的,不过是为了将你七叔一案尽快了结,阻止他们进一步调查到你七叔的谋逆之举,保全我李家的百年清誉。就算害了无辜之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李允没有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层层叠叠的灵牌,仿佛看见一个个纵马弛缰转战沙场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荡开依稀的尘埃和血色,或远或近地忽闪而过。

“李府的一梁一椽,都是李家人用刀用枪、用血用命挣来的!且不提先祖靖平大将军,你总还没有忘记你大哥吧。如果因为李甚那个孽障玷污了尧儿的威名,你于心何忍?”李况的眼睛中也渐渐蓄满了泪,望着上书“李尧”二字的牌位,益发显出老态,撑住供桌,似乎没了气力。

李允走上去扶住祖父,感受得到老人身不由己的战栗,那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年长他十岁的长兄李尧,曾是天祈王朝军队里一个璀璨的神话,在庸碌的天祈将领中如同灌木丛中一株秀拔的白杨。然而正应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几年前的饮马川一战,年仅二十六岁的李尧被霍图叛军围困,全军覆没,尸骨无存。先帝景德帝涪新闻知凶信,竟破天荒罢朝一日,以示哀悼,实在是天祈开国以来武将最大的殊荣。可是李允却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李尧死后,李家的境况便江河日下,再不复以前靖平将军府的神威,而爷爷眉间锁住的凄凉无奈,也越来越深厚。

“允儿,原谅爷爷好吗?”李况反手搂住李允的肩膀,浓重的悲哀如同乌云一般罩在李允的心上,“我不能让李氏家族毁在我的手上。”

“爷爷,我明白了,李家的荣誉本就是用生命作为牺牲的。”李允低下头,身体却僵直不动,好半天才喑哑地吐出李况一直期待的承诺:“明天……我……去作证。”

李况紧紧地抱住了李允,孙儿瘦硬的肩骨硌着他的手,如同暂时屈服却终究耿耿于怀的锋芒,让他禁不住略略把手滑了开去。眼前蓦地闪过李甚临死时愤怒的目光,那里面所包含的诅咒让李况不寒而栗。可是,一想起身负的家族兴亡的重任,李况挺了挺腰杆,挥去了一切李甚的影子。

“事发前两日,徐先生曾因为一个鲛人女奴和我七叔发生争吵,并意图拔剑相刺,被我拦了下来。第二天,徐先生就离开了我们家。”越京府尹的公堂上,李允如同背书一般说完这几句话,根本不敢看跪在大堂正中徐涧城的目光,匆匆低了头,站到端坐在大堂旁侧的祖父身后。

“不错,事发前两日,七爷曾经责骂于我,我也说过士可杀不可辱,怒极和他动手。可自从我离开李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知道李允说的乃是实情,徐涧城坦然回答。

“那七月初九那天夜里,你在做什么?可有旁人作证?”府尹问道。

“我那夜独住在客栈房间里,从未离开,客栈掌柜可以作证。”徐涧城从容应对,白衣磊落。

“宣冯保、廖三!”

徐涧城投宿的客栈掌柜和李家的家丁廖三随后走上公堂。那冯掌柜似是十分害怕,颤巍巍地道:“启禀老爷,那夜小人照例守在柜前,却是看见徐涧城半夜出去。小人问他去哪里,他只说心里烦闷,要出去走走。”

不待徐涧城反驳,廖三已磕头道:“大人,小人那日当值,巡视宅院。虽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却在墙脚捡到了这个。”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呈上,却是徐涧城随身惯用的一个鼻烟壶。

“你们……”徐涧城大惊失色,原本超拔卓然的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指着冯保廖三道,“你们为什么要说谎?”

“大胆!”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徐涧城,你仗着自己会两手中州功夫,不满李甚羞辱,趁他不备杀人泄愤。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徐涧城的眼睛扫过冯保廖三,最后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况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李府的势力,虽然在越京里不算如何显赫,可构陷他一个落拓小民,还是易如反掌啊。

“来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掷下一根令签,两旁衙役应一声,把徐涧城摁在地上,抡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钝响夹带着徐涧城竭力压制的沉闷地传开,扯得大堂边李允的心底一阵阵地发颤。他惨痛地望向端坐着一动不动的祖父李况,竟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异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涧城也晕死过去,李允才惊觉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泼醒了徐涧城,耐心问道。

“你们根本没有证据……”徐涧城挣扎着抗声道,“你们是串通好了来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证据。”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回家的。徐涧城痛楚的惨叫如同厉鬼一般从府衙大堂上挣扎而出,尾随着在人群中夺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将他缠绕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气跑到后园,把脸埋进树下的泥土中,他还是可以看见七叔李甚洒了满地的鲜血,这血色逐渐扩散,浸透了徐涧城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衫。

曾几何时,少年的心中还幻想过拥有徐涧城那样的翩翩风度,可事实上,再高贵的人被一阵乱棍打下来,和人们脚底的烂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李允无声地抽泣着,手指使劲抠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从大地中挖出一个答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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